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和親
聽說九公主成了和親人選, 徐南風和紀王匆匆披了鬥篷便趕往宮中。可今日并非入宮探視的日子,紀王借上表述職之名,在宮門的碎雪寒風中等了小半個時辰, 才等到小黃門的回信。
來儀殿今日靜得可怕, 紀王和徐南風剛進門,便見一只茶盞迎面飛來, 摔碎在紀王腳下,碧綠的茶水飛濺開來, 染在他一塵不染的皂靴上, 暈開一團深色的痕跡。
而碎瓷片的旁邊, 赫然跪着九公主和劍奴。
氣氛一時很凝重。
宮婢和內侍屏息以待,伫立殿中兩旁,而須發斑白的老皇帝則坐在最前頭, 雙目圓瞪,怒視九公主,一副龍顏大怒的模樣。賢妃娘娘侍奉在君側,悄悄給紀王遞了個眼色。
紀王和徐南風對視一眼, 随即跨過滿地碎瓷渣,撩袍跪下,叩首道:“兒臣叩見父皇, 叩見母妃。”
皇帝冷哼一聲,威嚴道:“你們來做什麽?一個個的都不省心,滾出去!”
紀王不卑不亢,慢條斯理道:“回禀父皇, 年底的述職表兒臣已備好,事關重大,不敢耽擱,特來呈給父皇。”
賢妃也笑着打圓場:“南風是臣妾叫來的,上月底我與她便約好了,今日要來取我新做的冬衣。”
賢妃是江南女子,嗓音如同她的人一般溫婉,如流水鳳鳴,十分好聽。皇帝眼中的戾氣消散了些許,雖然面色依舊有些難看,但還是命人給他們夫妻倆賜了座。
“老四,你也勸勸這丫頭,身為公主,卻跟自己的侍衛厮混在一起,成何體統!”說罷,皇帝沉沉地望了賢妃一眼,道,“你也是,朕将惜月交給你教養,你卻連最基本的禮義廉恥都沒教會她!”
賢妃忙斂眉跪下,以額觸地道:“臣妾無能,臣妾惶恐。”
紀王剛要開口,九公主卻挺直了背脊,搶先開口道:“我沒有同自己的侍衛厮混在一起,也不關母妃的事。”
“混賬東西!那你究竟是因何不願和親?”皇帝兒女衆多,還無人敢像九公主這般直言頂撞他。
紀王安撫地拍了拍九公主的背,示意她謹言慎行,這才掃視地上沉默跪着的劍奴一眼,溫聲道:“千牛衛因何在這?”
劍奴擡起眼,俊秀的面容上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一字一句道:“卑職自幼仰慕九公主殿下,懇求陛下開恩,準許九公主下嫁于卑職!”
皇帝勃然色變。
再說下去,怕是來儀殿要血濺三尺了……
紀王眼神淩厲了些許,壓低聲音道:“千牛衛,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麽麽?”
“卑職知道,大炎的驸馬不是誰家兒郎都能當的,但願陛下給卑職一些時間,卑職願赴湯蹈火,殺敵報國,以求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九公主。”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赤紅的眼中一片決然,仿佛下一刻就會落下淚來。劍奴乃影衛出身,無父無母,感情淡漠,若非遇到真正撕心裂肺的痛楚與惶恐,他絕不會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劍奴的喉結幾番滾動,再叩首,姿态卑微到了極致,啞聲道:“是卑職一直纏着九公主,陛下若要責罰,便罰卑職一人。”
“劉霈,你救過朕的性命,朕不願殺你,好自為之!”
說罷,老皇帝一拍案幾,上等的梨木案幾竟然裂了一條縫。他轉而怒斥九公主,“能代表大炎和親,去造福北疆蠻夷之輩,乃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何況你既出身帝王之家,享無邊尊榮,便要挑得起這個國家的責任!此事朕說了算!”
九公主笑了笑,兩顆眼淚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凄惶道:“我不要這福分,也不要什麽無邊尊榮……父皇,我只是想做個平凡的人,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身為帝姬,只有服從與不服從,沒有喜歡與不喜歡!”
“我不服。”
“你說什麽?”
“如果和親是我的使命,這樣的使命,我不服。”
“小九,莫要再說了。”見到皇帝色變,紀王起身,下意識護在九公主身前,撩袍跪道,“小九年幼不懂事,還望父皇息怒。”
皇帝剛平息的怒火又蹭的一聲燒起,他猛地起身,繞過紀王,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這個叛逆的女兒,眸子冷厲如刀,來回剮在九公主身上,沉聲道:“惜月,你是鐵了心與朕作對?”
九公主飛速地抹了把眼睛,笑得滿臉是淚,嗤道:“父皇,不是我要與你作對,是你在逼我。”
“好,好,朕逼你。”皇帝眼中閃過一絲陰暗,冷聲道,“朕就讓你瞧瞧,什麽才叫‘逼’!”說罷,他朝門外喝道:“來人!”
候在院中的侍衛便紛紛推門而入,抱拳道:“屬下在!”
“将千牛衛拖下去,笞刑伺候!”
九公主猛地擡頭,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父皇,他救過你的命!”
侍衛動作飛快,很快将劍奴強行架了出去,扒了他的外衣,将他按在雪地裏,随即有人備好了浸了鹽水的鞭子。
咻——啪!
鞭子劃破空氣,帶着咻咻風響,打在劍奴的背脊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劍奴悶哼一聲,很快有鮮血透過單薄的裏衣,朝外滲了出來。
九公主漠然地望着庭院外施刑的人群,秀麗的面容一片蒼白,好像那些鞭子狠狠地甩在了她的心上。她匍匐在地上,咬着唇,哽聲道:“你不要打他,有什麽刑罰都沖我來!”
徐南風着實看不下去了,跪在紀王身側,朝皇帝的背影深深一叩首:“陛下,愛恨癡嗔乃人之常情,九公主才貌兼備,劍奴……千牛衛仰慕她實屬正常,萬望陛下以龍體為重,切勿動怒傷身。”
皇帝并不以為意,“紀王妃說得輕巧,和親一事關乎胡、漢兩族利益,他倆卻在朕的眼皮底下私相授受,如同兒戲,叫朕如何不罰!”
徐南風還欲再勸,紀王卻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示意她勿要多言。
徐南風便閉了嘴,保持緘默。
“可千牛衛曾救駕有功,乃是父皇您親手擢升的功臣。如今因兒女私情而重創功臣,恐教人不服,有損父皇重賢的英名,望父皇三思。”後宮不議正事,此乃宮中大忌。徐南風不方便說出口的事,紀王便張嘴替她說了。
皇帝聽了此話,心中覺得在理。可九公主性格實在太過剛烈,若不馴服,将來讓她嫁給烏勒骨首領,指不定會鬧出什麽有損天顏的禍事來。
她是頭乳獸,若不趁早拔了她的爪牙,恐後患無窮。
皇帝再三思索,方沉聲道:“惜月,你既與他信誓旦旦,朕便讓你們作對苦命鴛鴦。聽着,劉霈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中,你若選擇和親,從此與他割情斷愛,朕便饒了他的性命;若你執意要同他厮混,朕便讓這笞刑繼續,直至将他活活打死為止。”
雪越下越大,鞭打皮肉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劍奴的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每一鞭落下,都會帶起血珠和碎肉飛濺,濺在皚皚白雪中,觸目驚心的紅。
劍奴冷汗涔涔,汗珠從額上淌下,還未流到眼角,便在寒風中凝成了冰渣和寒霜。他沉默地承受身體上巨大的痛楚,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九公主所在的方向,就那麽沉默地、堅定地望着她。
幾十鞭下去,他的視線已明顯地開始渙散,面容因劇痛而輕微扭曲。但他一直強撐着跪在雪地上,隔着滿目凄寒的風雪,茫然地追尋九公主的方向,如同一尊頹圮破敗的石雕。
九公主閉上眼,淚水浸透了衣襟,嘴唇被她咬得發白破皮,流出殷紅的血來。
短短一刻鐘的時間,恍如隔世。
她握緊了雙拳,終是如同抽去渾身力氣般,絕望地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皇帝為人冷硬,若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他真的會活活地打死劍奴。
放棄他,讓他活;抑或是選擇他,再眼睜睜地看着他死……九公主知道,父親是在用這般殘忍的方式逼她屈服。
“別打了……我答應……”
她捂着劇痛的心口,跪在如寒冰一般冰冷的地磚上,先是喃喃,繼而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悲怆。
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沖出門外,跑進風雪之中。她不知哪兒來的這般力氣,一把推開行刑的禁衛,将血肉模糊的劍奴摟入懷中,用盡全身力氣嘶聲裂肺地吼道:“你贏了!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去和親!”
被鮮血浸透的雪,是那樣的凄美,那一瞬,九公主覺得自己的心也随着笞刑支離破碎,只餘下滿地的鮮血碎肉,拼也拼不起來。
她像是被人抽掉了滿身脊骨,背脊一下坍塌了下來,渾身染血,将臉深深地埋入劍奴的頸窩,發出破碎且絕望的嗚咽。
“我認輸了……饒了我們罷……”
今日的雪紛紛揚揚,下了大半日,蓋住了來儀殿的血,也蓋住了往日那段無憂的歲月,餘下的,只有滿心的瘡痍。
“這位小哥哥,你好生漂亮呀!”
“九公主,從今往後,我劍奴便是您的侍衛,負責保護您的安危。”
“就你?你比我大不了幾歲罷,人還沒大刀高呢,也能保護我?”
“屬下年紀雖小,但功夫不弱。”
“嗳,劍奴,你生得這般好看,做侍衛可惜了。不如等本宮将來得勢,你做本宮的面首如何?”
“公主殿下請自重!”
“開個玩笑而已嘛,做什麽這般認真。”
“……”
“嗳,劍奴,我是最不得寵的帝姬,給不了你榮華富貴,你會背叛我嗎?”
“屬下并非追名逐利之人。”
“那你會背叛我嗎?”
“……”
“會嗎會嗎?”
“……不會的,殿下。”
“你發誓?”
“我發誓,今生今世願保護殿下,為殿下披荊斬棘,永不叛離,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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