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植田璋的人生分為16歲之前和16歲之後, 因為他遇到山口玉子的時候, 正是他16歲那一年。兩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帶着他改嫁, 之後他就過上了,挨打、逃跑、回家、挨打、逃跑、回家, 這樣每天每天輪回的日子。母親是家庭主婦,沒有任何求生的能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着挨打,然後滿身是傷的抱着他哭。
植田璋那個時候就想,誰要是能把他和母親帶出這個地獄一樣的家,那他這條命就是誰的,接着他碰到了山口玉子。碰到山口玉子那一天, 他終于忍受不住了,偷了家裏的錢, 想要帶着母親逃跑, 去哪裏都行,他16歲了,已經能養活母親了,就是死也不要死在那棟房子裏。
突然回家的繼父, 看着他們一手的零碎,哪能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麽,植田璋撈起椅子砸在那男人的頭上,推開母親, 引着那男人一路往外逃,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讓母親能安全點,逃跑的時候慌不擇路,跑進了一條死胡同。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植田璋當時就覺得,他今天應該就死在這裏了。
巷口末端有幾個廢棄的木條,植田璋拿着木條沖過去準備決一死戰的時候,16歲每天吃不飽還要挨打的少年,哪有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大,手上的武器劈手就被奪過,那男人連武器都不用再找,下死力抽在植田璋的身上,少年唯一能做的,是同每一次挨打時那樣,抱着腦袋曲卷在地上,只是這次他想的不是,等他打累了,就好了,而是等他打累了,他的機會就到了。
植田璋的□□就是在這一天救贖了他,把他從地獄帶到了,想都不敢想的天堂。
那一年,山口凜人也不過是17歲,金積玉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眼睜睜看着世界毀滅的場景,還沒有從她的腦海裏拔除,周身彌漫着厭世的氣場,看什麽都不順眼,路邊笑鬧的人群不順眼,在她面前亂晃的所謂父母不順心,那個時候的金積玉每天想着幹脆把這個世界也毀了。
她遇到植田璋的時候,正好是發現山口凜人進入中二期可以利用,帶着對方巡視即将成為他們第一個地盤的時候,然後被植田璋那滔天的恨意所吸引,植田璋沖進巷子時,她和山口凜人就在巷子邊上,倉皇逃跑的少年,臉上比起恐懼更多的是打算拼死一搏恨意。
金積玉被吸引了,站在巷口看着那個少年從奮起反抗到被打的慘不忍睹,那個時候山口凜人中二歸中二,少年人的熱血和奇怪的正義感,卻一點都不少。山口凜人幾次想要上前阻攔都被金積玉組織,直到植田璋找到一個機會,用削尖了的鉛筆刺進那個男人的大腿,金積玉動了,這樣的人才是她想要的,如果光有恨意沒有腦子,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金積玉友情貢獻了一把刀,遞給再次被按在地上,被打的差點站都站不起來的植田璋,微笑着鼓勵他,有些仇恨要自己去解決,才能踩着恐懼的屍體,順利的走上陽光滿溢的天堂。
二十分鐘之後,手上沾滿血,丢下殘破不堪,血肉模糊屍體的植田璋,走出巷子,走到金積玉的車邊,深深的彎下腰。兩天後成為山口凜人的同班同學,兩個月後,憑借陰險狡詐,什麽都敢做,成為道上有名的野狐,山口凜人手下,最得力的助手。
植田璋除了必須要做的接觸,甚少出現在金積玉的面前,心底有着不為人知的小心思,讓他不敢靠近那個人。那個人太耀眼,太燦爛,他太污濁,他怕污濁的自己被發現,怕惡心的心思被看到。比起金積玉,他更多的是跟在山口凜人的身後,他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誰在做,也清楚金積玉在幕後做了多少事情,可是,他就是忘不了那一天,在那條暗無天日的巷子裏,對他笑的照亮了整個天空的人。
後來,山口凜人離開了,母親因為身上的舊傷離開了,他的光也離開了,整個日本再也找不到他的栖息之地。他卻膽子越來越大,下手越來越兇狠,因為他要保護好這個地方,等待主人回歸。
植田璋呆呆的看着山口凜人,他們一起笑鬧的事情好像還是昨天,沒想到有一天這個哭鼻子的家夥,現在也能毫不猶豫的動手了,不對,好像他早就會了,什麽時候會的呢,他想不起來了。
“你真的是到死都不打算和我說話。”山口凜人用匕首拍了拍植田璋腹部的傷口,拍一下血往外滲的更多“你說我幸幸苦苦從東京過來找你敘舊,為什麽不願意乖乖的像以前一樣,站在我身邊呢?”
“啊,我說錯了,你一直站在玉子身邊,最忠誠一條狗,對不對?”山口凜人看着植田璋呼吸斷斷續續,嘴巴張張合合往外吐血,眼底的脆弱一閃而過,又變成了嬉皮笑臉的樣子“你可真有本事,我還以為唯一站在我身邊是你呢,結果沒想到是我誤會了。”
絮絮叨叨的聲音又響起,好像剛才那場意外沒有發生一樣,只是這次,清酒沒有了,玉子燒沒了,連屋內的兩個人也只剩下一個。
植田璋用最後的一口氣說出“凜人。。記得給。。媽媽上香。。我等。。你”勾起唇角想要給多年的兄弟露出一個笑臉,最後那張要笑不笑的臉僵在那裏,不知道是愧疚還是希望的眼睛,直直的瞪着門口,真可惜,他沒等到他的王,他太沒用了啊。
山口凜人伸手放在植田璋動脈确認了一分鐘,揚起的嘴角滿滿垂下,本來就沒有笑意的眼睛,現在好像多了點霧氣,站起身跨過他的身體,拿起地上的清酒瓶,盤腿坐在還有些溫熱的身體旁邊,一手扶着小臂,一手傾倒酒瓶,把最後一點酒液到在地上,靜靜的坐在那不知是在祭奠,還是在懷念。
一陣微風吹過,屋檐下的風鈴輕輕發出響聲,這個安靜的只能聽到一個人呼吸的院子,響起低啞的聲音“我留了那麽多尾巴,就連送我來這裏的司機,都是你的人,你說,是我表達的不夠清楚,還是你。。就等着這一天,等着讓我親手殺死你。”
“那些老頭子一個個的跪在玉子面前,尾巴搖的比誰都快,我稍微兇一點,就吓破了膽子,為什麽你要這麽倔強呢?玉子問我,能不能用你。我當然能用你,我們一起那麽多年,殺人你給我遞刀,善後你讓我先走,我第一個女朋友最先帶給你看,連我的名都被你救過兩次。”
“你老是說你是因為玉子才站在我身邊,可是比起玉子,你明明一直跟着我是不是。你什麽都好,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兄弟,我比相信父親,還要相信你。可是,人就是貪心,我從小就膽小你也知道,我到底不敢用你。你在一天,我手裏的權杖就是虛的,刀尖玄在頭頂,随時都會落下,我會怕,怕的連睡覺都覺得不安穩。”
“你為什麽不願意走呢,丸井說,玉子讓你跟她走的,你為什麽不願意?想要為她守着這裏嗎?可是這裏是她親手送到我手上的啊。為什麽不走,璋?我給了那麽多機會,為什麽你不願意走?”
“當初我離開日本,覺得這裏不屬于我,沒想到我想錯了,你不知道吧,玉子對山口家一直都看不上,她看不上你,也看不上我,奇不奇怪,當初讓我走上這條路的還是她呢。”
“現在想想,我們一直在聊玉子對不對,你活着我們說玉子,你死了我們還是在說玉子。你說,那天明明是我們兩個人都碰到了你,為什麽你就選擇了玉子呢?明明那把刀,是從我的手裏遞給玉子的,因為我長的不夠帥氣麽?”
“別等了,你先走吧,我可能要晚很多才能趕上你。等我七老八十的時候,你大概也認不出我了。這次我賭贏了,之後的路就不會輸。玉子變了,變的讓我也敢多一分野心,去試試看那個位置我能不能坐得穩。我給媽媽挪個位置吧,讓你去陪陪她。”
山口凜人閉上眼睛,任由寒風帶走臉上的水漬,擡手把那雙費力睜着的眼睛閉上,酒瓶放在他的頭旁邊,撐着地板站直身體,一步一步的往外走“走好,璋。”從此以後,日本就是他山口凜人的了。
2010年冬,山口凜人繼任家主之位後,大肆排除異己,整個日本每天都能在電視上看到哪裏又發生械鬥,一直公開支持山口組的議員小川英人卻反常的潛伏下來,沒有發表任何公開的言論。
鴻堯三年,巧國首都州,喜州。
作為麒麟治下的州府,喜州的人民這兩年的日子可以說是萬事順心,不用擔心吃不飽,不用擔心妖魔,這樣的生活幾乎像是生活在夢裏,以往就算是做夢都不可能做那麽美的日子,就這樣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在喜州,幾乎看不到沒有笑顏的人。
傲霜城邊,一輛草棚頂的牛車慢悠悠的停在城門口排隊,她們不是為了進城,而是去城門邊的糧所,現在的塙王是個人人稱贊的仁君,糧所就是她的仁政之一。全國的糧所都建立在各州的府城,免費為百姓提供糧食,只要是巧民,成人每個月都可以到這裏領五十斤糧,十歲以下五十歲以上,可以領三十斤。
唯一麻煩的是,需要本人親自領,不可帶領。有些距離比較遠的村落,要趕路到達府城。不過比起兩年前,颠沛流離,連吃都吃不飽的日子,這一點路都是小事情,誰都要誇贊一句主上是仁君。現如今的巧國,哪怕是說塙王一句壞話,都可能被不知道哪冒出來的不忿之人,指着脊梁骨罵的。
6歲的柔麗靠在母親的懷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擡頭望着長長的隊伍抱怨道“今天等了好久,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進去啊?”
“這是好事,代表我們國家的人越來越多,糧所的隊伍才會越來越長。”曉月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等你長大之後,也許就不用像現在這樣要提前七日從家裏出發,到時候糧所可能就在鄉裏就有了。”
柔麗眼睛一亮,能到州府是很好,但是她都來過很多次了,而且馬車只有一個茅草頂,四周都不遮風,秋冬的時候,出門可冷了“真的嗎?那是什麽時候?到時候我們就不用來了?”
“主上頒布了政令,上個月不是帶你看過糧所外的布告嗎,又忘了是不是~”曉月戳了一下女兒的腦袋“主上在建立新的糧所,以後不止州府有,其他各城都能有,等城裏的糧所運行的良好,到時候就要在鄉裏建了。”
小姑娘腦袋往後一縮,避開頭上的手,臉上帶着疑惑“春燕說,他爺爺在家裏說,這個是不可能的事情,國庫的糧食根本支持不了這樣的消耗,我們吃完了就沒有了。”
什麽國庫什麽消耗柔麗其實沒聽懂,不過她知道什麽叫吃完了,小的時候她們經常沒吃的,父親把最後一口吃的給了她,餓死在路上,後來塙王登基,她們才有很多吃的。饑餓的感覺她一直記得,十分害怕像春燕說的那樣,她們有一天把東西都吃完了,就又沒得吃了,吓的她那幾天拼命吃東西,撐的肚子疼,後來實在堅持不了才放棄的。
曉月眉頭一皺,剛要訓斥她不要胡說,站在馬車邊的人突然插話,身高比她亡夫還要高一個頭的漢子,指着她們大笑,聲如洪鐘,對着被他的笑聲吸引的人朗聲開口“你們聽聽,小姑娘擔心我們的存糧呢,主上一向政令通達,我從柳州來,準備游歷全國,以往我們那裏經常有水澇,上任錯王一直想要挖渠引水,到他死這件事都沒做成,主上不過用了半年就做到了,而且沒有征召徭役,主上發出的政令就一定可以實現。”
本來只在和身邊的人小聲聊天的人群,因為他這一句話,紛紛七嘴八舌的加入進來,本來到月尾過來排隊都是距離有些遠的鄉人,住在附近的,早就已經領過了。越是鄉下的地方,對新王的政令感受越深,能進入府城的都是有些家底之人,反倒不會把這每個月的糧食當成是救命的大恩。
一位穿着麻布老農打扮的大爺,一臉不贊同的看着剛才那個說話的漢子“錯王豈能和主上擺在一起比較,要不是因為他,天帝也不會讓巧國王座空虛了二十年,我也不會一家七口都葬身黃土,只剩我孤零零一個。他是大逆不道的罪人,根本不配稱王!”
“我倒覺得錯王好歹做了件好事,如果不是他,主上也不會成為塙王。”一個頭戴布冠的學生說完好像覺得挺好笑,還樂呵呵的看着衆人,等着別人附和,轉頭就被噴一臉。
“呸!你說的好像我們還得感謝他,我看你是沒吃過苦頭!”
“看打扮還是個學生,居然能說出這種話,書都不知道讀到哪裏去了!”
“以前錯王就一心用賦稅養這些人,就是因為他們,我們才會連糊口的糧食都沒有!”
“妖魔來的時候,你一定連學府都沒有出過,才能這樣站着說話不腰疼!”
“我看你壓根不是巧國人,不然怎麽會說出這種話!”
“對!他一定不是巧民,前段時間不就有人說,很多人拿着死人的旌券冒領糧食,他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靛青色的布衣,手上拿着糧袋,一看就是個文弱書生的人,就這樣被挂上‘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帽子,被躁動的群衆奚落的倉皇而逃,要是他跑的慢點,說不定還會被群情激憤的人給丢石頭。
戴着帽兜遮蓋發色的千樹,看着那個書生微微有些不忍,想着他剛才的那句話,低低嘆息一聲,轉頭看着身邊的人“主上也覺得剛才那人的話有些不中聽嗎?”
“什麽?”金積玉愣了一下,順着千樹的目光,看向那個書生,輕笑道“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他也沒有說錯,如果錯王沒有失道,巧國不會有你,千樹不在,自然也不會有我這個塙王。”
金積玉越過人群看着那個說一家七口只剩一個的老人,詢問跟在身後的宏闊“便民所現在應該一裏就有一個,這樣孤身一人的老人,應該便民所照顧,怎麽會到糧所來領糧?”
天災人禍所有倒黴事,都在二十年經歷了一遍的巧國,不說屍橫遍野,這種一家只剩孤寡老人和舉目無親幼童的事情非常多,他們求生的方式十分有限,糧所建立在州府,從鄉野之處趕到州府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巧國是沒有妖魔了,但是山林裏不缺野獸,一路行來并不是都安全。
比起只在州府有的糧所,便民所才是先期的重中之重,金積玉花費在便民所的心思,比糧所要多。現在那個老人一看就不是府城的人,從周邊趕來領糧,代表有便民所沒有做到該做之事。
宏闊倒是覺得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意有所指的回道“糧食可以換肉食,便民所不會出現苛待的問題,只是現在畜養家禽動物的人不多,口味可能有些清淡。”即使說人人有飯吃,還是有人不止想吃五谷,還想吃肉。人都是貪心不足的,溫飽是基本,活命的問題解決了,當然想要過的好一點。
金積玉聽懂了他的意思,對他話外之音裏的不以為然卻沒當回事,如果不是為了享樂,人類就不會有族群,社會之所以能發展,就是因為人不止想要眼前的東西,還要嘗試沒有擁有過的。
“告訴地官長,可以給畜養牲畜的百姓做一些補助。”地官主管人口和戶籍,田獵和家畜也是他的管轄範圍,金積玉轉身重新跨上騎獸,她倒是忽略了,吃飽了當然就想要吃肉,常世除了麒麟,所有的生靈都來自裏木,想要牲畜的人可以在專門誕生動物的裏木下祈禱,這可真的是無性繁殖了。
千樹驅使騎獸跟上金積玉,宏闊落後一步,又盯着那些排隊的人看了一眼,才跟上他們。仁君啊,這個稱號可未必是好事呢,我的主上。百姓的人生不過幾十年,他們渺小又短視,只看得到眼前的事情,他們是最容易遺忘的一群人。災難過去,大地複蘇,這些現在被人人贊頌的仁政,不知能能否支撐到,這些人心生惡念的那一天。
宏闊看着前面的王和麒麟,想起那個人,當着滿朝臣子,站在高高的王臺之上,進行初赦的那一天。以廢除死刑為初赦的國王,以仁善之意治國的國王,不知道有沒有發現,巧國确實餓死的人在逐年減少,可是盜竊、搶劫的案子也在增多。塙王心慈,上行下效,量刑從輕的判決現在越來越多,這可不是好事。希望這任的塙王在位的時間能久一點,這樣他也能好好布置一下,王座空虛确實是件麻煩事。
金積玉不知道她的冢宰心裏在想什麽,不過大概就算她知道,也不會當一回事。她當然看到了增多的灰色案件,只是這在她看來,與其說是因為量刑的原因,讓百姓覺得犯罪成本不高,所以铤而走險的話,不如說是因為巧國的人口變多,大家也開始富有了。
曾幾何時,巧國全國加上各地官員、州侯府兵也不過才二十五萬人不到,一鄉之長治下不過百人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個時候犯罪成本更低,犯罪率卻不高。因為大家都沒吃的,都在為了求生而奮鬥,為一口糧食願意拼命的人不在少數。
現在不過三年過去,浮民回歸,新生的人口增多,和平年代的百姓大多都想要過的安穩,不想随意生事。人口變多了,好人變多了,壞人自然也會同比例上漲,那些增加的案件正好證明了這件事。
至于震驚了十二國,連小松尚隆和中島陽子都勸她三思的初赦,更是如此。本來久已經沒有多少人的國家,與其繼續實施死刑,不如讓他們去負擔本該壓在百姓身上的徭役。更何況,金積玉并不喜歡就這樣讓一條生命,消逝在這天地之間。
當初那個在小松尚隆面前質問雁王,以仁治國,怎麽可能讓雁國昌盛五百年的人,現在變成想要用行動去實行這個,看起來十分天方夜譚的目标,并且盲目的相信,只要找對方法,她一定可以做到。天子是牧羊人,百姓為羊求的是善,不是惡。
鴻堯五年,巧國的人口終于到達了五十萬人,開裂的大地被經年的雨水澆灌,重新變成耕地,各國的浮民已經陸續全部回到巧國,看着漫山遍野的綠色,仿佛看到了希望。
樂俊聽說塙王登位的時候,就有回到家鄉的打算,他生于巧國,長于巧國,那裏有他的母親墓地,也是他的歸處。只是當時,他已經是陽子治下的官員,手上的事情一時沒辦法快速丢開,不止是景王,更是朋友的陽子,也數次挽留他,所以才拖了五年之久,回到家鄉。
原本樂俊是打算退了仙人的身份,重新以半獸之身去巧國,只是陽子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她可以等樂俊在巧國安頓好,直接把戶籍轉到巧國。一向把樂俊當成摯友的陽子,其實還是抱着或許樂俊去過巧國之後,還是願意回來的想法,雖然希望不大。
半獸是介于人和野獸之間的存在,可以在人行和獸形之間轉換,錯王本人極其讨厭和常人不同的存在,比如胎果,比如半獸。也因為王的厭惡,巧國以往對半獸都有歧視,他們不可做官,不可進學,稍微有一點職稱的位置都不可以用半獸。
但是比起人形,樂俊更喜歡作為獸形,那樣更舒服,也是他本來的樣子。而且,他看過巧國的塙王和陽子來往的書信,他并不覺得,那位仁善的王,會介意自己的官員中,有一位半獸存在。樂俊沒想到,還沒确定塙王的态度,他卻先看到了鄉人對半獸态度的改變。
坐在裏所的樂俊,看着幫他領路的人,一路小跑去找裏長,微微有些發愣,從前他們碰到半獸多半是用躲避或者是厭惡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聽到他是歸鄉的人,就立刻把他帶進裏所,這一路上碰到的所有事情,都沒有這次的變化更讓他詫異,尤其是,當坐在他面前,請他喝茶的裏長,是他認識之人的時候。
穿着天青色的長袍,一雙桃花眼,滿臉絡腮胡,胡子沒蓋住的地方像是俊美的書生,眼睛往下卻有種糙漢的味道。看起來很不協調的裏長,幾乎一看到樂俊立刻就認出他來,拱手彎腰對他施禮,擡起頭時,半是回憶,半是欣喜的看着他“沒想到我們還能見到,樂俊,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請問您是?”樂俊擡着小爪子有些無措的撓撓頭,他确實不記得眼前的人是誰,這麽特別的樣貌,他見過應該不會輕易忘記才對。
裏長愣了一下,噗嗤一聲笑出來,搭配他的長相更奇怪了,擡手遮住自己的胡子,眉眼一豎,做出生氣的樣子,聲音刻意變的尖細了一點“你這個半獸!都是因為你,我也要被學堂裏的人嘲笑!你明天不準去學堂!”
“喂,半獸,你們家那麽窮,你還能長那麽大,是不是在哪偷吃東西了?”
“半獸,把我的球拿過來,誰讓你在那的,砸到也是活該!”
“半獸,聽說你被學堂趕出來了?”
“半獸。。”
時光好像回到舊時,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一下熟悉起來,樂俊仔細看了裏長一眼,不确定的開口“光禹?”從小以欺負他為樂的人?
光禹立刻放下手,拉着他坐在椅子上“想起來了?我們都有二十多年未見,沒想到你一點都沒變。”擡手倒了一杯茶,遞給樂俊“我是不是變化很大,你才記不清了?”
“我跟你說,我其實也不想這樣,只是你也知道,我以前長的像個小姑娘,老是被那些人取笑,後來幹脆就開始蓄須,果然等我的胡子出來之後,英俊威武了不少。”光禹一臉高興的對着樂俊左右轉,給他看自己的胡子。
樂俊一時有些茫然,當初那個看到他一臉不屑的人,現在眼裏都是喜悅的光芒,如同真的碰到了幼時的玩伴,想要和他分享這些年,彼此的變化。
帶着舊時光出現的人,不免會有一些特權,尤其是,對方作為幼年的記憶裏,唯一活着的對象時。已經當了四年裏長的光禹,看樂俊一時沒有接話,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帶出一絲尴尬“小的時候我不懂事,不知道現在道歉是否還來得急。”說着從椅子上起身,拱手想要行禮。
“不用這樣。”樂俊連忙開口,爪子向前伸了一下,太短,想要拖他的手,連衣角都沒碰到。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早就過去了。
光禹看着他好像真的不在意,放下手,兩人相視一笑,往年的吵吵鬧鬧,都在這笑容裏,随風飄逝,只剩下熟悉的身影。不尴不尬的聊了幾句過往,樂俊要去給母親掃墓,光禹連忙起身,帶着他往外走,說是他也應該去上柱香。
樂俊跟在光禹身後,看着周圍稀稀落落的人,有些疑惑問位居裏長的人“正值春耕之際,為何田裏沒有什麽人呢?”巧國的人數不多,可是這個時候,就算村子裏只有五十個人,也應該都在忙于春耕才對,天地荒廢就沒有飯吃,這對百姓是天大的事情。
“主上仁善,有糧所養着村中的人,晚一點下地也沒事,早上的露水太重,出來做活,人很不舒服,不如下午在做,也是一樣。”光禹無所謂的說。
樂俊卻是心中一顫,糧所的政策他是知道的,當初在慶國,很多人都說這是舉世未有的仁政,朝野誇贊的聲音不知多少,卻也有人擔憂,這樣養民會造成國家的負擔太重,很多事情會被這一政策拖累。一國的錢是有數的,在常世這樣的農耕社會,糧食和錢等值,都是硬通貨。修橋鋪土,國家建設,乃至百官俸祿和軍中糧草都要錢,給了一邊,另外的事情必須要縮減,長遠來看未必是好事。
可是塙王這一政策實行了五年,巧國也沒有出什麽亂子,當初的那些人,被說成是杞人憂天。樂俊就是後者。只是他沒想到,諸侯沒有對王有意見,反而是得到實惠的百姓,在用身體力行去證明,糧所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百姓不再考慮土地,不再關注收成,這個國家遲早要出問題。
“我記得二月塙王曾頒布政令,明年開年之後,只有老弱之人可以繼續領糧,這樣把地荒在那裏,征稅的時候要怎麽辦呢?”樂俊收斂心神,想着打算好要回到故國的時候,查閱的那些資料,塙王應該也是有對症之法的,不然也不會頒布這條命令。
光禹點頭和一位村人打招呼,随意的回道“我也覺得有點麻煩,但是我總不能強令他們去下地,這樣是不對的。不過,應該問題不大,稅收是十裞一,留下的口糧絕對能讓大家好好的生活下去,比起前些年已經很好了。”
“而且村中老弱很多,實在不行,也可以去裏木求一個孩子,長到十歲之前每個月二十斤的口糧,糧所還是會給的。國家的人太少了,我們要努力才行。”光禹轉頭看着樂俊,似是要安撫他“你剛回來,可能不太清楚,如今的主上是非常仁慈的君主,如果我們真的過的不好的話,可以上書請求幫助,主上總能為我們解決的。”
樂俊心裏的擔心卻一點都沒有被安撫到,反而越來越憂心“那如果有一天糧食不夠了,需要百姓的幫助,可是大家卻拿不出來,要如何辦呢?明年糧所就已經限制領取的人了,再過幾年,會不會就徹底取締了糧所呢?”樂俊包括所有巧國之外的人,都不覺得這個糧所會一直存在,這是救急只用,國家不可能一直白養着人的,國家養育了你,你當然要反哺家國。
眼睜睜看着巧國一點一點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光禹,卻一臉笑容的告訴他“你想太多了,樂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主上會有辦法的,他不會看着百姓陷入此境地。”
“糧所的限制只是一時的事情,糧食吃了五年不夠了很正常,可是年底就要秋收,糧食又會多起來。主上的政令只是為了儲備更多的糧食,等夠了自然還會回到當初的。最多也就是兩三年的功夫吧,當初田地荒蕪了二十年,所有的出産不是也夠讓我們吃五年的嗎?現在風調雨順,很快就可以了。”
樂俊驚訝的看着光禹,他是以裏長說出這番話,還是以巧民說出這番話,這番話,這番話!他是在說塙王所有的收獲理應養着百姓的意思?就算今年不是,明年不行,後年也應該繼續養着他們?這。。。“那如果,糧所就再也不開了呢?國家總有其他需要錢的地方,到時要如何是好呢?”
光禹轉身詫異的看着他“那難道不是主上要解決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