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奪儲
冬天一過, 皇帝滿身陳年舊病便争先恐後的現出了端倪,仿佛到了他這個年紀,蒼老和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
紀王和徐南風得了空, 便挑揀了些藥材補品帶進宮中,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總算等到昏睡的皇帝轉醒, 将小夫妻倆傳喚了進去。
病榻前還有一人在,正是時年九歲的十三皇子。
紀王牽着徐南風的手進去, 而徐南風則一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 面色紅潤健康, 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福之色。
見到他倆進來,老皇帝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十三皇子的腦袋, 用極為嘶啞的嗓音道:“钰兒,去書房看會兒書,父皇要同你四哥說說話。”
十三皇子咬着大拇指,烏黑而稚氣的眼睛滴溜溜轉, 懵懂道:“兒臣不想去看書,兒臣想母妃了。”
“……”
年幼的孩子就像是一只雛鳥,根本無法離開母親的懷抱, 他不懂得瀕死的老皇帝将他叫來床前侍奉,究竟意味着什麽,他也不懂得要怎樣,才能守住這片祖孫幾代經營起來的江山。
終歸是, 年紀太小了。
老皇帝目光複雜地盯着十三皇子,半晌,才頹然地嘆了一口氣:“全福,帶着十三皇子去淑妃那兒,今日,不必來侍奉朕了。”
全福花白的眉毛一顫,随即躬身:“喏。”
待內侍牽着十三子退下,紀王方将包裝精美的昂貴藥材呈了上去。
皇帝渾濁黯淡的眼落在紀王身上,心有戚戚焉。不知何時開始,他高大的身軀急劇萎縮,而他這個一直被忽視的兒子,卻長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
“老四,你還是不肯低頭麽?”好半晌,皇帝才如此發問。
紀王笑笑,“您何必多此一問。”
苦澀的藥香中,皇帝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将視線移到了徐南風身上:“你呢?你忍心看着原本屬于老四的東西,因你而毀滅嗎?”
徐南風平靜地望着他,說:“少玠的選擇,便是我的選擇。”
紀王似乎被這個回答取悅了,嘴角勾起一個迷人的弧度,稍稍側首,壓低嗓音道:“多謝夫人信任。”
皇帝将他們的小舉動看在眼中,沒由來湧上一股無力和心煩,胸腔裏發出嘶嘶的雜音。
紀王給他倒了水,扶着老皇帝飲下,便聽見這個蒼老頹圮的男人用強撐的硬氣道:“滾吧,都滾吧。”
紀王本是來盡一盡孝,聽到皇帝趕人,便也不強留,拉着徐南風的手行了一禮,雙雙告退出門。
走了兩步,聽見老皇帝壓抑着咳嗽,既憤怒又可悲地嘆道:“老虎的牙掉光了,你們都上趕着騎在朕的頭上來了。老三如此,老四如此,老九……也是如此……”
此時春意融融,宮裏的花都開了,紀王刻意放慢了腳步,與徐南風并肩行走在豔麗的桃枝下。清風襲來,滿樹落紅搖曳,紀王替徐南風掃去肩頭的花瓣,溫聲道:“出來了小半日,累不累?”
徐南風搖了搖頭:“再過一兩個月就要生了,是該出來走走,否則生的時候不知要受怎樣的苦呢。”
紀王道:“我知道你辛苦,若是累了,我可以背着你,不用擔心被人看見。”
徐南風噗嗤一聲笑了,說:“我大着肚子呢,也不怕頂着你。”
紀王又說:“背不了,抱也是可以的。”
成親這麽久了,徐南風仍會為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深情話語動心不已。她輕輕剜了紀王一眼,嘴角卻是帶着甜蜜的笑意,道:“好了,我就想和你一起散散步。”
紀王便不再堅持,極為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将她日漸細嫩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掌心,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望着石徑旁堆霞般的桃花,笑道:“仍記得前年的這個時候,你我初定婚約,那時我的眼睛看不見,你也是這般小心翼翼地牽着我,生怕我跌絆。”
頓了頓,他眼中帶笑,溫柔缱绻地凝望着徐南風:“而如今,換我牽着你了。”
徐南風心裏暖暖的,但她這個人有些別扭,即使心中情緒翻湧,面上也是絕看不出來的。正如此時,明明感動得一塌糊塗,嘴上卻要強硬道:“以後還有許多許多年,牽不膩你。”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調笑着,走過桃林密布的小徑,轉過回廊,便見一汪綠萍如碧的水榭旁站着一男一女兩人。
男的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女的紅衣似火,豔麗非常。正是九公主與劍奴。
九公主玉手撚着風筝的軸輪,一手扯着風筝線,一舉一動帶着一股慵懶頹靡之美。
天空中一只彩鳳風筝正随着九公主的拉扯上上下下的沉浮着,彩紙綴成的尾巴在風中飛揚,霎是好看。徐南風和紀王忍不住朝她走去,一同被吸引來的,還有那九歲的十三皇子。
“母妃,母妃!這只風筝好漂亮呀!”九歲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奔來,眼中滿是豔羨之情,好奇又警覺地靠近九公主。
“喲,原來是小十三。”九公主垂眼望着這個懵懂的孩童,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蹲下身,晃了晃手中的風筝線,“想要嗎?”
十三皇子忙不疊點頭:“想!”
九公主笑了聲,卻并不将風筝線給十三皇子,只問道:“父皇可還好?”
“父皇病了,疼得睡不了覺。他睡不着便要拉着我說話,我聽不懂他說的那些,我只想快點回到母妃身邊。”十三皇子軟軟地說着,眼睛依舊可憐巴巴地盯着那纏着銀線的金軸輪。
“他已經有十數日不能上早朝了,心肺的衰退和風濕之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他呢,還在逞強。”九公主起身,摸了摸十三皇子的腦袋,意有所指道:“十三弟,有些東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争。”
正說着,一聲尖利的呼喚打斷了九公主的話。
淑妃娘娘花容失色地沖過來,橫在九公主面前,抱起十三皇子便往遠處跑去,一邊跑還一邊用憎惡又懼怕的眼神望着九公主,小聲呵斥道:“傻子,誰要你跟她說話的……”
風向變了,天上的彩鳳風筝歪歪扭扭地掙紮了片刻,飄然墜落,挂在遠處的桃樹上。
劍奴見了,立刻邁動些許不自然的步伐,走到樹下搖了搖,然後于滿地落花中将那只風筝撿起,交還到九公主手裏。
九公主漫不經心地轉動軸輪,收攏絲線,眼角餘光瞥到紀王夫妻,她這才擡手一揮:“四哥,四嫂。”
紀王颔首,徐南風的視線在劍奴和九公主面上掃視一圈,微微一笑:“你們好了?”
劍奴神情微動,嘴角微微牽動,那是一個淡到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看出來的笑容。
九公主捋着鳳尾,說:“無所謂好不好,就那樣呗。”
劍奴又垂下眼去。
徐南風還欲閑聊兩句,九公主卻是意興闌珊地揮揮手:“我有事,先行一步。等小侄兒降生,我再登門拜賀。”
徐南風便低嘆一聲,目送九公主和劍奴一前一後遠去。
“自從小遙兒出事後,你這妹妹就仿佛變了一個人,美則美矣,卻沒有生機。”
“說實話,有時候連我也弄不明白,小九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一談起這個命途多舛的妹妹,紀王總是心疼更甚,“若說她是為了皇位而來,可處事又太過鋒利乖張,完全未留餘地,難免會被史書诟病,她一向聰慧,不可能不會顧慮到這點;若她是為劍奴而來,那便是輕而易舉,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排除異己。”
徐南風沉吟片刻,忽然浮現出一種可怕的揣測:“有沒有可能,她僅僅是為了給小遙兒複仇?”
紀王久久不語,半晌,方沉聲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
三月底,皇帝病情愈發加重,開始驚厥噩夢,胡言亂語,一日中昏迷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要多。
百官嘴上不說,但心中都明鏡似的明白:皇帝怕是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入了夜,星辰黯淡,烏雲蔽月。
皇帝寝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涼風灌入,卷起明黃的薄紗,如煙似霧般在堆金砌玉的大殿中舞動。
燭火搖曳,皇帝渾渾噩噩中聽到動靜,費力睜眼,看到有人牽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自己榻前。
“钰兒,你來了。”老皇帝顫巍巍地從被褥中伸出一只手來,摸索着要去撫摸十三皇子。
“父皇,九皇姐也來看您了。”十三皇子糯糯地說着,言語中盡是天真的興奮之情。
老皇帝卻是驀地一僵,手無力垂下,瞪大眼仔細盯着牽着十三皇子的那名緋紫色宮裳的女子。
“是你……”
“是我。”
老皇帝喘不過氣,殘敗的胸腔中發出嗬嗬的雜音,“誰……誰讓你進來的!”
九公主牽着十三皇子的手,施悠悠站在皇帝榻前,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個垂暮的老者,冷然笑道:“父皇時日不多了,身為女兒的我來看看您,盡一盡孝心,有何不可?哦,對了。方才在門外,那個不長眼的老奴出手冒犯了本宮,已被本宮處理,從今往後,這宮中不會再有無禮之人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
“本宮想做什麽,父皇豈會不知?我想讓被你傷過的人,能平複傷痛;我想讓被你害死的人,能起死回生。”
九公主深吸一口氣,美麗的眸子在燭火搖曳中閃現出清冷的光芒,她笑道:“可這些,父皇能做到嗎?”
“朕不明白……”
“不明白?看來父皇是老糊塗了,需要本宮提點提點。”九公主逼視皇帝,五指在袖中緊握成拳,一句一句無比清晰地質問道,“您當日為何突然命劍奴率軍北上,劍奴又為何突然遭遇埋伏墜入深澗?他一向行事缜密,又是誰有那麽大本事,對他的行程了如指掌?怕是,有人一心要他死在塞外才好。”
“你到底……想說什麽?”
“是您要殺他,只因為本宮和他的私情,讓您覺得恥辱。”
皇帝胡須顫動,久久不言。
九公主冷笑一聲,繼而道:“再說去年秋日嶺南內亂一事,我親眼所見,李遙所在的小船被浸了硝油的火石所毀。而嶺南地處蠻夷,民風開放淳樸,從來制造不出那樣厲害又複雜的投石機,那麽,又是誰在暗中幫助老王妃謀害李遙?女兒思來想去,最忌憚李遙,最想要收回嶺南兵權的,不是老王妃,而是父皇您罷?若沒有你的暗中支持,就憑那老女人,根本無法觸碰到小遙兒一根汗毛,不是麽?”
皇帝掙紮着想要坐起,卻引起一陣更猛烈的咳嗽。他張着幹裂的唇,胸膛起伏,啞聲吼道:“你欲何為?弑君篡位麽!”
“殺你?不,不。”九公主笑着搖頭,“比起看着您死,我更喜歡您此時痛苦的模樣。父皇,您真以為我們還會怕你麽?您自诩君王,號令天下,為了一己私欲強取豪奪,直到現在,您還是執迷不悟,企圖用那一點可憐的權勢來迫使我和四哥屈服,可您老了,曾經再怎麽風光,如今不也茍延殘喘得如同一個笑話?”
老皇帝壓抑着喉間的腥甜,竭力維持一個冷血帝王最後的尊嚴,暗啞道:“你想怎樣?”
“放心,本宮不會篡位,本宮只是想幫助您立一個儲君。”說着,九公主笑着牽起十三皇子的手,将這個懵懂的孩子推到老皇帝面前,“你不是一直喜歡十三弟麽,就立他為皇儲罷。雖然年紀是小了點,但本宮,會竭力輔佐他登基的。”
老皇帝倏地瞪大渾濁的眼。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詞語……
垂簾聽政,牝雞司晨。
“你一直與老四交好,為何不舉薦……”
九公主笑着打斷老皇帝氣若游絲的聲音,朗聲道:“為何?還用得着本宮明說麽。四哥太聰明了,我掌控不了他,十三弟天真可愛,我喜歡得緊。”
小小的孩子,什麽也不懂,給他一顆糖,他便分不清對方是好人還是壞人,形似傀儡,最好操控了。
老皇帝哆嗦着閉上眼:“惜月,你這樣做……就不怕遺臭萬年嗎?”
“身後之事,誰在乎!”九公主起身,花紋繁複的宮裳如蓮般層層綻放,一寸又一寸拖過冰冷的地磚。她滿眼決絕之色,凜然道,“春秋史書上沒有女人的位置,我便在上頭畫上一筆。父皇心中沒有本宮的位置,本宮便在父皇心上插上一刀,如何?”
那一口血終是沒壓抑得住,老皇帝咳得撕心裂肺,枕巾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漬。
九公主冷眼旁觀,笑了聲,緊握成拳的手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勾起唇瓣,卻嘗到了滿嘴苦澀的味道。
四月初,正是清明雨下,宮中傳來皇帝病危之兆。
老皇帝撐着最後一口氣,将丞相和幾個心腹大臣召進宮中,拟了密函,實則遺诏。
次日,皇帝駕崩,喪鐘長鳴,新皇戴孝登基。
出乎意料的,皇位并未落在十三皇子手中,也非九公主,而是落在了紀王頭上。似乎命運兜兜轉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登基那日,被迫承接皇位的劉懷一身黑紅冕服,威嚴端正,握着即将臨盆的徐南風的手嘆道:“所有人都被小九騙過去了,包括我們倆。我一心以為她是想垂簾聽政,才會如此舉薦十三弟,孰料,她是有意借此刺激父皇,逼他将皇位傳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