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非
九公主回到洛陽的那一日, 正是凜冽的冬至。
一年前她嫁往嶺南時,十裏紅妝盛宴,萬人空巷;一年後她回到洛陽, 侍婢随從前呼後擁, 風光無限。
她住進了洛陽東街的寧安公主府,回京三日, 閉門不出,門口日夜有高大的嶺南蠻奴守衛, 謝絕一切賓客往來。
皇帝幾番降旨, 宣她進宮面聖, 九公主一概視而不見。直到回京第十日,乃是年底的祭祖祭天大殿,她這才收拾了儀容, 頭一次在百官面前現身。
幹冷的天,冬風蕭瑟,黎昌宮的祭壇下,九公主身着曳地的绀紫色禮衣長裙, 發髻高绾,嫣紅的唇噙着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緩緩邁過鋪了紅毯的臺階。
她的眼睛深沉而漂亮, 卻毫無波瀾,經過徐南風和紀王身邊的時候,她甚至連步伐都不曾停頓片刻,仿佛她那冷豔的皮囊下, 早已被蛀空了靈魂。
九公主走到祭壇之下,直面天子,卻并不下跪,只屈膝行了一禮,道:“兒臣惜月,給父皇請安。”
皇帝皺了皺眉,額上的溝壑更深了些,用蒼老而暗啞的嗓音質問道:“面見天子,因何不跪?”
九公主擡起頭來,笑道:“父皇可是忘了,□□曾許諾嶺南王室,其子孫後代襲爵位者,面聖可不必下跪。”
她的聲音冷而輕,字字如刀,帶着肅殺之氣。
皇帝瞄了眼她身後佩刀帶劍的黑面女奴,聲音更沉了些:“侍從跟随主子進宮,需解下一切利器,九公主帶刀面聖,又是為何?”
九公主游刃有餘,答道:“兒臣的這些侍從,聽不懂漢話,您要是吓着他們了,他們的刀子是會見血的。嶺南蠻族不識中原規矩,父皇天子之尊,氣量非凡,便不要同她們計較了。”
九公主的這番話,徐南風聽得清清楚楚,幾個離得近的重臣也聽見了,可卻無一人敢出言彈劾。
“你……”皇帝被氣得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氣,握拳抵着嘴發出暗啞的咳喘聲。
一旁候着的大太監全福忙躬身上前,給咳到伛偻的老皇帝順氣,卻被他一把推開。
皇帝漲紅着臉,半晌才平靜呼吸,眯着渾濁的眼審視九公主。直到這一瞬,他才明白,這個聰明又不甘人下的姑娘是真的磨好的爪牙,豐滿了羽翼,正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這個垂暮之人。
她激進又瘋狂,比劉懷更為可怕。
“陛下,吉時已到,該祭祖了。”全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皇帝咬了咬後槽牙,不甘地盯了九公主一眼,方伸手扶正了頭上的毓珠冠冕,對九公主道:“下去候着。”
九公主下了臺階,站在天子左後方,紀王夫妻的身後。
朝臣站位,一般以天子左側為尊。皇後站天子身旁,重臣和皇子則站天子左後方,九公主的位置僅次于紀王,其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路過紀王的一瞬,九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清冷的目光有了一瞬的溫和,随即蕩開一抹笑來,輕聲道:“好久不見,四哥。”
“好久不見,小九。”
兄妹倆的話題,便就此打住。
冗長的祭文過後,便是鳴金擂鼓,這場祭祀一直過了午時才接近尾聲。徐南風本就懷有身孕,站久了便腰酸背痛,紀王便不動聲色地靠過去些許,将她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以稍稍緩解她的疲乏。
這個細微的動作并未逃過九公主的眼睛,她笑了聲,空洞的眼神似乎湧起一絲捉摸不透的情愫,似是豔羨,又似是懷念,片刻方道:“我那有一味靈芝草,用以煲湯可安胎,明日我給你們送來。”
那一句話,令徐南風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一年多的腥風血雨并未改變分毫,九公主還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又帶有一點小心計的青蔥少女。
可當徐南風回首,望見九公主那雙空洞又清冷的眸子,她才幡然醒悟。原來物是人非,很多人和事,都永遠回不到當初了。
“多謝。”徐南風朝九公主笑笑。
她本還欲寒暄幾句,但看到九公主并沒有再說話的意願,便只能将滿腹的擔憂咽回腹中。
祭祀結束,天子與諸臣分食了祭品和糕點,以求沾上福氣。那糕點很難吃,徐南風只吃了一口。
紀王順勢将她咬了一半的糕點塞入自己嘴中,曼斯條理咽下。那麽幹澀難吃的玩意,他愣是連眉頭也未曾皺上一下,依舊笑眯眯道:“我替你多吃點,将福氣聚集起來,以後你多親吻我,便能沾染我的福氣。”
徐南風的臉一下就紅了,不甚自在地拉高了狐裘領子,壓低聲音道:“這麽多人在呢,你收斂些。”
好不容易散了朝會,諸多官員紛紛圍攏過來,半真半假地同九公主寒暄客氣。紀王和徐南風被人潮擠到外圍,相視一眼,又啞然笑道:“真是風水輪流轉。”
徐南風本還想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但見她正忙着應和官僚,便不上前湊這個熱鬧了,只嘆道:“她已站在風尖浪口,成與敗,皆是一念之差。”
“她若能做本朝開天辟地的第一女皇,我這這個做哥哥的,自然也會為她開心的。前提是,這皇位,是否是她真正想要的。”
“少玠,你我都知道,她真正的想要的不過是一份長相厮守,可現在,連這麽一點可憐的念想都成了奢望。”
“衆人皆醉我獨醒,這大概是世間最落寞的事了。”紀王拉起徐南風的手,微微皺眉,心疼道,“手怎麽這麽涼?”
說着,他将徐南風的手揣入自己的袖中,用手臂的體溫為她取暖,溫聲道:“回去罷。”
夫妻倆朝宮門走去,正巧與一人擦肩而過。
那人穿着正四品的朱紅官服,身形挺拔俊朗,一條腿卻有些微跛,正一瘸一拐地朝人群簇擁的九公主走去。
乃是軍器監的劍奴。
九公主回洛陽有些時日了,劍奴卻一直未曾去拜訪過她。徐南風其實猜出了些許,劍奴雖身份卑微,卻有着少年人的傲氣,如今成了個瘸腿的殘廢,自認為配不上手握重兵、風光無限的九公主。他在寧安公主府門前轉悠了許多天,終是沒勇氣走進去。
如今祭祀再見,恍若隔世,他鼓足了勇氣才敢挪動不争氣的殘腿,将背脊挺直,竭力用接近正常的步伐去面見她。
徐南風駐足,看見劍奴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天曉得這短短十丈遠的路,他走得有多辛苦。
“走罷,別看了。”紀王拉了拉徐南風的手,溫聲道,“他們的故事,旁人插不了手。”
徐南風輕嘆一聲,帶着滿腹悵惘轉身離去。
而此時,劍奴已經走到了離九公主最近的地方。他隔着擁擠喧鬧的人群,從縫隙中貪戀地望着她噙笑的容顏。
半晌,他整了整衣帽,艱難地躬身行禮,用清朗的聲音道:“卑職軍器監劉霈,拜見寧安公主殿下!”
喧鬧人聲淹沒了他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絲波瀾。
良久,久到他額上的汗珠順着眉梢滴落在凝霜的地磚上。他呼出一口白氣,提高音量,聲音已帶了顫意:“卑職軍器監劉霈,拜見公主殿下!”
寒暄的人群靜了靜,有人向他投來了探詢的目光,笑道:“劉大人不是一直不屑于結交麽,今日怎的竟主動來拜見寧安公主了?”
那話語中,自然是戲谑大于尊敬。
九公主完美的笑意僵了一僵,片刻又恢複正常,以袖掩唇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本宮累了,諸君散了罷。”
“公主殿下,正月初七寒舍有賞梅大會,五陵年少俱會赴宴,還請您賞個臉。”
“公主殿下,正月十五洛陽街賞燈大會,下官恭候您的到來。”
“殿下,擇日小的一定登門拜訪!”
九公主一一笑着應了,随即領着那幾名黑面女奴轉身離去,自始至終,未曾多看劍奴一眼。
劍奴仍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勢,九公主從他身旁擦過的一瞬,他卻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偌大的校場上,衆人散去,唯有他依舊朝着早已空蕩無人的方向躬身行禮,突兀得像是一個笑話。
第二日,九公主果然提着嶺南特産的補品和藥材來了紀王府。
她能來,徐南風是打心眼裏高興的,親自為她煮了茶,拉着她到暖爐旁坐下,笑道:“少玠出門去了,要正午方回,九公主不如留下來小敘一番,午時咱們一起用膳。”
九公主勾起嘴角,“我不找四哥,來找你。”
“這就是我的榮幸了!自你回京,多少人重金拜請你都不去,倒專程來這寒碜的紀王府來找我。”
徐南風将冒着馨香熱氣的小茶盞遞給她,目光柔了下來,“惜月,你還好麽?”
“你覺得,我好得起來麽?”九公主似笑非笑道,“小遙兒死之前将兵權給了我,讓我去争我想要的東西。我現在別無所求了,他讓我争,我便争罷。”
短短的幾句話,已是聽得徐南風心驚肉顫。
“九公主,你想……”
“逼宮。”九公主揚起嘴角,目光倏地冷了下來,直直地盯着徐南風道,“我們有一樣的敵人,四哥也會幫我的,對不對?”
徐南風沉默了一會兒,兩手在袖中交握,片刻方沉靜道:“如果這是少玠的決定,我會盡全力支持他。”
一陣涼風襲來,吹散了滿室馨香。
徐南風起身,準備将半開的窗扇關上,九公主卻是制止道:“別關。要下雪了,是嗎?”
徐南風不知她為何突出此言,望了眼外頭烏沉沉的天,含糊道:“大約吧。”
九公主的眸子又變得空洞起來。
良久,她輕聲說,“去年春天初到嶺南,我鬧着要看雪,他沒有辦法,便花重金去別處移植了十幾株梨樹,栽在王府中,滿樹梨白随風飄落,積在地上,就好像下了一場大雪。可惜嶺南濕熱的土壤并不适合栽種梨樹,那十幾株梨在一個月後相繼死去……”
說到這,她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層淡淡的憂郁。
“我罵他傻,他并不反駁,只笑着問我:小九兒,你說一個人在什麽時候會容易變傻呢?那時的我沒有回答出來,現在想想,大約只有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變傻罷。”
“徐南風,你知道麽,昨日我聽見了劍奴的聲音,可我沒有勇氣再面對他。迄今為止,我依然愛劍奴,可我也知道,我與他之間終究是隔了小遙兒的一條命,再也回不到過去那段為愛無畏的魯莽歲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