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初雪
用過午膳後, 徐南風将一柄素花紙傘送給了九公主,叮囑道:“回去的路上興許會下雪,拿着吧。”
九公主沒有拒絕, 伸出微涼的指尖接住紙傘, 轉身走進一片雲墨低壓的蕭瑟中。
“小九。”紀王開口喚住她,“不管發生何事, 你要記得,還有四哥在。”
九公主睫毛顫了顫, 嘴唇輕啓, 又很快閉緊。半晌, 她擡起頭輕淡一笑:“知道了,四哥。外頭冷,四嫂受不得寒, 讓她進去吧。”
說着,她抓起嫣紅繡銀絲的鬥篷披在肩頭,将綴有白兔絨的帽兜罩在頭上,轉身朝虛空處揮揮手:“不必相送。”
徐南風在廊下目送她出府, 直到紀王将溫暖的狐裘裹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回神,嘆道:“或許是有了身孕後就變得傷春悲秋起來, 少玠,我很心疼他們。”
說罷,她仰首,微笑着凝視紀王溫柔深邃的眼眸, 道:“又或許我是三生有幸,才能與你結為連理長相厮守。”
紀王牽着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不幸總是多數人的常态,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的,所以我才倍加珍惜與你相處的朝朝暮暮。”
九公主握着紙傘出了府,在紀王門前遇見了一人。
猝不及防的,那人挺直修長的身形伫立在空蕩無人的街道上,像是一座孤寂的石雕,只有見到她的那一瞬,這座石雕的眼睛才倏地一亮,顯出些許生氣來。
九公主停了步伐,僵在原地,那人卻是邁動不甚自然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
“殿下。”劍奴開口喚她,喉結幾番滾動,仿佛這兩個字已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九公主怔愣了一瞬,随即收斂起錯愕,緩緩扯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來:“你來做什麽?本宮近來行程已滿,不接受任何拜帖。”
“我想看看你,但又怕貿然上府拜谒會讓你為難,所以……”他手臂動了動,猶疑着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觸碰她。
九公主倉惶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指尖。那一瞬,她清楚地看到劍奴的眼中有什麽黯淡了。
九公主四下察望一番,可她并不确定有沒有探子暗中窺視。片刻,她抿了抿唇,冷聲道:“俗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劉大人若不想做本宮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那便請你注意些。”
“我……”
“你不要說話,我且問你,你失蹤的那數月去了哪裏?為何不與我聯系?你可知我曾為了你忍受了怎樣世間最殘酷的煎熬!”
面對心上人的質問,劍奴繃直了身子,俊秀的面容上隐隐有痛楚之色。他的五指在身側緊握成拳,又緩緩松開,極力壓抑着情緒平靜道,“我跌落在深澗之中,昏迷時被敵軍俘虜,成了戰俘。我的腿斷了,跑不遠,我想了很多辦法……”
他喉結上下滾動一番,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擡眼無助地望着她,說道:“我真的想了很多的辦法,我想即便是爬,也要爬着回去見你。”
那段浸透了血汗的歲月,劍奴用最平靜無情的語調一一簡述,可聽在九公主的耳中仍然心如刀絞。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時候,太子劉烜曾惡劣地諷刺她,說她是個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親,将來一定會克死自己的男人。
兒時惡毒的預言應了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似乎都得不到好的結局。
她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劍奴已經很努力地在活着了,為了她,可以卑微地活在這個明刀暗箭的官場中。
有時候她會夢見多年前的劍奴,漂亮冷高的小少年于梅花樹下舞劍,矯若游龍,有着令她怦然心動的俊逸……
然後猛地驚醒,睜眼到天亮。
“可當我真的回來了,又不太敢去見殿下。”劍奴望着她,漂亮的唇形顫了顫,哽聲道,“我的腿廢了,殿下還要我嗎?”
最質樸,也是最直白的話語,那一瞬,九公主無從遁行。
滿腹久經腥風血雨的鐵石心腸仿佛在一剎分崩離析,她咬緊了唇,握着紙傘的骨節發了白,半晌才凄惶一笑。
“可我想要的,已經回不來了。”
兩人相對伫立,一個挺拔如松,一個豔麗似火。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不稍片刻,地上,樹梢,屋檐上,俱是積了一層薄如煙霧的白。
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很快融化成一滴淚,順着鬓角淌下。
她幾乎是慌忙地撐起紙傘,不敢再看他濕紅的眼,狼狽地躲避着這滿世界的白,往事如潮水般疊湧,一遍又一遍叩問她那有罪的靈魂,折磨她最後殘留的一絲愧疚之感。
“真想再看一場大雪,可嶺南是從來都不下雪的。”
“這有何難?你且等着,哥哥明日便讓嶺南也下場大雪!”
“傻子,樹都死了,嶺南種不活梨樹的。”
“嘿嘿,小九兒,你說一個人在什麽時候會容易變傻呢?”
這場雪來得真不是時候……
真不是時候啊!
視線被淚水模糊,胸口如壓着巨石,一陣又一陣的頓痛,連空氣也仿佛變得稀薄起來。她撐着紙傘快步疾走,接着腳步如煮熟的面條便軟了下來,靈魂被抽離身體,只能扶着牆艱難地挪動,如涸轍之魚般張開唇大口大口的呼吸……
冰冷的空氣蹿入肺中,引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咳着咳着,淚水早已浸濕了臉龐。
她跪倒在雪地裏,紙傘摔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又被北風吹得骨碌碌遠去。直到劍奴踩着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瘸一拐地倉惶本奔來,如同少年時期千萬次的那般,将她緊緊地擁進懷裏,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遮擋風雪。
“殿下,別哭,別哭……”
劍奴滿目心疼之色,笨拙而真誠地安慰她,跪在地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顫抖得厲害的瘦削背脊。
只是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梨花堆雪,那是九公主永遠也無法承受的傷痛。
“告訴我,劍奴,你告訴本宮!”九公主緊緊地揪住劍奴的衣襟,脆弱而又無助地詢問。
“本宮究竟要怎樣活着,才能承受另一個人生命的重量?!”
劍奴怔了怔,他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明白。
那一瞬,他的心中竟然浮現一個惡劣的揣測:若是當日死的人是我,殿下也會挂念我一輩子嗎?
然而這個念頭只是冒了個尖,便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九公主已經夠艱難的了,他不願再往她的傷口上撒鹽。
“殿下,求您,讓卑職來替您承擔一切罪惡和苦難罷。”劍奴顫抖着伸出手,将她的頭按進自己懷中,嘴上卻是帶着蒼涼而深情的笑意。
“是屬下引-誘了您,所以,您不必有負擔。”
這場雪紛紛揚揚,從年末一直下到了年初,洛陽城的一切俱是籠罩在厚厚的一層棉白當中。它撫平了世間的一切坎坷與苦痛,也埋葬了過往。
上元節,借着禦宴的機會,蒼老的皇帝第一次當着衆人的面給孀居的九公主指婚。
“老九巾帼不讓須眉,有着不輸于男兒的豪氣,既是如此,配□□的大世子最是合适。”
皇帝一直想和□□聯姻,既是紀王那邊無望了,他便将主意打到了九公主身上。一來,可以穩住□□的人心;二來,也可趁機收了九公主的兵權,一舉兩得。
秦王有些詫異,忙出列下跪,半真半假道:“多謝陛下擡愛,老臣受寵若驚。”
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紀王。只見他悠悠放了酒杯,拱手溫聲道:“父皇,惜月也不是個小姑娘了,秦王世子更是難得的青年才俊,此事還需征求他們雙方的意見才好,畢竟情投意合方能圓滿。”
聞言,皇帝只是沉沉一笑,冷聲道:“老四好生奇怪,自己不願娶□□的郡主,難道也不願老九尚□□的驸馬?”
“父皇此言差矣。”父子倆正針鋒相對之時,九公主舉着酒杯笑了笑,冷豔的眉眼中俱是狂傲不羁,用不大不小的音調道,“那樣的男子麽,做本宮的面首尚可,做驸馬,還需考慮考慮。”
此言一出,皇帝和秦王同時綠了臉。
“你……!”皇帝重重放下酒杯,呵斥道,“堂堂帝姬,怎可如此厚顏無恥!”
“敢問在座諸位,嶺南這兩年來可曾失過一寸疆土,嘗過一場敗仗?既是沒有的話,本宮便無愧于天地蒼生。嶺南虎紋令牌是先夫留給本宮的最後遺物,有人厚顏無恥到連本宮的遺物也要掠奪,本宮自然也只能厚顏無恥地回敬之,以牙還牙,何罪之有?更何況,嶺南這塊肥肉,可不是誰都能吞得下的。”
九公主一口飲盡杯中酒水,将杯子倒扣在案幾上,起身笑道:“本宮不勝酒力,失陪了。”
說罷,她果真不顧氣得猛烈咳嗽的皇帝,拖着繁複的朱紅裙裳搖曳生姿地朝門外走去。
走了兩步,她又回過身來,笑着說:“對了,本宮不招驸馬,只納男寵,諸君記着了。”
紀王和徐南風對視一眼,均是無奈搖頭,心中苦笑:這丫頭多半是瘋了。
回到寧安公主府,九公主便見府門前的雪地裏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橙紅的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頭上肩上俱是積了一層薄雪,也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顯得蕭瑟又凄清。
劍奴……
九公主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心道這小子怎的還不死心!
終究是心軟,将他放進了公主府,又命人給他送來幹淨暖和的新袍子,讓他換上。
誰知劍奴解了被雪水浸透的衣裳,卻并不換上新衣,只在溫暖的燭光中袒露滿是傷痕的、矯健的身軀,然後紅着耳尖緩緩跪在,肩胛骨凸起,背脊彎成一個虔誠的弧度。
“你做什麽?!”九公主吓了一跳,呵斥道。
劍奴以額觸地,光着身子久久長跪。過了許久許久,久到九公主以為他不會說話了時,他啞聲開口。
“只要殿下能再看看我,和我在一起……”
頓了頓,他平靜而艱澀地說:“男寵,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