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徐謙
太子幽居東宮, 朝中十餘名官員受張氏一案牽扯被貶流放,六部諸多職位空缺,皇帝顧及不暇, 倒是對紀王越發倚重起來。
元興二十年十一月底, 遠在嶺南的姚遙飛鴿傳書送了信來,信中說嶺南王已殁, 他繼承了爵位,成了嶺南的小王爺, 今年年底會回洛陽觐見皇帝。
徐南風聞之大喜, 對紀王道:“小遙兒算是出息了, 雄踞一方,坐擁數萬虎狼之師,如此一來奸佞之人投鼠忌器, 也不敢再動你分毫。”
紀王放下書卷,只是微微一笑:“即便沒有小遙兒,如今也無人敢動我。”
見到他孩子氣似的逞英雄,徐南風無奈搖頭。
紀王笑看她, 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坐過來。”
徐南風依言坐在他身邊,紀王又伸出手, 将徐南風的腦袋擱在自己肩上,這才重新拿起書卷,兩人就這麽相依着,共看同一本書。
“少玠。”徐南風猶豫了片刻, 還是選擇坦誠開口,溫聲道,“聽說張氏一案的罪奴今日已押解出城,我想去見一個人。”
“誰?”
“徐謙,徐謂名義上的嫡長子。”
徐謙……
紀王品味着這個名字,随即道:“我記得他,十來歲的小少年,聽說頗有才氣。”
“十四歲,若不是受此案牽連,他開春便要入太學了。”不足十五歲入太學,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之驕子,可惜一切都被徐謂和張氏給毀了。
紀王放下書卷,伸手将徐南風摟入懷中,問道:“可要想辦法救他?”
徐南風沉默了一會兒,以徐謙外柔內剛的性子,定是不願意抛棄徐家獨活的。她想了想,終是嘆了一口氣:“想見他一面再說。當年我在徐府,徐謙是唯一一個把我當親姐般尊敬的人,如今他落難,我盡可能地去幫幫他,從此恩怨兩消罷。”
紀王了然點頭,道:“現在午時剛過,他們應該不會走遠,我讓姚叔帶你出城。”
徐南風搖了搖頭,“你現在事務繁忙,讓姚管家留下來陪你吧,我帶幾個侍衛出城便可,不會有事。”
“父皇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重視我,近幾日事務雖多,但都是不重要的雜役,我足以應付。”說罷,紀王起身,從櫃中取出一件寶石藍的鬥篷,披在徐南風身上,溫聲道,“姚叔與押解犯奴的差役是舊識,頗有幾分薄面,你帶他過去,若有什麽需要打點的,盡管吩咐姚叔去做便是。”
如此,徐南風便不再多言,乘了快馬與姚江一同出城,一個時辰後,在城郊官道上追上了押解北上的罪奴。
姚江已同差役們打了招呼,徐南風翻身下馬,剛走了兩步,便見蓬頭垢面的囚徒中發出一陣騷動,接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拼了命地要掙脫鐐铐沖上前來,口中疾呼道:“南風,徐南風!我是你爹,你來救我了嗎!”
差役們拿着鐵棒和大刀向前,将狀似瘋癫的徐謂死死攔住,又一腳踢在他的膝窩,強迫他跪下。
“娘娘,王妃娘娘,我是你爹啊!”徐謂臉朝下被按在粗粝的黃土地上,仍是不老實,赤紅的雙目充滿希冀地望着步步走來的徐南風,啞聲道,“你帶爹走,從此以後爹就陪着你們母女過日子,你仍是爹的嫡親女兒!”
冬日的風寒冷刺骨,徐南風攏緊了身上的鬥篷,耳朵邊盡是嗚嗚鼓動的風聲。她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徐謂,仿佛是在看一個笑話。
差役頭目向前,頗為歉意道:“徐王妃,您不必理他,自入獄用了刑後,這犯人便有些瘋癫了。”
徐謂狼狽的掙紮着,胡子上沾染了涕水,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本官沒瘋,沒瘋!你們為何要害本官!”
徐南風點頭,視線在諸多或麻木或憤怒的囚徒中巡視一圈,随即問道:“徐謙呢?”
差役慌忙去翻名簿,徐南風便朝地上的徐謂揚了揚下巴,解釋道:“十四五歲的少年,眉目俊秀,是他兒子。”
差役有了印象,随即從囚徒的末尾揪出一個面黃肌瘦、昏迷不醒的少年,朝徐南風抱拳道:“娘娘您看,是不是這人?”
說罷,他一把揪起少年的頭發,強迫少年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瘦削枯槁的臉。
“阿謙!”徐南風沒由來一陣心痛,不敢想象年初還俊秀清朗的少年,竟變成了如今這副将死之人的模樣。
她不顧徐謙身上的污穢,向前一步摟住他枯瘦的身軀。身高七尺的少年,竟清瘦得如同一張紙片,風一刮便能吹去。
徐南風慌忙擡頭,語氣帶了幾分淩厲:“他是怎麽回事?”
差役們後退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道:“娘娘,不關我等的事啊!這小子被關進牢中時,便已染了風寒,牢中陰冷,他風寒加劇,便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與我們無關啊!”
徐南風摸了摸徐謙發燙的臉頰,深吸一口氣,冷靜道:“大夫呢?”
差役見機行事道:“前方七八裏有一村莊,村中應該會有赤腳大夫,小的這就去請。”
身後,徐謂發出暗啞的笑,渾濁道:“徐南風,阿謙若是死了,便是你害死了他啊!”
聽到這瘋子兩面三刀的言論,徐南風忽的生出一股無名怒火。她将病重的徐謙平躺在地上,又解下鬥篷蓋在他單薄的身軀上,随即起身,居高臨下地審視徐謂,凜然道:“是你害慘了他,徐謂。我早說過善有善因,惡有惡果,若不是你們薄情寡義、貪餌吞鈎,又怎會落到如此地步!”
徐謂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徐南風嗤笑一聲:“怎麽不說話了,剛才不還哭着求我麽?”
一旁的差役小聲補充道:“徐謂入獄時,他妻子托人送了一大筆錢財進來,讓他好生打點,照料好她兒子。”差役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徐謙,說道,“這小子本來是有救的,但徐謂貪生怕死,把兒子的救命錢用去賄賂獄卒官差,以求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早就揮霍一空了。”
虎毒尚不食子,徐謂為了茍且偷生,竟将張氏千辛萬苦送進牢來的救命錢挪為己用,簡直不配為人父!
徐南風一把揪住徐謂的衣襟,逼視他一字一句道:“徐謂,你聽着!你死後,我會将你挫骨揚灰,将你的燒成灰燼撒入陰溝地渠,讓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不能這麽對我,你大不孝!”徐謂被她冰冷的目光吓住了,顫抖道,“我要見葉娘……對,葉娘!讓你娘來見我!”
徐南風松開手,讓他頹然墜地,随即冷笑道:“你以為,你還有什麽資格向我提這些要求?又憑甚以為,我娘還會來見你?”
一句話徹底擊垮了徐謂。他須發顫抖,以手覆面,發出絕望而後悔的嘶吼聲。
入夜,凋敝的村莊內。
一座籬笆圍成的農家小院內,請來的赤腳大夫已經給徐謙煎了藥,徐謙喝後,呼吸果真平穩了不少。
差役頭目已經帶着一幹囚徒先行一步走了,只留下一名差役陪同病重的徐謙,允許他病情穩定後再繼續北上。徐南風知道,這多半是姚江為她求了情。
徐南風替徐謙擦了臉,這才回過頭來,對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姚江道:“姚叔,謝謝你。”
姚江好脾氣地笑笑,擺手道:“都是一家人,徐王妃不必客氣。”
徐南風深吸一口氣,還欲再說些什麽,土炕上的徐謙卻是悠悠轉醒,一把揪住了徐南風的衣袖,氣若游絲道:“南……姐姐……”
姚江知道他們姐弟倆有話要說,便掩門退下,原本凋敝殘破的小屋便越發空蕩冷清。
“阿謙,還好麽?”風從破舊的窗戶紙中灌入,徐南風給徐謙蓋上棉被,對于這個弟弟,她總是心情複雜的。
她既痛恨張氏的迫害,又深知徐謙的無辜,既厭惡徐謂的虛僞,又欣賞徐謙的聰慧知禮。
這麽好的孩子,為何偏偏是徐謂和張氏的兒子?
少年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淡色的眼眸中是看透一切的澄澈。他拍了拍徐南風的手背,輕聲道:“南姐姐,你不必愧疚,我不曾怪過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債子償,這是……我的命……”
徐南風有些心酸:“別瞎想,好好養病。”
徐謙虛弱點頭,随即又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臂,道:“天晚了,姐姐速回王府,莫讓……紀王爺誤解你。”
徐南風坐着沒動,望了徐謙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對不起,阿謙。”
徐謙一怔,随即用沙啞稚嫩的嗓音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啊。當年,你與葉姨在府中……受盡冷落排擠,父親和母親……那般對你們,我……我卻無能為力,作壁上觀……”
“可你是府中,唯一肯為我說句公道話的人。”徐南風自嘲一笑,沉聲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今日救你一命,權當是還了你當年對我的照顧。我會同差役打好招呼,讓他們好生待你,不會讓你去做危險的苦役。”
說罷,她起身,摸了摸徐謙的額頭,做最後的告別:“從今往後,我照顧不了你了。你有大才,好好努力,未必不會有出頭之日,只是,切莫活得像你爹一樣糊塗。”
徐南風将一袋碎銀放在他的床頭,随即轉身出門,又提弟弟掖好被角,最後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進一片雞鳴狗吠的深沉夜色中。
回到紀王府,已是深夜。
徐南風在府門前下了馬,擡首一看,這才發現今夜王府有些不同。
此時并非新春也非佳節,王府門口卻挂着兩串大紅燈籠,像是有什麽喜事的樣子。
徐南風滿懷好奇地走進院中,只見廊下也挂着紅綢,窗扇貼着大紅囍字,府中上下紅豔豔的一片,如同新婚般。
奇怪,這裏是紀王府,她與紀王又是半年前就成過親了的,怎會在這個時候做婚房打扮?莫非紀王要娶別的女子?
不,他不是這樣出爾反爾的人。
徐南風下意識回頭望着姚江,問道:“姚管家,府中這是怎麽了?”
姚江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王妃看不出來麽?紅綢喜字,這分明是喜事啊。”
“喜事?誰的喜事?”
“這個……在下便不知了,王妃不如去問問王爺?”
徐南風滿腹狐疑,拔腿便往書房走去,孰料紀王并不在書房。見卧房亮着燭火,徐南風便轉而奔向卧房,手指碰上門扉上的雙喜紅字,頓了頓,才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喚道:“少玠……唔!”
話還未說完,門後忽的橫生過來一條臂膀,将她緊緊地鎖在懷中,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