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離別
正月初三, 胡族首領烏勒骨攜帶寧樂公主及美姬數人,絲綢數車,能工巧匠數十人離開洛陽, 返還塞外, 并與漢族皇帝簽訂休戰協議。
正月初五,九公主被賜封號寧安公主, 擇日嫁與嶺南王。這場二男争一女的鬧戲總算有了結局,皇帝對九公主也稍稍放松了戒備, 準許她出宮與嶺南王會面, 也算是婚前交流一番感情。
今日紀王和徐南風做東, 邀請姚遙和九公主來王府小敘。
姚遙一早就收拾得光彩照人,拎了大包小包的嶺南特産,笑吟吟地來紀王府拜訪。一行人在府中候了個把時辰, 便見一隊侍衛護着九公主進了門。
侍衛們都是生面孔,想必是皇帝擔憂九公主中途逃婚,特意派來監管她的。
“四哥,小遙兒。”九公主進了屋, 在案幾後跪坐,雪白的狐裘襯着她的小臉,更添憔悴和蒼白。
見到她的一瞬, 姚遙眼中有顯而易見的心疼閃過,随即又綻開笑臉,以平常的心态笑嘻嘻地同九公主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小九兒。”
九公主淡淡一笑, 并未向往常那般同他嬉鬧,而是轉而問紀王道:“四哥,劍奴呢?”
聞言,徐南風瞄了姚遙一眼,果然見他神色黯了黯。
紀王道:“小九,你知道的,只有你安心嫁到嶺南,為父皇拉攏關系,鞏固皇權,劍奴的命才能保全。”
九公主平靜道:“我見不到他了,是嗎。”
紀王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溫聲道:“來日方長,總會有辦法的。”
徐南風知道姚遙一定有話對九公主說,便貼心說道:“少玠,上次東風樓的冬茶不知放哪兒去了,你随我去找找。”
紀王會意,颌首道:“好。”随即又轉頭對姚遙道,“你們先聊,午時一起用膳。”
夫妻倆起身走了,屋內只剩下姚遙和九公主,兩人相對而坐,許久無言。
“小遙兒。”片刻,九公主主動開口,望着桌上精致的芙蓉糕淡淡道,“你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姚遙笑了笑,雙手枕在腦後,嘴角勾起一個痞氣的弧度,“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對你好需要理由麽?”
九公主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我沒什麽能報答你的了。”
“沒關系的,小九兒,你就當我是你的……你的兄長。”姚遙不着痕跡的停頓了片刻,方繼而道,“哥哥對妹妹好,乃是天經地義,你不必有負擔。”
“……兄長。”九公主喃喃,垂下眼露出一個苦澀蒼白的笑來,說道,“小遙兒,你說世間為何有如此多的不公平,為何別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我們而言卻是這般艱難?”
她說的是‘我們’……
姚遙怔愣了片刻,下意識擡手摸了摸鼻子,有種已被惜月看穿一切的窘迫。
屋外又下雪了,如鵝毛,似柳絮,迷迷蒙蒙的一片。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雪落聲,姚遙清朗堅定的嗓音再一次響起。
“小九兒,你且先随我去嶺南,等過些時日風聲過了,我會想辦法放你走,讓你去見他。你要相信,不管現在多艱難,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
九公主終于浮現出了一絲訝異,她擡頭望着姚遙,嘴唇張了張,卻顫抖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姚遙撓着頭,帶着幾分讨好的笑意道:“所以小九兒,你笑一笑呗!”
九公主扯了扯嘴角,笑還未展開,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姚遙一下子慌了手腳,手足無措地跑到九公主面前,半跪在她面前哄道:“唉唉,怎麽突然就哭了?好啦好啦,小九兒最堅強了。”說罷,他僵硬地撫了撫九公主瘦削的肩,眨眨眼睛道,“不哭不哭,哥哥在這兒呢。”
九公主将臉埋入掌中,哭得肝腸寸斷,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悲傷。
姚遙知道,這數月來她過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艱難,她太需要發洩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徐南風命侍婢們傳菜設宴,再進門時,她細心地觀察到九公主的情緒果然好了許多,雖然眼睛紅腫明顯哭過,但好歹能展露笑顏了。
她朝小遙兒眨眨眼,用嘴型無聲道:小遙兒,真有你的。
姚遙亦回了個眼神,意思是:那當然。
兩人眼神傳遞來傳遞去,落在某人的眼中,自然又是醋意大發。
徐南風中突然被紀王拉出門去,按在廊柱下狠狠啃咬了一番。片刻,徐南風才捂着紅顏水潤的嘴唇回到席中,而後頭的紀王舔了舔唇瓣,目光深沉地望着徐南風的背影,顯然是意猶未盡。
姚遙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打趣道:“光天化日,你們這對狗男女能不能節制些?”
徐南風捧着碗拼命扒飯,淡定道:“吃辣了,上火。”
“哦,原來是上火。”姚遙挑起一邊眉毛,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壞笑,随即給身邊的九公主夾了一筷子翡翠白菜,笑嘻嘻道,“小九兒多吃些蔬菜,這個不上火的。”
紀王也不甘示弱,夾了一整塊挑了刺的魚肉放進徐南風碗中,溫聲道:“夫人,多吃些。”
九公主早就對自家四哥的寵妻無度不滿了,也加入了其中,給姚遙盛了一碗湯,低聲道:“小遙兒,喝點湯,暖暖身子。”
“……”紀王沉默了一會兒,又夾了炙鴨脯給徐南風,“夫人,這鴨脯乃是廚子的拿手好菜,你嘗嘗。”
“小遙兒,這鹿肉給你,多補補。”
“夫人,這當歸雞熬了大半日,嘗嘗味道如何?”
“小遙兒,吃碗魚翅羹。”
“夫人,來,我喂你。”
一盞茶過後,徐南風和姚遙望着碗中堆積如山的佳肴,同時長嘆了一口氣。
下午,姚遙親自送九公主回宮。進了宮門,九公主撐着紙傘,披着狐毛鬥篷,在薄雪覆蓋的路上走了許久,驀然回,姚遙仍一身玄青色的狐裘,長身立在宮門外的風雪中,笑着朝她揮手。
九公主笑了笑,再轉身時,眼中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她沒有回來儀殿,而是直接去暖閣面見皇帝。
年關百官休假,皇帝也樂得清閑,在暖閣揮墨繪丹青。見到九公主進門,他稍稍擡眼望了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鼠須筆上,穩穩道:“你去見了嶺南王,如何?”
“挺好。”
“既然覺得挺好,便安心嫁人,莫要給大炎丢臉。嶺南藩兵四萬,但那裏天高路遠,誰知道具體是四萬還是十萬,李遙這個年輕人不簡單,你去了那兒,可要給朕看緊了他。”
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盤,嫁過去一個公主,便妄想控制嶺南兵權。
九公主沒做聲,嘴角扯出一個淡薄的笑來,說不出是不屑而是嘲諷。
見她還站在原地,皇帝沉聲問:“怎麽,還有事?”
“我想見我的侍衛。”
皇帝意義不明地哼了聲:“你沒有侍衛了,有的,是千牛衛劉霈。”
她抿着唇,固執道:“我要見他。”
“也好。”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錯,難得沒有生氣,反而擱了筆,正色道,“你去同他講清楚,讓他死了這條心。惜月,你一向聰慧,我會讓人将他送到你面前,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可要拿捏清楚了。”
九公主沉默地行了個禮,退出門去。
皇帝果然信守承諾,第二天便将劍奴押到了來儀殿的偏房中。
見到那個衣裳單薄,渾身是傷的少年人,九公主握住杯沿的手骨節發白,杯中茶水微微抖動,幾乎要用盡渾身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劍奴瘦了很多,身量竹竿似的高挑,披散的頭發微微淩亂,嘴角還有淤青。他戴着沉重的鐐铐,被侍衛強壓着跪下,發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九公主,像是要将他的模樣永遠的烙印在骨髓中。
九公主手指微顫,放下茶杯道:“你們先出去,本宮要同千牛衛單獨談談。”
侍衛們如石雕伫立兩旁,絲毫不為之所動。九公主猜到他們是父皇派來監視自己的,便也不再強求,起身走到劍奴面前,低聲道:“他們又打你了?”
劍奴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啞聲道:“小傷。殿下瘦了。”
九公主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他嘴角的傷痕,可指尖在離他的肌膚只有一寸之隔時,又堪堪停住。
她蜷起指尖,緊握成拳,故作輕松道:“你知道麽,我要嫁人了。”
劍奴猛地擡頭看她,唇瓣抖了抖,方顫聲道:“殿下……在說什麽?”
九公主掃了滿屋的內侍和禁衛一眼,喉頭哽了哽,硬着頭皮扯出一個笑來,輕聲道:“父皇封我為寧安公主,賜婚給嶺南王李遙,年後完婚。劍奴,嶺南王乃一方諸侯,跟着他,便無人敢欺辱我。”
“……殿下,不需要我了?”劍奴雙目無神,猛地掙開禁衛的禁锢,站起身來,身上的鐐铐随着他的動作叮當作響,像是一曲悲壯的歌。
他厲聲質問,聲音無助又倉惶:“有人會保護殿下,所以,殿下不需要我了?”
九公主緊繃的下巴幾番顫抖,胸中如壓有千鈞巨石,又悶又痛。半晌,她才竭力平靜道:“劍奴,我的苦日子熬到頭了,你不開心麽?”
“殿下,你開心麽?”
“開心啊,如何不開心?”
“既然開心,那麽殿下……為何會哭?”
聞言,九公主一怔,反手在臉上一抹,摸到了滿手的淚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