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小九
徐南風在荊州老家的小鎮裏, 與嶺南派來接應的人彙了合。
出乎意料的,她沒料到此次竟然是九公主親自前來迎接。
“小遙兒脫不開身,便由我來接你了。”數月時間未見, 九公主氣質越發的冷冽成熟, 渾身上下都仿佛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嬌軟,變得幹脆利落。
她穿着绛朱描金的裙裳, 款款走來的樣子像是水中盛開的紅蓮。一般女子駕馭不了如此豔麗的顏色,但穿在她身上卻剛好合适, 點綴着朱紅的唇, 豔麗無雙。
“九公主, 你們還好麽?”
“最開始很不習慣,語言不通,習俗不同, 蚊蟲蟻蛇随處可見,也見不到自己想要見的人,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後來好不容易習慣了, 他……卻出了那樣的事。”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劍奴。
一提起這事,徐南風便滿懷愧疚。九公主看出她心中所想, 漫不經心的嗤笑一聲:“一開始我也恨過,恨劍奴不聽話,恨四哥考慮不周,後來也便看開了, 其實最恨的應該是我自己。”
氣氛有些凝重。
這座溫婉的,青苔蔓布的小鎮充斥着徐南風兒時斑駁的回憶。長時間的跋涉令她滿面塵土之色,手心也被馬缰繩磨破了皮。
徐南風接過八寶遞來的藥水和繃帶,将傷口清理幹淨後,包紮起來。九公主在對面飲茶,朱紅的唇印在杯沿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紅痕。
半晌,徐南風打破了沉靜,擡首問她:“你沒有留在嶺南,是一直在找他麽?”
“是,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我不信。”九公主垂下眼眸,濃密的睫毛投在蒼白的眼睑下,握緊瓷杯道,“他的命是本宮的。除了本宮,沒有人能讓他死。”
徐南風不知該如何安慰九公主。她望着庭院外的芭蕉樹,忽然想起了往日同紀王在書房中看書練字的日子,嘆道:“我也很想少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
“你放心,很快了。”九公主笑得有些輕蔑,道,“父皇老糊塗了,急功近利,卻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動了你,四哥絕不會就此罷休。說不定等你從荊州回洛陽的時候,京城已經變了天。”
說着,九公主嘴角譏諷的笑又淡去。她的眼神仿佛一下子空洞了下來,似是喃喃道:“我真的很羨慕你,天塌下來了都有四哥撐着。可我不一樣,我只能自己去争取,争取不到就去偷,去搶,去騙……有時候我也累了,也想找肩膀靠靠,卻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面對這個可憐又堅強的姑娘,徐南風總是心生恻隐。她安撫道:“賢妃娘娘惦記着你呢,你四哥一直未曾忘記要将你迎回洛陽,小遙兒也很……”徐南風頓了頓,繼而道,“……很照顧你。”
“可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徐南風,你也覺得我很可笑對吧?像是撞進了死胡同似的,怎麽也繞不出來。”
九公主起身,緩緩走到廊下,望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發呆,绛朱色的牡丹裙映着滿庭濃蔭深綠,像是一簾憂郁的畫。她啞聲一笑,開口道:“我愛的人,給不了我想要的身份和地位;給了我尊榮的人,又并非我心中所愛……或許,真的是我太貪婪了。”
“九公主,你知道麽,曾經我日子最難過的時候也殘忍地想過,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忍受這般痛苦。”
九公主訝然地看她:“你不像是這樣的人。”
徐南風笑了聲:“每每想起當初,我都會無比慶幸自己撐住了。認識了你四哥以後,我便相信,日子是越過越好的,你永遠不知道苦難的盡頭,又有怎樣的驚喜在等着你。”
九公主怔了怔,轉過臉哼道:“長篇累牍。”
徐南風嘴唇張了張,終是什麽話也沒說,走上前,用自己沾染了塵土和血跡的手臂輕輕擁住了九公主。
九公主瘦削的肩背一僵,随即又很快放松了些,啞然失笑:“徐南風,你這又是作甚?”
“不做甚,忽然就想抱抱你。”徐南風手臂的力度加大了些,輕聲道,“總覺得,你的背影太過孤獨。”
徐南風身上有塵土和血腥味,可一向愛好幹淨整潔的九公主卻并未推開她。或許,她真的太需要一個依靠了。
多年以後,每當徐南風回首往事,她總是會想起那座驟雨初歇的小院中,九公主一身紅裙孑然而立的背影,像是一個脆弱的夢境,一觸即碎。
在盛夏的雷鳴聲中,紀王總算領軍歸朝。
大軍在後,紀王和親信率先一步回京,馬蹄疾馳而過,揚起一路的泥漿四濺。
路過城門,紀王勒馬,擡首望了眼歪脖子古樹的枝桠,繁密油亮的濃綠之間,有一條久經曝曬而微微褪色的紅綢布條。
他眼眸中閃過一絲疾色,随即揚鞭落下,策馬驅向宮門。
皇帝很快接見了他。
紀王耐着性子,将軍中事務一一具報,又提及一事:“虎門關地勢崎岖險要,上月初九,兒臣在此遇伏,險些全軍覆沒,是一名小将率領收攏殘軍攻破敵方糧草重地,又以身犯險,孤身為兒臣送來了虎門關地勢圖,兒臣這才得以脫險,十萬大炎軍士得以存活。”
皇帝聽了大為贊賞,順勢問道:“那名小将究竟是何人?能孤身攻破敵方糧草重地,做無名小輩着實太委屈他了……他現在可在殿外候着?朕想見見他,為他加官進爵。”
紀王面上露出些許為難之色,抱拳躬身道:“回禀父皇,此人就在殿外。不過,他在戰役中受了重傷,腿腳落了殘疾,兒臣怕他貿然前來會驚擾聖駕,便……”
“為國受傷,可見是忠義之輩,朕更要見見他了!”皇帝急不可耐地打斷紀王的話,命令道,“快快請他進來!”
不多時,殿門外出現了一個挺拔的身影。
那人站在門口,勁裝挺拔,仿若一座石雕,盡管邁動步伐時一瘸一拐,他卻堅持不拄拐杖,只将背挺得老直,像是一株永不屈服的松柏。
只是,那身影熟悉的很。
皇帝身體前傾,眯了眯眼,嘴角的笑僵硬了起來。
而此時,那人已經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殿中,先是緩慢地屈起一條腿,接着手掌撐地,額上青筋突起,極為艱難地行禮下跪。
紀王起身伸手,想要攙扶他,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推開。
在皇帝複雜的目光中,那人艱難完成了叩拜之禮,随即擡首,将背挺直,露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來,一字一句沉聲說:“卑職劉霈,叩見陛下!”
“你……”
皇帝頓了頓,說:“數月前軍中來信,不是說你戰殁了麽?”
“卑職當日墜入深澗,僥幸不死,卻也重傷昏迷,稀裏糊塗被羌族擄了去,在羌族營內做了一個月的奴隸,後偷得對方糧草布防圖,司機逃脫,前來與紀王殿下彙合。”
皇帝全然沒有方才倒履相迎的重賢之态,反而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問道:“劉霈,你此番再立奇功,可有什麽想要的?”
劍奴垂眼,喉結幾番滾動。片刻,他猛地擡頭,用盡全部力氣般铿锵道:“卑職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高官厚祿,但求迎娶一人!”
“惜月不行,她已嫁為人婦,怎能再改嫁于你!”皇帝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時又氣又無奈,簡直拿劍奴沒辦法。
幾經生死,他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心心念念惦記着要娶九公主。
皇帝嘆了聲,強硬道:“此事朕做不了主了,你換一個罷。”
劍奴的眼睛似乎紅了紅。
“除此以外,卑職……別無他求。”
皇帝的視線落在他那條傷殘的腿上,試圖轉移話題:“你的腿,可還好?”
劍奴漠然道:“軍醫說,會落下病根,終究比不上正常人了。”
“可惜了。”皇帝面上呈現出惋惜的神色:“罷了,劉霈,朕也不計較你過去惜月的那筆糊塗賬。而今你立下功勞,朕賞你宅邸一座,命你掌管軍器監,從今往後不用上前線殺敵了,好好在洛陽養着罷。休息幾日,便去兵部報到。”
劍奴緊抿着唇,雙拳握了握,再叩首。
“卑職,領命。”
說罷,他擡頭,手撐着膝蓋艱難起身。平常人輕松能完成的動作,在他身上,卻平白折騰出了一身熱汗。
望着劍奴跛着腳離去的背影,皇帝冷哼一聲:“老四,你打的好算盤。故意賣弄玄虛,套朕的話,就是為了讓朕不再罰他?”
紀王淡淡一笑:“兒臣只是不願看到有功之臣被埋沒。”
皇帝打量着紀王的神色,卻看不出這個兒子的絲毫破綻來。半晌,他起身走到紀王面前,狀做沉重道:“老四,朕有一事要同你說,你可要撐住了。”
龍袍上明晃晃的繡金龍紋刺痛了紀王的眼。他在心中冷笑,表面卻配合這只年邁的老狐貍演戲:“父皇,發生了何事?”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負手長嘆道:“你的妻子徐氏南風,于上月底突發急病……去世了。”
紀王瞪大眼,随即又扯出一個笑來:“父皇又在開玩笑,吓唬兒臣了。”
“君無戲言。因病發的突然,夏日天熱,屍首容易腐壞,朕便命人将其厚葬了。”
紀王嘴角的笑意消失,随即眼睛一紅,露出脆弱而哀求的神色,顫聲道:“父、父皇……”
“你……哎!”皇帝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你回去看看便知。”
紀王顧不得行禮告別,匆匆往殿門外奔去。
誰知腳還未跨出門檻,他的身子卻像是撐到極致般頹然倒下,扶着門框,哇得噴出一口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