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危機
“夏桀裂帛以悅妹喜, 幽王烽火以戲諸侯,貂蟬離間以滅董氏,李唐雖盛, 亦毀于楊玉環之手, 可見古往今來,專寵後妃必釀女禍, 兒女情長必崩江山。老四若要坐上大炎的儲君之位,需割情斷愛, 方不至于陷入後宮幹政、外戚擾權之險境。”
老皇帝薄唇微動, 垂下眼蓋住渾濁的眼睛, 道:“老四優柔寡斷,舍不得斷,便只有由朕做這個惡人, 替他斷了。”
徐南風扯了扯嘴角,穩穩回擊:“皇上将諸朝的滅亡歸咎于一個女人的頭上,未免太過偏頗。您便是不信我,也要信你的兒子!”
“大膽!”皇帝加重了語氣, 目光尤為銳利,沉聲說,“徐氏女, 你是在質疑朕?”
秦王也笑了聲,對皇帝道:“此女膽色頗大,非池中之物啊。可惜了,竟是出身在那樣上不得臺面的家庭。”
徐南風彎腰垂頭, 攏袖行了一禮,久久鞠躬不起,聲音卻是越發铿锵堅定,像是要将心中的悶氣一吐為快似的,朗聲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紀王在前線沖鋒陷陣,您這個做父親的,卻趁他不在威脅他的妻母,怕是會寒了他的心。”
“他遲早會明白朕是在為他好,當斷不斷,必受其害。徐南風,你是個文韬武略俱是在行的好姑娘,但身份着實卑微,又蒙老四專寵,長此以往,朝堂必出動亂,即便不亂,又如何能教文武百官服你?”
“可您嘴中這個身份卑微的女子,卻在去年秋狩之時執刀浴血,救了您兒子的性命!”
聞言,皇帝有那麽一瞬的啞然,随即面上帶了幾分薄怒。他深吸一口氣,在秦王的攙扶下顫巍巍站起身來,以高大的身軀逼視她:“若不是念及你對老四的恩情,你認為,朕還會浪費口舌同你商議?徐氏女,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哪個女人都能坐穩的,若無龐大的財勢和人脈支撐,你怕是活不過三日,你妹妹徐良媛便是最好的例子。”
徐南風渾身一凜,她想起徐宛茹是如何死的了。
春寒料峭之時,她嫉妒成性,于一個苦寒的夜晚打開了剛生産完的前太子妃的窗扇,致使前太子妃染病卧榻,于上個月初七撒手人寰。
王素心一死,其娘家鎮國公一族陷入悲痛和忿恨之中,不出一個月,劉烜承受不住鎮國公的幾番譏諷和壓迫,也積郁成疾,卧病不起,臨終前寫下遺書,命徐宛茹為其陪葬,九泉之下,方不至于孤獨。
紀王出征之前,劉烜的靈柩下葬,徐宛茹亦被宦官絞死,一同陪葬。
所謂樹倒猢狲散,張氏一族橫行朝野數十年,今朝沒落,徐宛茹便是機關算盡,也只落了個含恨絞死的下場。
徐南風又如何不明白,皇帝是在警告她,讓她牢記徐宛茹的前車之鑒,莫要去争奪那不屬于她的尊榮。
她嗤笑一聲:“徐良媛害人害己,那是她罪有應得,可我自認并無過失之處,皇上何以将我倆相提并論?”
秦王插嘴道:“王妃此言差矣,你雖言行無錯,但出生低賤的罪臣之家,便是你最大的過錯。”
“世間之事如此可笑,我竟不知,愛情也有高低貴賤之分。”
皇帝對曰:“一國之君最不該有的,便是愛情。”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徐南風道:“皇上想要我如何?”
“你對老四有恩,朕不願傷你,願你自行離開,朕會對外宣稱你染急病而亡,擇日厚葬。”
“若我執意不肯呢?”
“不要急着拒絕,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好好考慮。”說罷,他揮一揮手,全福公公便躬身向前,在香爐中插上一支新燃的線煙。
皇帝搭着全福公公的手,朝門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對徐南風道:“方才聽來儀殿的人說,賢妃出門時被屋檐上的墜瓦驚着了,還好沒傷到。”
說完這句話,他便同秦王一同出了大殿。
徐南風如同抽去了全身力氣,身形晃了晃,竭力穩住身子,一摸後背,才發覺冷汗已浸濕了單薄的春衫。
“夫人!”
八寶忙向前攙住她,朝禁衛森嚴的門外望了一眼,壓低聲音小聲道:“夫人,方才皇上提起賢妃娘娘的那番話怪怪的,他是什麽意思呀?”
“還能是什麽意思,不過是威脅我離開少玠罷了。”徐南風咬了咬發白的唇,緩緩扶着案幾坐下,望着上頭黑白縱橫的棋子發呆,半晌才喃喃道,“若我執意要阻攔秦王與紀王的聯姻,接下來的‘瓦片’,可能就會墜到母妃的頭上。”
聞言,八寶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她慌忙握住徐南風的手,哽聲道:“夫人,那我們該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坐以待斃吧?我們得想個法子逃出去!”
“你瞧瞧外頭的那些侍衛,除非我妥協,否則咱們插翅難飛。”
“怎麽會這樣……夫人,八寶不願您離開王府!”八寶忽的下跪,以額觸地,哽咽着說,“奴婢此生,只認您一位王妃!”
“好了,又不是生離死別,你何苦如此?起來罷。”
“夫人,要不我想法子引開外頭的侍衛,您再伺機沖出去!”
“傻丫頭,你是想送死嗎?”徐南風搖了搖頭,又輕嘆一聲,對八寶招招手,“你過來,讓我靠一會兒。”
八寶擦擦眼淚,起身坐在徐南風旁邊。
徐南風頭一歪,輕輕靠在了八寶瘦削的肩上。她們就像是兩株柔弱而堅韌的蒲草,在狂風驟雨中相依相偎,汲取着彼此的力量。
一炷香的時間那麽短暫,又那麽漫長。
徐南風望着案幾上聚攏又散開的煙霧,思緒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嘴角勾起一個淡薄的笑來:“我想起了去年此時,在茶樓與他初見的情景。那時我面前的檀木案幾上,也燃着香爐,絲絲袅袅的煙霧中,他一身月白的錦袍,蒙着素色的緞帶,嘴角含笑,緩緩朝我走來……”
八寶有些心酸,眼淚在眼眶中滾了幾圈,終是撲簌落下,劃過嘴角,浸潤出苦澀的味道。她說,“夫人,您不知道,那日殿下從茶樓與你會面回來,高興了好些時日。他逢人就念叨您的好,說您的聲音很好聽,人也誠實得可愛……偶爾,偶爾他也會獨自一人坐在院中出神。他說,您這麽好,可惜要嫁給一個瞎子……”
八寶說不下去了,死死咬着唇,肩膀微顫。
徐南風笑了笑,輕聲道:“今日出門時,看到池中的藕荷長了花苞。記得那日他披甲出城,曾對我許諾,等到荷花開遍,他必得勝歸朝……可惜,今年我怕是不能陪他賞荷了。”
“夫人!”
八寶着急了,睜着濕紅的圓眼睛道:“您真的要離開殿下麽?”
徐南風沉吟良久,方道:“如此情形,若不妥協,只會牽扯到更多無辜的人。”
“可是……”
“八寶,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王爺。”
一炷香燃到了盡頭,随着最後一撮煙灰落下,皇帝冷硬而滄桑的面容再一次出現在殿中。
“如何,想明白了?”他問。
“想明白了,如您所願,我會離開他,但有一個條件。”
“你說說看。”
“願陛下放過我的家人,以及賢妃娘娘。”
皇上毫不猶豫地颔首:“這是自然。”
徐南風抿了抿唇,沉靜道:“口說無憑。”
“你且放心,君無戲言。”
徐南風望着他,并不說話。
“罷了罷了,朕這就寫一份密函,只要你不生事,她們便安全。”
說罷,皇帝走到案幾旁,刷刷提筆揮毫,寫下一份帛書交給徐南風。
徐南風确認無誤,讓皇帝蓋了章,送往賢妃娘娘手中。
“此事便了,朕這就派人将你秘密送出城。”說罷,皇帝拍了拍手,立刻有三四個黑色武袍的男子進了殿,朝他下跪行禮。
皇帝對徐南風道:“他們會照顧你的安全,這就走罷,勿要回頭。”
徐南風沒料到皇帝的動作如此迅速,再看看那四個黑衣男子,一個個眼神冰冷,非良善之輩,透露出幾分肅殺之氣。
她定了定神,看了身邊的八寶一眼,對皇帝道:“皇上,八寶與我情同手足,我想帶一起走。”
皇上思忖了片刻,點頭道:“也可。”
一錘定音,徐南風被迫離開了這座危機詭谲的宮殿。
一輛樸素的馬車,悄無聲息地載着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從側門一路奔出。
“夫人,您該讓我留下來的,這樣,我才有機會向殿下說明,您根本就沒有染病身亡,是陛下将您趕走了。”
不知是馬車颠簸的原因,還是因為過于害怕,八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徐南風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挑開簾子的一角,果然左右都有兩名黑衣男子騎馬跟着,此時若跳窗逃跑,也并不現實。
“傻八寶,若我不将你一同帶走,我敢保證,下一刻皇上就會殺你滅口。”
“啊……”八寶面色瞬間一白。
徐南風将聲音壓得極低,解釋道,“方才在宮中那麽久,皇上絕口不提秋狩之時我救了少玠之事,說明他并不念及恩情,早動了殺心。更何況,方才皇上只說要派人将我送走,卻不說要送我去何處,或許,他壓根就沒有準備好我的落腳之處,何也?”
她哂笑一聲,繼而道:“自然是不準備讓你我活下來。”
“夫人的意思是……”
“噓。”徐南風豎起一根食指,壓在唇上,“洛陽人多眼雜,皇上至少不會選在城中動手,你我還有機會。”
幾位黑衣人帶了宮牌,一路疾馳出宮,暢通無阻。
到了洛陽城門,守城的禁衛例行檢查,馬車這才慢了下來。
徐南風掀開車簾,一臉痛苦道:“停車,我暈得很,要下車吐一會兒。”
幾位黑衣男子打馬向前,互相對視一眼,對徐南風道:“馬上就要出城了,還請王妃忍一忍。”
徐南風作勢要嘔,八寶尖聲道:“沒聽見夫人不舒服嗎?還是說,你們想在此時鬧事?”
城門排隊等着出城的人多,還有很多做買賣的小販,黑衣男子們怕別人看見了不該看的,惹出禍端,忙低聲道:“卑職失禮,不過……”
其中一名頭目打扮的長臉男人拿出一頂黑色紗笠,對徐南風道:“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還要委屈娘娘暫且蒙上面紗。”
徐南風也不多言,拿了面紗罩上,便扶着八寶的手下了馬車,疾步朝城門外的一棵歪脖子大樹走去。
那棵大樹在城門前生長了數百年,枝繁葉茂,樹幹要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正是個遮擋眼線的好去處。
黑衣人跟得十分緊,徐南風不敢走太遠,便扶着樹幹,背對着黑衣人作勢幹嘔。
八寶佯作關心的模樣,實則稍稍調整了角度,用背脊擋住了黑衣人監察的視線。
就那麽一瞬,徐南風摸出袖中苦無,在樹幹上劃下了一個深深的十字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