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交鋒
紀王滿面哀恸地回到府中, 高大修長的身軀幾番搖晃,好像下一刻就會承受不住喪妻之痛頹然倒下似的。
他紅着眼送走了宮中的內侍,待到府門一關, 轉身的瞬間他面上的悲痛瞬間消散, 又恢複了往日的淡然。他緩緩挺直了腰背,嘴角微微上揚, 那笑意卻不曾到達眼底。
王府挂了白綢和白燈籠,在滴水的屋檐下微微飄蕩, 極盡凄涼。紀王沉着臉穿過前庭, 便見一年邁婦人撲了過來, 拉着他的袖袍哭訴道:“紀王殿下,你告訴我,我家南兒沒有死對不對?她還活着對不對?明明她身子硬朗着, 怎麽進宮不到半日,便突然暴斃了呢!”
看得出,此事對葉娘的打擊十分之大,平日素愛塗脂抹粉的她, 今日卻是一身白衣,面容寡淡,淚水深深淺淺地淌過眼角的皺紋, 鬓角滿是滄桑的銀絲。
她睜着紅腫如核桃的眼睛,伛偻着站在淅淅瀝瀝的夏雨之中,嘴唇顫抖,幾乎是在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紀王, 既絕望,又充滿了懼意。
劉懷知道這個婦人是在害怕什麽:若是唯一的女兒死了,她便失了所有的依靠,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
劉懷本欲瞞着葉娘一段時日,待到局勢穩定了,再将真相告訴她……可就在方才那一瞬,他看到了葉娘那死死哀求的眼神,謊言在嘴邊繞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紀王解下外袍,輕輕舉在葉娘的頭上,為她遮擋風雨,平靜道:“您放心,南風不會死,很快,她就會回來見您。”
葉娘眼中倏地迸出生的光彩,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可是,可是為何,為何她要騙我……”
“噓。這是秘密,說開了,就不靈了。”紀王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雨水濡濕了他的墨發,彙聚成細細的水流,又順着鬓角和鼻尖淌下。
葉娘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又顫巍巍地點點頭,松開了攥着他衣袖的手。
紀王淡淡一笑:“您回屋歇着,萬事有小婿處理,不必憂心。”說罷,他揮揮手,讓侍婢們将葉娘扶回了廂房。
桂圓舉傘匆匆而來,福禮道:“殿下,楊将軍在大廳等候多時了。”
“知道了,這便去。”
一刻鐘後,紀王換了身幹爽的素衣,施悠悠埋進廳堂之中,朝楊慎之颔首打了個招呼。
“聽聞你在宮中嘔血了?”楊慎之說話直,也不繞什麽彎子,言辭跟他的性格一般斬釘截鐵。
紀王示意楊慎之坐着說話,随即又指了指自己含着甘草片的嘴道:“自個兒咬破了舌頭。”
楊慎之放了心,又笑了聲:“我就說嘛,你哪有那般羸弱,一點小刺激就氣得嘔血!不過,你這戲未免也做得太足了些,連自己也下得去手。”
“不将戲做足些,如何能瞞得過父皇。若是露了馬腳,他疑心之下收了本王兵權,那可就麻煩了。”
“也是。下一步如何走?”
聽到楊将軍發問,紀王沉吟了片刻,堅定道:“迎回南風。”
楊慎之瞪眼如銅鈴:“在這個時候?!”
“此事只能速戰速決,若拖得太久,南風假死的烏龍便怎麽也洗不清了。”紀王頓了頓,繼而又道,“更何況,她在外颠沛了兩個月已是受盡委屈,我不願再加重她的煎熬和苦難。”
“殿下一向忍辱負重,胸懷經緯,卻未料也是個癡兒。”
“癡就癡罷。雄韬偉略也好,碌碌無能也罷,我只願我所親之人與所愛之人能平平安安。”
“若是皇上執意殺她,你又該如何?舉旗逼宮麽?”
“逼宮這樣的傻事,只有三哥才做得出來。”紀王淡然一笑,眼神是看透一切的從容,不急不緩道,“劍奴還活着的消息,我已飛鴿傳給了小九,以小九的性子,定會回洛陽确定劍奴安危。由小九帶着南風回來,和她自個兒回來相比,意義可就大有不同了。”
楊慎之略一沉思,恍然道:“原來如此,九公主現今是嶺南王妃的身份,皇上投鼠忌器,看在嶺南王與紀王妃交好的份上,不會再輕易動手。”
紀王颔首,道:“正是。如今大炎的兵權,我,你,秦王三者平分,于父皇看來,外姓武将終究比不過自個兒的兒子,他為了牽制你與秦王的兵權,就必須重用本王。以本王如今的身份,再加上嶺南王的藩兵,父皇想要再動南風,怕是難了。”
“只是如此一來,你當衆揭了皇上的老底,父子關系會鬧得更僵。”
紀王低笑一聲:“哪有什麽父子關系,不過是利益瓜葛維持着僞善的皮囊罷了。”
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九公主從鴿腿的竹筒中倒出信箋,迎着光展開一看,平靜的面上忽的現出狂喜之态。
她眼睛紅了紅,嘴角卻咧開笑來,将那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其寶貝似的捂在胸口,轉身就往門外跑。
“備馬,去洛陽!”
“等等,王妃!”跟在九公主身邊的,是一名身高九尺的南蠻漢子,袒胸露乳,披頭散發似野人,耳朵上挂着兩枚碩大的銀環。此時他攔在九公主面前,用并不熟稔的漢話別扭道,“王爺吩咐過,您不能走遠。”
九公主卻自顧自沖入烈日曝曬的馬廄中,翻身上馬,對南蠻漢子道:“放心,一來一回最多不過一月,我确認他平安無事,便會回嶺南向你主子報備。”
說罷,她又轉過臉來,望着廊下站着的徐南風,催促道:“你還愣着作甚,快随我回洛陽!你随我進宮,即便父皇知道你還活着,礙着我和小遙兒的面子也不敢拿你怎麽樣。”
“可是……”徐南風還有些猶豫,不知自己此時出現在皇帝面前,會不會連累九公主。
九公主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語速飛快道:“四哥替我找到了劍奴,我幫你這一回,權當是還了四哥的恩情!”
她像是連半刻鐘也等不了了,又催促了徐南風一回,揚鞭沖出了院落。
徐南風無奈,只得跨馬跟上。
九公主一行人北上洛陽,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時隔兩個月,徐南風再次回到這座繁華富庶的城池,心中竟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這一日,洛陽城坊市之間流傳着一個怪談:兩個月前‘暴斃’的紀王妃,竟然在九公主的陪伴下安然無恙的回到了紀王府!
有人說,紀王妃是觀世音轉世,大難不死;也有人說,紀王妃是狐仙下凡,擁有九條生命。即便有少數幾個猜到了□□的聰明人,也不敢将真相公之于衆,只能任憑怪談盛行,以掩蓋其中肮髒血腥的真相。
紀王妃死而複生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皇帝耳中。這日,他審視着面前這個高大俊逸的四皇子,冷聲道:“老四,你翅膀硬了。”
“兒臣不知父皇所言何事。”
“少賣關子,徐南風是怎麽回事?她為何會與惜月一同回京!”
面對龍顏大怒的皇帝,紀王要淡定多了,無辜道:“哦,此事南風都同兒臣說了。”
皇帝喉頭一緊:“她都告訴你了?”
紀王望了皇帝一眼,故意拖延時間,欣賞着皇帝宛如遭受淩遲般的神情,悠然笑道:“南風說,那日她進宮探望母妃,卻在歸程中遭遇刺客,被刺客挾持出城,流落在外九死一生,幸而得小九偶然相救,這才虎口脫險,幾經周折後在小九的護送下平安回來……她還說,父皇您是為了保全她的名聲,才謊稱她是急病去世的,不是麽?”
聽到此番話語,皇帝非但不曾松一口氣,反而咬緊了牙關:“老四,你存心要跟朕作對?你以為,朕除了你這個兒子,就無人能繼承這千秋帝位了麽!”
紀王收斂了笑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下跪,以額觸地叩首道:“父皇,您以為兒子在乎的,真的是這千秋帝位麽?”
皇帝龍須顫抖,腮邊的咀嚼肌僵硬隆起,扣在龍椅上的手背青筋暴露,幾乎是怒吼道:“多少人掉了腦袋也沒能搶到的東西,朕拱手送給你!可你竟為了一個婦人!為了一個婦人!”
紀王直起身,平靜地回望龍椅上年邁的皇帝:“您不明白,一人尚且不能夠愛,又何以愛天下?您就此罷手罷,兒子會替你征戰沙場,替你收攏皇權,但唯有她,不能動。”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無比清晰,皇帝也聽得無比清晰。
“關于南風一事,我便對外說是她遭遇了刺客,讓您誤以為她遇劫身亡,這才替她操辦了喪事。待風波過後,此事無須再提。”說罷,紀王又磕了一頭,像是在完成最後的一個父子大禮。
然後,他起身,昂然跨出了這座金碧輝煌,卻無比冷清的大殿。
與此同時,站在宮門外的九公主,與宮牆內的劍奴只有一牆之隔。
九公主在宮門外的梨樹下外遠遠地望了劍奴一眼,只一眼,她的眼淚倏地就淌了下來,如決堤之水,怎麽也擦不幹淨。
劍奴并未發現她,忙着同兵部的人交接軍器事宜,時不時與同僚低語一番,又拿了賬簿做好記錄。
片刻,他收了紙筆,獨自一瘸一拐地朝軍器監走去。
九公主的視線落在他殘疾僵硬的腿上,捂着嘴失聲痛哭。
她再也忍不住了,提着裙子便要奔赴他身邊,誰知才跑出兩步,卻被人一把拉住。她茫然回首一看,正是姚遙派來保護她安危的那個南蠻漢子。
“王妃!主子出事了!”南蠻漢子的臉上是少見的焦灼,用蹩腳的漢話道,“他巡海視察,被老王妃的人馬襲擊,現今生死不明!”
轟隆隆——
宛如五雷轟頂,九公主一下子僵立在了原地。
她望着劍奴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又浮現出小遙兒的臉來,身心好像被生生撕裂!
只要她再往前跑兩步,她便能見着心心念念的愛人。可小遙兒遭遇不測,嶺南需要她回去主持大局……
怎麽辦,怎麽辦?!
燥熱的夏風拂來,劍奴抹了把臉上淌下的熱汗,像是心有感應似的,他猛地回過頭去,視線鎖住宮門之外的方向——
可是,那裏早已是空無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