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送行
雪霁過後, 水榭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冰霧之中,世間的一切都好像在這場厚雪中凝滞,悄然無聲。
徐南風擁緊了身上的綴有兔絨的蓮蓬衣, 用爐火慢慢煮酒溫茶, 而紀王則取了一套嶄新的杯盞,一一排列在鋪了繡布的石桌上。霎時間, 酒香茶香彌漫在濕冷的空氣中,別添暖意。
“嶺南王, 九公主這段時間就要勞煩你照料了。”徐南風先開了口, 用竹勺舀了兩顆腌漬的青梅, 倒入溫熱的酒水中,笑着遞給姚遙一杯。
姚遙伸手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眼睛凝望着遠處白雪斑駁的黛瓦樓閣, 玩世不恭地笑道:“我這邊不必擔心,倒是劍奴那兒,你們是何打算?”
紀王舀了深綠的茶粉注入沸水中,加上新鮮牛乳, 慢條斯理道:“你與小九成親之日,按禮父皇和百官會親自将你們送出城門,到那時宮中、軍營俱是松懈空虛, 我與南風商議後,俱覺得此時是動手的好時機。”
“你們打算劫牢?”
“劫牢未免也太大動靜了,且危險重重,你以為是看話本折子呢?”徐南風笑了聲, 壓低聲音解釋,“在你們成親的那日,有一隊軍犯要押解出京,少玠和楊将軍會想辦法讓劍奴混入其中出城,至于牢中,找個毀了容的死囚頂替便是。”
姚遙笑出一口白牙:“我就說麽,你們也沒這般笨。”
三人商議了一番九公主和劍奴的出逃事宜,确定計劃和路線,便各自散去。
可誰料他們才剛開始部署,劍奴那兒便橫生枝節,出了個致命的意外。
或許是皇帝察覺了紀王和九公主的小心思,在九公主與劍奴見面的第二日,皇帝突然下令擢劍奴為定北将軍,即日啓程去苦寒的塞北之地赴任。
這決定來得着實突然。第二日清晨,徐南風和紀王剛起床下榻,便聽見姚江在廂房外叩門道:“王爺,王妃,嶺南王讓屬下來通報一聲,說是九公主獨自出城去追劍奴了。”
徐南風忙披衣起床,隔着門扉問道:“她一個人?”
姚江答道:“一個人。李遙已經去追了,但願能趕在驚動皇上之前,将她帶回。”
聽門外的姚江将事情因果簡明概述後,紀王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回首朝徐南風道:“有小遙兒在,她不會有事。”
徐南風匆匆穿衣梳洗,又替紀王扣好腰帶,這才問道:“皇上是否察覺我們的計劃了?”
紀王沉聲道:“嶺南王世襲的爵位和私兵,一向是父皇的心頭之患。他既要仰仗嶺南王平定南疆海域,又不希望嶺南王的實力太過強大,因此,此次聯姻對他收攏皇權來說意義重大,而劍奴與小九的私情,是他收攏嶺南兵權的最大阻礙。”
“他怕九公主念及舊情不願嫁去嶺南,所以偷偷将劍奴送走了?”
說話間,兩人手拉着手,并肩疾步出了廂房的門。
跟在後頭的姚江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攏着袖子嘆道:“屬下也是剛得到的消息,皇上突然命劍奴為定北将軍,天還未亮便催他趕去塞北了,那種地方,沒有個三年五載,是回不了洛陽的。”
徐南風蹙眉:“從千牛衛到定北将軍,明升暗降,這是鐵了心的要斷了劍奴的後路啊。”
“這便是父皇的聰明之處。人人都知劍奴于獵場救駕有功,被賜以國姓,父皇不能誅殺有功之臣,便想了個明升暗降的法子,将劍奴送去邊疆。”
聽紀王如此剖析,徐南風忍不住擔憂道:“少玠,你爹如此專斷,會不會有一日也會對我們棒打鴛鴦?”
紀王笑了,篤定道:“不會的,不管發生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
徐南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其實,我挺希望九公主一走了之的。可我又很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和劍奴便是逃,又能逃到何處去呢?萬一被皇上尋到,終究難逃一死。”
紀王握着徐南風的指尖,送到唇邊輕輕一吻,“別多想了,去用早膳罷。”
“咱們不去找九公主麽?”
“等你我用過膳,小遙兒就該帶着她回來了。”
紀王所料果然不錯,用了早膳不到兩刻鐘,姚遙與九公主同乘一騎,将她先一步帶回了紀王府。
姚遙将九公主從馬背上抱下來,徐南風便拿了鬥篷給她裹上,關切道:“九公主,你沒事罷?”
九公主眼睛紅腫,鼻尖和手指俱是凍得通紅,她卻恍若不覺,只咬着唇一聲不吭。
紀王道:“外頭冷,進屋再說。”
姚遙将九公主抱到暖爐旁,徐南風命人跑了熱姜茶過來,又拉過九公主凍得發紫的手捂在懷中揉搓,好半晌,九公主身上才有了暖意。
“他走了,我追了很久,可怎麽也追不到他……”九公主牙關發顫,哆嗦着說道。
紀王摸了摸她被雪水浸濕的發絲,嘆道:“小九,聽說天還未亮父皇便将劍奴送出城去了,你自然追不上,何苦折騰自己?”
“可他身上還帶着傷!”九公主忽的捂住眼睛,緊繃的下巴幾番顫抖,如同在承受巨大的剜心之痛,哽聲道:“昨日我見他時,他還傷得那般重,身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枯瘦的竹竿……他曾經那般俊逸豐朗,如今、如今……”
一屋人俱是相顧無言,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不知過了多久,九公主顫抖不已的身軀總算平複了過來。她深吸一口氣,啞聲道:“對不起,四哥,對不起……我太沖動了。”
她這副模樣,紀王哪還舍得苛責她的莽撞。
九公主一向聰明,偶爾還能耍點小花招,唯有遇到與劍奴有關的事,她才會失了分寸。
“皇上先行一步将劍奴送走了,他既然領了軍職,非死不能離開邊疆,我們先前的計劃全亂了,需重新商議。”見到九公主失魂落魄的模樣,徐南風感同身受,難免有些憂慮,心中如同烏雲蔽日,沉悶得很。
姚遙道:“塞北多戰亂,借機讓他詐死,如何?”
“不,你們不了解他。他一身鐵骨,平生最盼能披甲上陣殺敵。如今他成了将軍,定不會做逃兵的。”
九公主枯笑一聲,“那個傻瓜,定會拼盡全力殺敵報國,建立功勳,以求能有一天将我迎回。”
這倒像是劍奴的風格。
紀王思索了片刻,安慰道:“小九,你莫要着急,四哥會想辦法聯絡劍奴。”說罷,他轉而朝面色凝重的姚遙道,“小遙兒,你先護送小九回宮,若是父皇責問她私自出宮之事……”
“我知道,我便說是我将她帶出來賞梅的。”姚遙了然點頭,“放心吧,劉懷,只要是你和小九兒的事,我都會竭盡全力幫忙。”
春節在一片凄寒中度過,很快到了元宵,亦是九公主嫁往嶺南的日子。
這一日,洛陽城張燈結彩,鋪十裏紅妝,百姓傾城而出,稚童騎在爹娘的肩膀上,俱是擠在街道兩旁圍觀公主出嫁的盛況。
宮門外,文武百官早已冒着嚴寒等候在此,徐南風站在命婦群中,姚遙在她的正對面,着一身朱紅錦袍,騎在綴有紅綢花的高頭大馬上,神色複雜地望着門內緩緩駛來的辇車。
綴有紅紗銅鈴的辇車內,朦胧可見一紅妝美人端坐其中,正是一身嫁衣的九公主。
皇後親自扶着九公主下車,将她送上嶺南王府的馬車,號角吹響,鼓聲陣陣,皇帝宣布禮成,又囑咐嶺南王要忠君報國,便翻身上馬,領着聯姻的親衛隊朝宮門外走去。
徐南風今日穿的一身淺緋色禮服,雖然華麗美觀,卻并不保暖。此時她随着命婦的隊伍簇擁着九公主的嫁車,單薄的繡靴踩在覆有薄冰的街道上,涼到了骨髓裏。
她打了個寒戰,呼出一口白氣,悄悄靠近嫁車,低聲道:“天冷,九公主還好麽?”
九公主淡淡‘嗯’了一聲,聲線有些低落,想必是對劍奴的事還未釋懷。
徐南風又道:“你且放心,少玠讓我轉告你,多則一年,少則數月,你們的事必能解決。”
言盡于此,九公主自然明白了其中含義,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此時耳目衆多,她不便明說,只能強壓住欣喜輕聲道:“替我謝謝四哥,也……謝謝你。”
徐南風灑脫一笑,“賢妃娘娘給你做了幾件冬衣和鬥篷,我交給芝麻了,你記得帶去嶺南,那裏多蠻荒之地,怕是見不着洛陽這般好的布料了。”
九公主也露出一個淡笑:“聽小遙兒說嶺南濕熱,終年溫暖,不見雪花,母妃的冬衣派不上用場。”
徐南風又道:“對了,還有些藥材,你也一并帶上,嶺南多瘴氣,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知道了,你怎麽同四哥一般啰嗦了。”
徐南風不以為意地笑笑,“九公主,我和少玠等你回來。”
九公主嘴角動了動,鼻根一酸,險些又落下淚來。
她掀開車簾,撩起紅面紗的一角,忽然喊道:“徐南風。”
徐南風佯嗔道:“沒大沒小,叫四嫂。”
“四嫂。”九公主難得乖巧一回,微紅泛着水光的眼睛凝望着徐南風,朱唇抿了抿,小聲道,“四哥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子,你要好生待他,将來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信他。即便全世界都叛離你,唯有他不會。”
徐南風一怔。
她忽然回想起半年前初見這丫頭時,九公主青蔥俏麗,眼神靈動狡黠,擡着下巴問她:“你是誰?”
半年之後,命運翻轉。九公主無憂的笑容淡去,有的,只是眉眼間萦繞不散的,令人心疼的憂愁。
徐南風下意識擡手,想要摸摸她精致華麗的鳳冠。九公主卻忽的放下簾子,躲回車裏去了。
徐南風的手停在半空中,無奈一笑。
不知過了多久,車內又傳來九公主細細的聲音:“……你也很好,是個配得上四哥的女人。”
轱辘聲響,嫁車遠去,所有人的臉上都在笑着,祝願九公主與嶺南王白頭偕老。
只有徐南風和紀王明白,此去經年,難消物是人非。
送行結束已是傍晚,皇帝歸宮,官員散去,紀王攥住徐南風冰冷的手指,将其揣入袖中,溫聲問道:“方才小九與你說了什麽?”
繡鞋踩在凍硬的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細碎聲響。徐南風忽的停了腳步,站在屋檐蓋雪的洛陽街道上,朝紀王微微一笑。
北風卷過,錦衣翻飛,兩人執手相看,眼中俱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秘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