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追殺
城門打開, 一騎飛奔而出。
馬上的人中等身量,頭戴一頂箬笠,笠沿低低地壓在眉宇下, 只露出飽經歲月打磨後的溫潤的唇, 以及下巴上一點滄桑的鐵青色。
馬匹奔到城門的歪脖子樹下,男人勒了馬, 屈起一根手指頂了頂箬笠的邊沿,正是追尋徐南風的馬車出城的姚江。
姚江的視線落在樹幹上, 那裏有一個十字形的刻痕, 痕跡很新鮮, 森白的破損處還留有漿青色的枝葉。他翻身下馬,走到樹幹前摸了摸刻痕,然後騰身上樹, 将臂膀上的紅綢布條紮在樹枝的顯眼處。
做完這一切,姚江這才從枝桠間一躍而起,穩穩落在了馬背上,策馬沿着刻痕所指的方向一路追去。
馬蹄揚起一路塵土, 春末夏初的涼風拂來,拂動枝桠間的紅綢布,分外耀眼。
徐南風坐了大半日的馬車, 早已腰酸背痛,偏生還不能放松警惕。此時天漸漸黑了,遠處小鎮的燈火如同一雙雙瞌睡的眼,影影綽綽, 若隐若現。
月黑風高,尤其危險。
到了鎮子的牌匾門口,馬車停了下來,那長臉的黑衣男子掀開車簾,遞進來一個牛皮水壺和些許糕點,道:“娘娘,委屈您先吃些粗糧果腹,屬下進了鎮子再找客棧投宿。”
徐南風示意八寶接過糕點的油紙包,颔首道:“有心了。”
長臉男子點了點頭,複又放下車簾,退了出去。
八寶打開了油紙包,驚喜道:“夫人,是芙蓉糕。”随即又垮下臉,壓低聲音悻悻道,“不過,不會有毒罷?”
“沒準你猜對了。”徐南風附在八寶耳畔,低聲道,“這糕點精致,根本不是什麽粗糙幹糧,想必是事先備好的。這東西越是精巧美麗,興許就越危險。”
“那我們不要吃了!”八寶将油紙包扔在一旁,心有餘悸。
“吃,自然要吃。”徐南風眼珠一轉,朝八寶招招手,“你且附耳過來,我教你如何做。”
八寶點點頭,乖巧地靠近了些。
過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馬車內徹底沒了聲息。長臉男子靠在車廂上,擡手敲了敲側壁,道:“娘娘,下車了。”
車內并無人回應。
長臉男子又敲了敲,依舊無人響應。他掀開車簾一看,裏頭的徐南風和侍婢俱是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雙目緊閉,像是陷入了沉眠。
馬車裏還散落着幾塊咬了一半的糕點。
長臉男子的目光瞬間沉了下來,他掏出匕首,将利刃逼近徐南風的頸側,仿佛只要他手一抖,刀刃就會割破徐南風的血脈。
見徐南風真的毫無反應,長臉男子才卸下防備,放下簾子,轉而朝其餘三人使了個眼色,壓着嗓子沉聲道:“将馬車趕去荒野,越隐秘越好。”
天徹底的黑了下來,夏蟲意興闌珊地鳴叫着,空氣中盡是燥熱的氣息。
一道閃電突如其來地劈開沉悶的夜空,接着驚雷乍響,蕭蕭風聲中,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驟雨中,馬車在荒僻的山路上停下,黑衣男子們沉默地下馬,呈合圍之勢将被雨水淋透的馬車包裹其中。
長臉男子率先拔出匕首,貓着身子,悄悄掀開簾子鑽進馬車,靠近陷入昏睡的徐南風。
又是一道閃電劈過,将男子的眼神照得冰冷滲人,濃重的殺氣像是有了形态般,在馬車內肆意沖撞。
長臉男子高高舉起手中的匕首,瞄準徐南風脆弱蒼白的頸項,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在這一瞬,徐南風倏地睜開了眼,掌心翻出一支尖利的雀簪,一手格擋開男子的襲擊,一手執着雀簪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去。
刺啦——
鮮血四濺,長臉男子未料她此時驚醒,有那麽一瞬的怔愣,下意識抹了把頸項的鮮血。那夜幕下的紫紅色鮮血噴出一丈多高,濺得車簾上到處都是,徐南風指節發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瀕死之人,緊張害怕到幾乎忘了呼吸。
長臉男子徒勞地掙紮了一瞬,嘴唇如涸澤之魚般張合,發出詭谲的嗬嗬聲。片刻,他終是咕咚一聲倒下。匕首滑落,他眼中的光彩亦随着覆滅。
此時,車外的其他三位黑衣人也聽到了車內的動靜,見車簾上濺有鮮血,他們還以為是長臉男子得手了,便道:“頭兒,屍首就地掩埋嗎?”
車內無人回答,那三人意識到了不對勁,警覺了起來,紛紛拔刀。
徐南風就在此時突然沖出車外!
她奪了那長臉男子的匕首做武器,猛地沖入雨簾中,伴随着電閃雷鳴的悲壯樂曲,狠狠将匕首刺入離她最近的那人的胸膛。
腥熱的鮮血一下就濺了她滿臉,可她顧不得抹去了,旋身躲開其他二人的夾擊。泥地濕滑,她險些跌倒,幹脆就地打了兩個滾,随即抓起滿手的泥水朝揮刀砍來的兩位黑衣人揚去。
黑衣人被泥水糊了眼,執刀後退兩步站定,擡袖去抹眼睛。其中一人用陰鸷的目光打量着徐南風,暗自握緊了刀柄:“聽聞娘娘是楊慎之的得意女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徐南風冷笑一聲,将身體繃成一張弓,冷聲道:“諸位七尺男兒,竟然對弱女子痛下殺手,未免有損陰德。”
另一人道:“屬下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正此時,八寶悄聲下了馬車,高高舉起車內的玉枕,猛地朝其中一名男子砸去。
這一砸直接令那黑衣殺手開了瓢,當即兩眼一翻,抽搐着栽倒在泥地裏,額角鮮血直淌,半天沒了動靜,也不知是死是活。
唯一活着的黑衣男人見了,眼中生出些許怯意,刀法已然亂了,胡亂地去追砍八寶。
八寶一邊躲避,一邊用玉枕去擲那刺客,口中尖聲狂喊:“啊啊!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徐南風無奈,擡手抹了把滿臉的雨水,順勢抄起地上的斷刀,狠狠朝那名刺客砍去。
刺客腹背受敵,自知今夜是殺不了徐南風了,幹脆轉身上馬,揚鞭逃跑。
“糟了,不能放他回去報信!”徐南風條件反射地跨馬去追,誰知那匹畜生被刀光劍影吓着了,蹶着蹄子不肯奔跑。
眼瞅着那名黑衣男子的馬匹就要消失在山道上,徐南風心急若焚,下意識将袖中的苦無甩了出去。
這東瀛暗器畢竟不是中原飛镖,徐南風第一次用,失了準頭,那支苦無擦着刺客的臂膀飛過,又叮當一聲掉落在地。
一擊不中,徐南風已失了先機。
正懊惱着,忽見斜地裏一支羽箭飛來,将那名竄逃的刺客射落馬背,摔在地上,折了頸項。
“是誰?”徐南風猛地盯緊了箭矢射來的方向,大聲喝道。
大雨中,幽深的灌木叢窸窣抖動,接着一道黑影策馬躍出,穩穩停在徐南風面前。
馬背上,溫和的中年男子擡起箬笠,笑道:“徐王妃,是我。”
“姚叔。”徐南風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些許,問道,“府中一切安頓好了?”
“一切俱已安排妥當,令堂亦被秘密轉移,藏在了您名下的山莊裏。那處頗為隐秘,皇上日理萬機,應該不會大動幹戈地去搜到那兒去。”
聞言,徐南風放了心。
身後的八寶哆嗦着抱着玉枕,散亂的頭發濕淋淋地搭在臉上,白着小臉喃喃道:“夫人……夫人,我……我殺人了!”
徐南風抹了把雨水,轉身抱住八寶瑟瑟發抖的身子,鼓勵道:“你沒有錯,八寶,你打的都是些壞人,別怕。”
八寶抖着唇,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絕望地問:“夫人,我、我會下地獄嗎?”
“不會,為民除害,八寶最勇敢了。”徐南風笑了笑,輕聲道,“你知道嗎,去年秋天在獵場,也是我第一次殺人。那時我和你一樣害怕,少玠他,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說着,她疲乏的身軀好像蘊起無限力氣,溫聲道:“只要一聽見他的聲音,我便什麽也不怕了。”
姚江挑開車簾查看了一番,又撚起地上的糕點碎屑,放在鼻端嗅了嗅,皺眉道:“有毒,你們吃了不曾?”
“若是吃了,我和八寶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徐南風将八寶扶起身,道,“不過是裝裝樣子,騙他們的。”
“那便好。”姚江解下腰間佩劍,在灌木叢中粗略地刨了一個坑,将車內車外的幾具死屍拖入其中掩埋,又蓋上些許灌木枝條掩飾,這才對徐南風道:“皇上覺察異常,一定會派人來追,此地不宜久留。”
徐南風點頭,對八寶道:“會騎馬嗎?”
八寶點點頭,“曾經騎着玩過,會一點。”
徐南風當機立斷:“姚叔,棄車上馬,我和八寶共乘一騎。”
“趕往何處?”
徐南風頓了頓,随即擡眼,铿锵道:“南下,去嶺南。”
狂風卷集着暴雨襲來,回憶匣子随之打開,當日紀王臨別前的話語猶在耳側。
“南風,我這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父皇一直想讓我與秦王結親,而你,則是他計劃中最大的阻礙,他必定會想盡辦法為難你,甚至是除去你。南風,你切記,若是父皇逼你離開我,切莫與之抗衡,凡事以你的性命為首要。”
“……若父皇以性命相挾,可假意屈服,說你願離開紀王府,但求父皇饒你一命,并想辦法通知姚叔,讓他助你詐死避一避風波。你詐死後,一路向南,去找小遙兒,切不可貿然北上來找我,我身邊留有太多父皇的眼線,在将他們徹底拔淨之前,我不願你冒險。”
“城門前有一棵老樹,你我以綢布為令。若是你真遭遇不測,便讓姚叔在樹梢挂上白綢;若你只是假死脫身,則挂上紅綢;若無事發生,則城門樹梢上不必挂物,待我歸朝,于城門一看便知。”
“此去兇險,萬望愛妻珍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