第87章
鴻堯九年, 秋。巧國, 翠篁宮。
“荒唐!無知!愚蠢至極!”冠冕前的珠簾因為主人氣憤的動作左右亂晃,金積玉站在王座之前, 指着底下的秋官氣結,看着底下黑壓壓的一片頭頂, 怒火已經積壓到了喉嚨,憤而怒道“法理不外乎人情, 死刑廢除之時,就有酌情一詞,受害者或其家人強烈反對的時候,犯人如何定奪要慎重決定!這句話就這麽難理解?!”
一個月前,柳州一夜之間死了73人,還都是去服徭役的囚犯, 兇手很快就查了出來,是光州司馬身邊的一個射士。柳州一半的土地都在低窪地帶, 附近水源多經常發生水澇, 每年春夏交替之時,都要派人去加固河堤,防止水澇。
加固河堤是個苦差事,花的全是力氣活, 金積玉不想讓百姓勞命傷財,幹脆就把所有的犯人劃拉一遍,定下被關押的犯人,按罪責劃分, 苦活累活都由他們去做,這是鴻堯六年就出臺的政策,三年下來沒有出任何問題,沒想到一出就是大事。
一州的司馬,相當于本州的夏官長,所謂射士是專門保護司馬的貼身護衛的職稱,同樣是在位的地仙。犯人在外做活時,是由各州的府兵負責看管,那射士以要為柳州司馬找一個犯人問詢的理由,進入勞役所。因為是絕密的問話,看守的人就都被打發了,繞了一圈出去之後,就告辭離開。
第二天,府兵去找人上工之時,整個屋子都是皮膚潰爛的死屍,叫門的府兵差點被吓死,還以為是什麽突發的疫症,趕忙往上禀報,整個勞役所的人都出動了,半個小時不到,柳州侯派人去确定消息。要真的是瘟疫,那就盡快就地燃燒,這可不是小事,那死掉的73人雖然是犯人,但也不能讓他們死的不明不白,不然他如何向主上交代,這些可不止是他柳州的犯人,還有其他州府的呢。
回來複命的醫官是位老先生,不是指外表,在常世外表是最不能判斷官員年齡的,說他老,是因為這位醫館已經活了快四百年,連給主上磕頭,都磕過六任塙王,金積玉是第七位。老先生活了三百多年都在鑽研醫術,這市面上奇奇怪怪的東西、草藥沒人比他更了解。看過屍體,仔細辨別之後,告訴柳州侯,那些人并非瘟疫,而是被人毒殺。
要說這□□還真是罕見,老先生活到現在,也只見過一次。黃海深處與大海相連的地方,生長着一種水怪,長相如猿猴,金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齒,行動非常迅速,他們以海裏的毒草為生,名為無支齊。這毒的名字就叫無支齊,取自怪物的胃液,炮制而成。無支齊必須要用那怪物的胃袋保存,稍有不慎,只要沾上一滴,不出一息的功夫,中毒之人就會全身潰爛而死,就算是仙人,碰到無支齊,也活不過五分鐘。
罕見駭人的□□與稀世珍貴的草藥一樣,都是少見又昂貴的,一般人聽都沒聽過,更別說要知道它的用法。看押犯人的府兵先被排除,這些人在這裏都已經二十一天了,要是想要動手,大可以在他們走的路上動手,勞役幸苦,路上突發疾病不是沒有可能。昨晚那個突然出現在勞役所的射士,就被找到了。
而金積玉之所以會發那麽大的火氣,不是因為犯人都死了,也不是因為射士身為官員知法犯法,這件事金積玉之前壓根不知道,犯人都抓到了,該給的交代也就沒問題,柳州侯不想多事,奏章都在猶豫要怎麽寫,以及要不要寫。
金積玉之所以會在大朝會上發火,是因為光州候、光州司馬兩人帶着奏章,一起出現在朝會,直接把秋官給告了,說他屍位素餐不顧百姓生死,齊齊跪倒在地,要為毒殺73名囚犯的射士求情,說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鄉民報仇,于情于理都不應該受到處罰。
這又牽扯出一樁金積玉聽都沒聽過的大案,鴻堯二年時,光州一村落結伴去州府糧所領糧的十三位村人橫死在回村的路上,所有領回來的糧食都被山上的盜匪所劫,那死掉的十三人裏,有一位正是射士的一位表妹。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情投意合,當時巧國剛剛安定沒多久,兩人也是歷經千辛萬苦,才在失散的人群中,重新碰到彼此。射士都已打算好了,要把她接到自己的房子裏,那姑娘要照顧弟弟,一直在考慮,覺得不合适,哪想到一個月未見,就天人永隔。
射士請求司馬他親自帶人,去擒獲那些匪徒,司馬顧及他的情緒,擔心刀劍無眼怕傷到他,就沒讓他去。匪徒到底還是被抓住了,卻不是光州的人抓住的,而是青州的一些游勇抓住的。那座山連接光州和青州,盜匪不止在光州劫掠,也會去青州,在司馬猶豫半天給光州候上書,希望他能讓青州侯重判盜匪時,案子已經交到了秋官手裏。
光州司馬必要嚴懲的信件,戳上光州候的印章,送到翠篁宮不到十天,那些盜匪的判決就已經下來了。光州司馬得知判決,匪首和其左右三人終身□□,其餘人士按照過錯大小,最多的判了三十年,最少的只有十年。胸中怒火熊熊燃燒,十三條人命居然就只是這樣,秋官不止是判決太輕,還非常不給他面子。他特地上書說明原委,苦主極力要求一個殺人償命,最後居然是□□!
司馬說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指責秋官因為主上喜好仁慈之人,便為了官位,連治下的百姓身家性命都不顧。如今射士只能铤而走險,秋官不止忽視了那些可憐百姓的性命,傷害了還活着的家人,就連射士有今日的做法都是拜他所賜!
而秋官則漲紅着臉反駁,他從未收到過什麽書信,連那些匪人都只是因為搶劫傷人被抓,青州報上來的時候,沒有一個傷亡,判□□終身,都是因為當時國家不穩,不安定因素要強力去除,不然判決都不會那麽重!
雙方各執一詞在底下鬧得不可開交,坐在上首的金積玉越聽越生氣,別說發生在鴻堯二年的事情她不知道,就連一月前的事情,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簡直荒謬!這些人把她這個塙王放在哪裏?這樣的案子是只瞞了她兩件,還是有無數這樣的案件,統統沒有告訴她!
廢除死刑是自己下的政令,但是她又不是麒麟,一心只留下慈悲,該有的懲罰是必須要有的,不然法制就不複存在,國家必然混亂。廢除死刑的律法裏,有一條就叫酌情,這就是為了防止兇徒犯下不可彌補的滔天大禍,那必然要以命償還,不然死去的人,平白無故受到傷害的那些人,又何其無辜,又哪來的公道。
秋官卻完全忘記了,按照他們的說法,因為主上仁慈,因為她這個塙王喜歡仁慈之人,所以百官便上行下效,也要做仁善的作派,好讨自己的歡心。為了這個判決就盡量輕,出事就盡量瞞,簡直不可理喻!
底下跪着的那些人當她是什麽?橡皮圖章?只能報喜不報憂,哄小孩子玩?那個光州司馬指責的才不是秋官,他在指着自己這個塙王!所謂的仁政,所謂的慈悲,所謂的廢除死刑的初赦,不過是徒有虛表,為了名聲不顧百姓死活的君王!他罵的是坐在王座之上,滿口仁義道德的傻子,他罵的是自己!
金積玉火冒三丈,簡直想當庭就直接撤了秋官之位,可是事情還沒弄清楚,差一步就要崩潰的理智讓她沒有沖動,這件事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讓她不能妄下評判。
然而這件事只是一個開始,花團錦簇的翠篁宮,漸漸剝離金碧輝煌的外衣,開始展示它的陳舊腐朽,以及在那深不見底的雲海之上,能屹立不倒的原因,從來不是因為這裏的君王,而是恭敬的跪在大殿上的那些俯首的官員。
鴻堯九年,冬。冢宰宏闊上書告訴金積玉,今年的稅收大幅度銳減,每州交上來的糧食,甚至連君王不在位的那二十年的稅收,都沒有達到。請求金積玉再開糧所,不然可能百姓就要鬧饑荒了,那會釀成大禍。
天官陽羽和剛剛升為地官的樂俊強烈反對,樂俊更是直指之所以稅收會銳減,本質上就是因為糧所一直供養百姓,才讓他們疏于管理田地,自己謀生的想法不強,養出了惰性。農耕的社會,百姓與天争命,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基礎,千萬不能出差錯。
此時正是讓他們一舉認清自己的時候,沒了糧所,百姓才會重新拿起農具,用雙手養活自己,而不是靠着國家的奉養。糧所只能解一時燃眉之急,卻不是長久治國之法。主上千萬不能因為一時的心慈,再重新撕開這道口子,那才是會動搖國本的東西,絕對不可再開!
宏闊卻指着陽羽的鼻子開罵,說他罔顧巧國百姓的性命,說他想要陷主上于不仁,甚至說他意圖弑君!饑荒一旦出現,那是大規模的死亡,更是有傷天和!一旦因為沒有東西吃,而激起民怨,上天自然會制裁君主,到時候才是真正的慘劇!
這件事從朝堂吵到原野,從天亮吵到天黑,誰都不服誰,誰都覺得自己是對的。金積玉被他們吵的耐心盡失,這幾個月她一直在翻閱各州的奏章,對着終身□□的名單,查看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幾個月的不眠不休,精神和身體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一堆聽都聽過的案子被她翻出來,她才知道這翠篁宮,原來是關着她的玻璃罩,撂下衆人,轉身就去了喜州,這次跟在她身邊的,不是麒麟不是冢宰,而是在巧國唯一不會對她有任何欺騙的阿澈。
柳州治下的颍水城邊,一對老夫妻在官道邊支了一個茶攤,供來往的旅人歇腳,茶水很便宜,也就賺個幸苦錢。不遠就是洲城,來往的旅人不少,可能是要到州府了,近幾□□野所談論的事情,在這裏也有不少人在說。雖然他們只是升鬥小民,不過塙王仁慈,一向不會在意這些閑談,要是前任錯王在位的時候,他們可不敢這麽大剌剌的聊朝政。
阿澈去找老丈要了熱水和幾盤茶點,安靜的坐在金積玉旁邊,幫她擺弄茶具。這十年變化最大的就是他了,跟着翠篁宮的女仙,幾乎把照顧金積玉的方式都學全了,因為他是金積玉身邊的人,三公也經常在教導金積玉和千樹時,順便教導他,慢慢的待人接物的禮儀都要比金積玉更熟悉了,畢竟金積玉只要站着接受別人行禮就行。唯一沒變的,大概是不管怎麽面對別人,在金積玉面前,他依然只是阿澈。
桌上的茶具只是一般的青瓷,阿澈伸手一點點把他們清洗幹淨,拿出布巾擦幹,擡手到了杯茶,放到金積玉的面前,安靜的捧着桌上的自己的杯子,垂眉看着桌面,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打擾到正在出神的金積玉。隔壁的桌子坐着三個學生打扮的人,正聊的熱火朝天,因為其中兩人争執不下,一時沒有控制好聲音,大聲的讓那個中間人評理。
“我覺得那個便民所就不應該存在,看看那裏面都是什麽人,不是官員的遠房親戚,就是哪家下人的老友,真正應該被奉養的人一個都沒有,要我說,現在與其重新開設糧所,不如便民所的那些糧食,都收回來,再用于民,才是正理。”布衣洗的隐隐有些發白,說話的那位一只手吊在胸前,看着像是受傷了。
同他争執的人,看着可能是兄弟,兩人眉眼有幾分相似,就算鬧起來的時候,也記得把他手臂旁的茶壺拿開,害怕他碰灑了水“糧所本來就不應該有,要不是糧所,鄉裏面的人也不會連除草施肥都覺得麻煩,我們以前沒有糧所,沒有王也都活了,現在有了糧所,有了王,反而活不下去。”
“飛舟你不是還想再被打一次!”一直沒開口的那個人,臉上有些溫怒,手中的茶杯重重的砸在桌上,沖着說話的飛舟呵道。他們上次就是因為這家夥口無遮攔,才會和當地的鄉民發生碰擦,怎麽現在還學不會教訓。站起身,對着周圍看過來的人拱手道歉“我這位兄弟不是那個意思,多擔待,多擔待。”
飛舟撇撇嘴,低着頭沒說話,他說的都是事實,那幫人都是愚民,懂什麽!希望這種東西,要是不能一直存在,還不如不要有。糧所一開始那麽大方,成人每月有五十斤糧食,誰能吃的完,能吃下20斤都算多的,那是最能飽腹的精糧,還有多的是菜蔬肉食呢。
有便宜誰不會占,多出來的糧食,不都是收好儲藏起來。現在儲藏的糧食用完了,糧所也早就不再有糧,他們才會這麽不适應,風調雨順,半點災害都沒有的國家,畝産居然不到百斤,不就是他們太過依賴糧所造成的。還不給人說了,塙王就是傻,光有名聲沒有實惠的國家有什麽用。
一個穿着鵝黃色裙裝的女子,卻特地起身,詢問桌上的三人能否坐下拼桌,還沒等人同意,就把手上的茶水放下了,坐在飛舟的邊上“我覺得你說的不對,主上登位的時候,地裏除了野草,什麽都沒有。餓急了,吃樹皮草根都是美味,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人都是靠着糧所活下來的,你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飛舟臉色一變,就要開口,剛才道歉的那位一把拉住他,對着姑娘笑笑,左右給她介紹“我叫飛鸾、他是飛榮,這位是飛舟,我們是光州來的,請問姑娘怎麽稱呼?”
“我叫樂音,就是颍水人。”樂音擡手招呼店家,讓上一盤蓉糕,笑着告訴飛鸾“我經常要在這附近走動,這裏的蓉糕又軟又甜,你們嘗嘗,就當我歡迎你們來颍水。”
飛鸾點頭道謝,拍了拍飛舟的手,笑道“我們這些人都是糧所養大的,他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現在大家都在擔心,稅收不夠,百姓留在手裏的糧食也不一定能撐到明年,所以一時情急才會說出不經大腦的話。糧所當然是惠民之舉,只是這開始的突然,結束的也突然,才會有些不能理解而已。”
“所以,我就說,便民所每天花那麽多糧食養着那些人,壓根沒有必要。”飛榮氣的動了下膀子,正好扯道傷口,疼的臉皺的像個醜橘子。
老丈端着一盤米白色的蓉糕放在桌子上,他這迎來送往的,也聽了不少話,笑眯眯的搭了一句“這位客人可說的不對,便民所确實有些壓根不符合領糧的人,但是也有很多,每個月就靠着那點糧食活下去的人,要是沒了便民所,餓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文老伯說的對。”樂音把盤子往三人中間推推,讓他們都嘗嘗“哪裏都不缺貪官污吏,可是政策是好的,主上的想法也是對的。你說,家中母親病了,婦人在竈房煮粥,竈臺的火不夠大,她便去給竈臺添火。此時她的兒子進來,看鍋裏有粥就直接喝了。母親的粥沒了,怎麽能怪那婦人呢?”
塙王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有些人就是貪婪,卻不能怪塙王建立這便民所不對,更不能說塙王不對。誰都不能看到所有的事情,百姓如此,君王亦如此。
飛鸾拿着做成一朵花樣的蓉糕,咬了一口,滿嘴的甜香,沖着店家誇贊“您的手藝真是好。”轉頭笑眯眯的詢問樂音“粥被兒子喝了,當然要怪那婦人,如果一開始母親就說不要喝,這不是你的東西,喝了便會跑肚拉稀,你說那孩子還會喝嗎?這世間母親教導孩子,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剛才樂音說塙王做得好,小人貪婪不怪君王。飛鸾卻回答她,如果君王做的真的好,就應該能控制百官,讓河清海晏,君王忽視了治下,讓百官中出了貪官污吏,本來就是她作為一個君王的失職。母親是君,孩童是臣,如果不能掌控治下之臣,哪叫什麽君王。
樂音皺了皺眉頭,臉上的笑意也淺了不少,低頭沉吟了一下,看着飛鸾“我過來是因為覺得你們還算言之有物,應該是可以交談之人,現在卻是我想錯了。請問您,國家至今稅率一直是十稅一,百姓說是沒有糧,只不過是說,沒有前幾年過的好而已。”
“冬天很快就會過去,冬去春來,漫山遍野都是食物,現在比以前好多了,怎麽都不會出現餓死的人,好日子過多了,不想倒退,這個我理解。但是這個好日子不是百姓自己有的,而是主上開了國庫,以往年的積蓄好讓百姓休養生息得來。國家以自身養百姓,等國家需要之時,為什麽百姓不能為國家出一份力呢。”
轉臉對想要取締便民所的飛榮說“我不知道你們那裏是什麽情況,但是如果主上有一天真的取消了便民所,也不會是為了重開糧所,只能是這巧國已經不需要便民所了,人人都能奉養自家的老人和幼童。”
“至于你,在外還是不要随意開口談論主上。”樂音面無表情的看着飛舟“我只問你,上數幾任塙王,可有哪一位,能比得過現在的主上,就算是整個十二國,也找不到主上這樣的仁善之君。”
剛才還笑眯眯請他們吃糕點的姑娘,現在變成威風八面,比起被三言兩語震住的飛舟和飛榮,飛鸾卻審視的看着樂音,衣服的料子沒有什麽特別的,不過可能就算特別他也看不出來,眼睛掃向她剛才過來的位置,桌上放着一柄長劍,劍鞘古樸,劍柄上挂着一個玉環,看上好像有些來頭。心髒微微一緊,更多是興奮,如果他沒猜錯,這位應該有官身,那就要好好說道說道了。
飛鸾低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再擡頭時,臉上的笑意變的嚴肅無比“姑娘明理,看起來也是讀書人,只是讀書人少,明理的讀書人更少。鄉野之民不懂為君之道,也不關心誰住在那個雕梁畫壁的翠篁宮。在地裏刨食的百姓,想要的不過就是吃飽。現在他們快要吃不飽了,你說他們能想到姑娘的這些說法嗎?”
“我不認為,巧國之人都是愚民,不懂得求長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情。姑娘可知有些村落的鄉民,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那片土地,他們的目光被限制在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上,有東西就吃,能吃飽是唯一的追求。糧所讓他們達到了一輩子的追求,此後還有什麽努力的意義?姑娘覺得這蓉糕好吃,我也這麽想,但是我們都不會覺得吃完蓉糕就不想吃別的了。”
“官員要權,商人求財,百姓不過要溫飽。塙王的糧所當然是仁政,但是這仁政不一定就非得這樣做。她想要衆生平等,卻忘記了對有些人來說,這就是在拔苗助長,衆生從來就沒有平等可言,坐在什麽位置,就應該按照什麽方式去對待他們。”
“麒麟代表民意,不過我聽聞麒麟是類似馬鹿一樣的動物,比起善良和純善,更出名的是他們很好誘拐,聽起來挺笨的,對吧。聽說塙王很少反駁塙麒的意見,不像其他國家,君王的意見和麒麟經常相反,畢竟麒麟是連血腥都不願意看到的動物,即使是惡人,他們也不願意趕盡殺絕。”
“君王透過麒麟應該就能看到百姓,人善也好,愚昧也罷,她都應該能想到的,這是她之所以接受百官朝拜的原因。她高看了治下之民,死裏逃生的人,能溫飽就是天大的事情,他們想不到之後。這是君王應該想到的,可是她沒有。”
“往年我們說塙王是仁善之君,近年卻有愚善之君的名號,不知姑娘可有聽過一句話。愚善即惡,此惡甚至大過真正的惡人,因為他們會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并且會一直堅持下去,哪怕周圍的環境已經在告訴他,事情早就已經變的面目全非。”
樂音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啞口無言,被眼前這個書生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驚的目瞪口呆,他說百姓本來就蠢,他們就是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關鍵是君王以為百姓是聰明人,那當然是君王的問題。善良是挺好的,但是傻不拉幾的善良,就不配為王。麒麟本來就善良,如果君王再善良,那國家何必選王,麒麟直接登位不是更方便,還不用找。
整個茶攤的談話聲都停了,茶水在銅壺翻滾,咕嚕咕嚕作響,鄰桌的一聲長嘆,搭配着回過神來的樂音口中的“荒唐!”幾乎驚醒了呆坐在位置上的衆人。
金積玉把茶水放在桌上,轉身摘下帽兜,看着姑娘“你說你叫樂音?可是柳州颍水太守?”
“太守?”X2
比兩個兄弟智商高出一倍不止飛鸾,恭敬的擡起手,遮住眼睛裏蓬勃的野心,拱手對樂音深深的彎腰“光州少熟學生飛鸾,見過太守。”他在少熟寒窗苦讀這麽多年,如今只缺一個舉薦之人,能不能抓住機會,就看這次了!然而三十秒之後,他覺得自己仕途無望,被袖子擋住的臉,漸漸蒼白。
作為一州太守,樂音只有在每年的大朝會上才能見到塙王的真人,聽到金積玉問話的時候,還有點驚訝,再仔細看人,瞬間驚呆了。這位不好好的在翠篁宮裏待着,怎麽會到颍水來,腦袋裏一大堆問題,身體已經條件反射的動作了。
“臣,柳州太守樂音,參見主上!”樂音的臉色比飛鸾難看的多,跪趴在地上怪自己剛才嘴賤,雖然那些話是飛鸾說的,但是不是她,話題也不會走到現在奇怪的地方,讓你沒事看到美少年就上去搭話,現在翻船了吧!
茶棚裏的十幾位客人愣在當場,下一秒跪倒一片,天降橫禍!他們怎麽就剛才沒有走呢,哪怕是打斷那個書生的話也好啊!君王再仁慈也是君王,被人指着鼻子罵,就算再善良也會發火的!
跪在地上的人以為小命不保,站着的那位,則是看着一地的腦袋,柔聲開口“都起來吧,在這裏大家都是喝茶的客人。”
兩天之後,奮力一搏打算跳出窮學生這個身份的飛鸾,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的差點高興的昏過去!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是每一個儒生最基本夢想。不管是想要治世救民,還是要位極人臣,都要有這個基本才可以。現在他居然做到了!他以為最艱難,最耗費時間的事情,居然短短兩個月就做到了!他不過才二十歲!
身穿一身樂音提供的錦袍,被送入翠篁宮的飛鸾,認為他所說的,正是君王所擔心的。他的所想所言,是君王想要的,甚至是君王沒有想到的。所以,即使他說的大逆不道,還是被招入了翠篁宮,面見君主。可是,他忘了,天降餡餅如果太大,一不小心,他就會被自己的野心撐死。
金積玉之所以會讓飛鸾面見,不是因為他的高談闊論,也不是因為他的聰明才智。巧國那麽多身居高位的官員,難道還沒有一個少熟出來學生有見底嗎?不可能的。她之所要見他,還要經常見他,是因為飛鸾直白的說,人天生分為三六九等,如果百姓蠢的冒泡,那他們做的所有的蠢事,都應該君王承擔後果。
九年了,金積玉坐上巧王之位九年,這九年之中,從未有人這樣和她說話。不管她是嬉笑玩鬧的開口,還是嚴肅正經的壓迫,這九年裏,連千樹都學會了,報喜不報憂,阿澈從來不會和她讨論什麽事情,像是安靜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後。金積玉需要一個人,告訴她那些百姓到底有多愚昧,需要一個人,告訴她翠篁宮之外的地方,藏着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
只可惜,冬天還沒過完,短短一個月,飛鸾已經說不出東西了。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學着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官員,為他帶路的女仙,同他相互作揖的官員,誘惑了他,讓飛鸾忘記了,到現在為止,他連一個官身都沒有,只是偶爾會被宣召,坐在那座輝煌的宮殿裏,陪着主上喝一杯清茶。等他幡然醒悟之時,那座宮殿他已經進不去了,高高的雲海,真的仿佛一場短暫的夢,讓他活在夢裏,久久不願清醒。
鴻堯十年二月,青州爆發了一場不到50人的叛亂,正确的說法,應該是組團搶劫。武裏村的鄉民沖進了便民所,搶走了所有的糧食,裏長極其家人被活捉,吊在便民所的牌匾上,生生的餓了一個月,餓死了。仙人的生命裏,在此時并沒有給他任何幫助,只留下無邊的饑餓。
金積玉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她在猶豫要不要再開糧所,說到底,她其實并不覺得養着百姓有什麽問題,因為她再一天,巧國就永遠不用擔心糧食的問題,想開了之後,反而覺得如果百姓真的不想北朝黃土面朝天,她就做一個讓他們能游手好閑,笨一點短視一點,也沒關系的王就可以了。
當初她帶來的糧食确實很多,但是糧食不止可以用來吃,也是錢財。巧國的百姓吃不了的,都被用來招募徭役,建設國家。這些年那一條條的大路,一座座高橋,都來自于那裏。時間過去那麽久,她也需要離開常世,那邊為搖錢收集的東西應該準備的差不多了。
鴻堯十年六月,第一只妖魔出現在了青州,君王失道的流言爆發,整個青州陷入恐慌。宏闊壓下金積玉要重新開啓糧所的消息,望着窗外平靜非常的雲海,慢慢的笑了。這任塙王倒是出人意料,居然這麽短的時間就走到了這一步,他都沒有動手,居然就把自己玩死了。
這翠篁宮又要換客人了啊,自己這個主人的待客之道,下次要不要變幻一下呢,上一次是忠心耿耿,這一次是憂國憂民,下一次換憐憫衆生好了。正好有個現成的例子可以學習,那位快要失道的君王,不就到現在都有人再為她守護嗎,真不錯。
鴻堯十年十月,窗外天光大量,金積玉放下手裏的奏章,走到窗邊,眼睛被初生的太陽刺了一下,微微閉上。突然想起千樹的生日就在十月,她好像好久都沒有見到千樹了,低聲輕笑了一下,年初告訴他,自己要去昆侖之後,他就躲着自己,是打算用這樣的方式,表示對她的不滿?一直被粘着,突然不粘人了,還有點不習慣呢。
轉身想着今年要送什麽給千樹的金積玉,笑容滿面的推開門,帶着面色各異的女仙們,一步一步,走向宮殿的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真愛~
預計一兩章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