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嫌隙
皇帝龍體抱恙, 已有數日不能上朝理政了。
或許是他年事已高,亦或是那日送九公主出嫁着了涼,回來的當天夜裏便起了高燒, 至今數日, 一直卧病在床。
王府內,紀王取了玄青的披風披上, 回頭對徐南風道:“南風,去将閣樓中典藏的蟲草、雪參取來, 随我入宮去探望父皇可好?”
一想到要去見那個冷硬無情的皇帝, 徐南風便有些頭疼, 嘆道:“天這麽冷,你要多穿些,指不定要在宮門前候上兩個時辰才能見到皇上呢。”
紀王将她撈進懷中一吻:“我不怕冷, 倒是你,再披件鬥篷罷。”
徐南風吩咐侍婢們去取藥材,轉而對紀王道:“少玠,我們在此時面見皇上, 會否讓太子生疑,說我們趨炎附勢獻殷勤?”
“你怕他?”
“你也太小瞧我了。”徐南風擡手在紀王肩上拍了一把,嗔道, “我是怕他又使陰招害你。”
紀王捏了捏她瑩白如玉的耳垂,笑得眉眼彎彎,“真好,夫人擔心我呢。”
兩人的話題總是南轅北轍, 徐南風心中無語,張嘴在紀王唇上咬了一口,悶聲道:“我同你說正事呢,別鬧騰。”
紀王‘嘶’了一聲,舌頭舔過被她咬出的齒印,沉沉一笑:“好了,不逗你了,不過,該争取的我們還是要去争取一下。至于三皇兄,南風大可不必擔心,父皇一向專斷多疑,三皇兄若足夠聰明,他此時什麽也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徐南風颌首,知道他心中有了計較,便也不再多說。兩人出門上了馬車,趕往宮中。
這一次皇帝倒沒讓他們等多久,兩人在殿外候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小黃門便躬身引着他們進了寝殿。
殿內金碧輝煌,卻是說不出的冷清。皇後和太子俱是不在,只有幾個後妃領着年幼的皇子們站在寝殿門口,似乎想借此機會在皇帝面前表現一番溫情,為自己的兒子們搏個孝子的名聲。見到紀王夫妻到來,妃嫔們竊竊私語,看着他們的眼神帶着敵意。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好像在數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兩鬓霜白,蓋着被子,竟看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曾經高大如山的,給與人無限壓迫的男人,此時瘦得如同一截起了皺的枯枝。
室內藥香彌散,帶着清苦的氣息。徐南風随紀王下跪,恭敬地将藥材呈上,老皇帝睜開黯淡的眼,掃視了他們夫妻一眼,這才從發白的薄唇中吐出幾個字:“起,賜座。”
徐南風挨着凳子邊沿坐下,不敢太放松,便聽見紀王溫聲問道:“父皇的身子可大好了?”
老皇帝模糊不清地‘嗯’了聲,聲音暗啞:“人老了,不如你們年輕人硬朗了。”
說罷,他朝門外望了一眼,揮手道:“全福,讓麗嫔、淑妃和十五皇子都走吧,朕不想見他們。”
“喏。”貼身大太監執了拂塵,領命将外間候着的妃嫔及庶皇子們請出了宮,本來就寂寥不已的寝殿便更顯空曠肅穆。
獸爐中的青煙聚攏又散開,老皇帝顫巍巍地撐起身子,紀王和徐南風便一左一右,攙扶他靠在榻上,又替他掖好被角。皇帝審視地打量着徐南風,又将目光投向紀王,啞聲道:“老四,自去年年底你患有眼疾以來,你倒是變了許多。”
徐南風心中一咯噔,即刻明白了,皇帝這是在試探紀王的野心。
紀王笑了笑,“變來變去,不都是您的兒子麽。”
老皇帝伸出一只寬大的,布滿皺紋和老繭的手來,摸了摸自己額上明黃的額帶,嘴唇蠕動一番,道:“以前朕忽視了你,竟不知你也是如此聰慧。”
短短一句話,已是難得的誇贊了。
紀王垂下眼,神情并無多少喜悅:“兒臣愚鈍,比不上三皇兄。”
“老三?呵,老三。”老皇帝擺擺手,咳喘幾聲,又嗤道,“老三魯莽,急功近利,不及你和惜月十分之一啊。”
紀王道:“父皇龍體有恙,全賴三皇兄前後打點,兒臣閑人一個,碌碌無為,小九亦是一介女流,怎敢同太子相提并論。”
“行了,老四,朕也不糊塗,你也不必唯唯諾諾的同朕打太極。你瞧瞧太子,朕不過小病數日,他便開始籠絡朝臣,處理政務,整日在議政殿頒布新令,卻不曾來朕榻前侍奉湯藥。朕還沒死呢,他與皇後便趕着要做新帝和太後了!”
皇帝的嗓音像是一臺老舊的馬車,緩慢,充斥着不堪重負的雜音,但落在每個人的耳中,都像是千鈞重雷劈下。
皇上在重病之時,趕走嫔妃和其他的兒子,只單獨留下紀王閑談,并在言語中表達了對東宮太子的嚴重不滿……這意味着什麽?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在皇帝還未駕崩之時,便匆忙收攏政權,擴充勢力,實在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沒有哪個皇帝喜歡被架空勢力,哪怕架空他的那個人是自己的親兒子。
未等紀王回應,老皇帝又幹咳幾聲,對他道:“傳朕旨令,以後紀王随時可進宮面聖,不必請旨通報。”
一旁的大太監忙哈腰,笑容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谄媚:“喏,老奴遵旨。”
出了宮門,徐南風依舊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怔地問:“少玠,皇上今日為何突然說這番話?”
紀王沉吟了一忽兒,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給徐南風講述了一個故事。
“前朝穆宗乃一代明君,膝下皇子無數,他本立了皇後所出的嫡長子為太子,但在穆宗彌留之際,太子醉心朝野權術,不曾去病榻前探視穆宗一眼,相反,穆宗三子雖懦弱無能,卻難得孝悌,在穆宗重病之時侍奉湯藥,衣不解帶,最終打動穆宗。是故太子雖骁勇聰慧,卻最終被褫奪了儲君之位,皇位轉而落到了皇三子的手中。”
說完,紀王勾起一個意義不明的笑來:“虎口奪食,危險之極。”
“皇上這是要廢長立幼了?”徐南風心中一緊,這麽說,“你有可能會奪得儲君之位?”
“君心難測。”
感覺得徐南風的沉默,紀王側首觀摩着她的神色,随即停了腳步,勾住她的尾指道:“怎麽了,夫人不開心?”
徐南風勉強一笑:“少玠,以皇上的性子,若是真改立你做了儲君,你我之間,便不再是一夫一妻這般簡單了。”
紀王微微蹙眉。雖然嘴上不說,但不可否認,徐南風一語道破了他心中最擔憂的軟肋。
“徐家庶女,身份是低微了些。做個閑散王妃勉強尚可,若是再往上,便不夠格了。”
當日皇帝的評價猶在耳側,若皇帝真要改立紀王為儲君,那麽新的太子妃絕不可能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庶女。
天子臨幸女人全憑喜好,但是冊封女人,則必須考慮利益瓜葛。所以徐南風很清楚,紀王地位越高,她能站在他身旁的幾率便越小。
“若真有那麽一天,我既要江山在手,亦要南風在旁。”紀王的聲音沉沉的,帶着少見的鄭重。
徐南風怔愣了一瞬,凝望着紀王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眸,忽的就有了無限的勇氣。她與他相對執手,展顏一笑,堅定道:“我信你,少玠。”
病重的老皇帝雖然子嗣繁多,但端湯送藥事必躬親的,也只有紀王一人。漸漸的,紀王進宮的次數明顯增多,許多政務的商議,皇帝都不再避諱他。
轉眼開了春,積雪消融,柳條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洛陽城的天空中永遠布滿了各色風筝。
在宮外都沉浸在春耕的喜悅中時,東宮倒是出了兩件大事。
先是徐良媛踩了浸了桐油的地板,跌了一跤,導致小産。太醫診斷,徐良媛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生育了。
這對一心想要母憑子貴的徐宛茹來說,無疑是滅頂的災難,她徹底陷入了瘋狂,一心認為是太子妃暗算于她,便日日去劉烜面前哭訴指責。太子煩不勝煩,幹脆搬去了議政殿的偏殿,落了個耳根清淨。
“朕還未駕崩,做兒子的便趕着取而代之了?”太子住進了議政殿,這可觸了老皇帝的逆鱗。
老皇帝對太子越發猜忌,明着暗着提醒了他幾回,太子這才灰溜溜搬回東宮。
結果回去不到半月,東宮又出事了。
太子妃早産誕下一名男嬰,若太子順利登基,她便坐穩了未來的皇後之位。徐宛茹在喪子和太子妃得勢的雙重打擊之下,愈發癫狂。
那夜,小産的徐宛茹去找太子哭訴,結果被拒之門外,一怒之下她連衣裳也顧不得穿,赤着腳踩在冰冷的地上,發了瘋似的打砸室內瓷器。
丫鬟如意戰戰兢兢地撲上前,連同幾個力氣大的嬷嬷一起,才勉強制住發瘋的徐宛茹。
“娘娘,娘娘!”滿地狼藉之間,如意抱住徐宛茹,哭道,“地上涼得很,您又剛剛小産完,這樣赤腳走路是會出人命的啊!”
徐宛茹精神臨近崩潰,對‘小産’二字極為敏感,反手就是一耳光狠狠甩在如意臉上,直将她整個人打趴在地上。
徐宛茹眼睛通紅,流着淚冷笑道:“不要臉的東西,連你也來嘲笑我!”
“娘娘……娘娘!奴婢不敢!”
“是,我小産了!我護不住我的兒子!不穿鞋又如何?我現今無權無勢,連兒子也保不住,倒不如凍死我算了!”
說到這,徐宛茹忽的一頓,通紅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
“凍死……呵呵,對,凍死了才好。”她喃喃自語,跌坐在地上,又發出瘋狂的笑來,“她凍死了才好!”
如意打了個寒顫,看向徐宛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瘋子。
深夜,殘月西斜,東宮黑皴皴的一片。趁着四周寂寥無人,一條鬼魅的黑影如幽靈般游蕩在太子妃的寝房門口,正是披頭散發的徐良媛。
她神情枯槁,目光清冷而瘋狂,伸指在窗紙上戳了個并不明顯的小洞,插入一截竹管,将裏頭的白煙緩緩吹入。
徐宛茹面白如紙,站在太子妃的窗前許久,待裏頭的人都陷入了昏睡,她這才冷笑一聲,擡手推開了窗戶。
太子妃本就難産體虛,坐月子期間不能着涼,因而寝殿門窗緊閉。此時徐宛茹推開了她的窗,冰冷的寒風瞬間灌入,侵襲着屋內的每一個角落。
徐宛茹望着屋內渾然不覺的太子妃,望着冷風如魔鬼般一次又一次地鼓動帷幔,她發出癫狂而壓抑的笑,神經質地喃喃:“死了好,死了好!等你死了,我會收養世子,成為他的繼母,代替你……母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