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驚蛇
狩獵是從午時過後開始的。
和煦的秋陽直直照射大地, 密林幽深,諸多獸類奔波了大半天,都聚集在溪邊飲水, 正是狩獵的好時機。
參加狩獵的皇子王孫都已換好了勁裝, 皇上一身玄黑紅紋的武袍翻身上馬,回頭對紀王道:“你雖眼睛不便, 但終歸成了年,每年的秋狩都不叫上你的話, 朕也過意不去。既然來了狩場, 躲在營帳中也不像話, 不如随大家一同入林狩獵,能獵到朕有賞,獵不到朕也不怪你。”
紀王恭謹道:“是。”
號角聲響, 皇帝一聲令下,禦馬先行,霎時間千騎卷平崗,馬蹄揚起的塵土像是一陣風暴将水邊休憩的鳥獸驚得四散開來。
頭籌自然是要讓給皇上的。其他人裝模作樣的射兩箭, 但都刻意偏了準頭,直到皇帝一箭射中了一只肥碩的獐子,拔得頭籌, 衆人才山呼萬歲,一時間士氣高漲。
徐南風扶着紀王上了馬,自己也随後上了另一匹白鬃駿馬,姚管家則跟在他們身後, 三人驅着馬一路小跑着進了林子。
林中古木遮天蔽日,一入林子,陽光被枝葉切割成斑駁的金點,仿佛進入了另一個幽靜的世界。
徐南風警惕道:“少玠,別走得太深了,在林子邊緣尋個空曠處歇着罷。”
這樣枝葉繁茂的樹林,着實太過危險了。
紀王本就無心狩獵,聞言颔首道:“也可。”
姚管家擡起馬鞭,指了指遠方溪水蜿蜒淌過的草地,道:“那處陰涼平整,我們就去那兒罷。”
于是三人調轉馬頭,朝溪邊信步走去。
林中,九公主一身棗紅的勁裝,騎在一匹烏雲踏雪的駿馬上,身後跟了兩個年輕男子。一個是她的侍從劍奴,另一個則是楊慎之的長子楊文。
九公主一手握着馬缰繩,一手揚着小馬鞭,将一路橫生的枝桠抽得噼啪作響。她回頭瞄了一眼楊文,興趣索然道:“你總跟着我作甚?”
楊文于馬背上躬身,抱拳道:“臣奉陛下之命,保護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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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保護,誰不知道父皇是在撮合我們倆。”九公主小聲嘀咕,又拔高音調道,“行了,本宮身邊有劍奴護着,用不上你,你自行去狩獵罷。”
楊文固執道:“聖上有命,臣需寸步不離地護着公主。”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意思?”九公主聲音已有幾分不耐,勒住馬缰繩道,“從一開始,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罷?凡是有徐南風經過的地方,你的眼睛就會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你喜歡她?”
楊文冷靜的面容總算有了一絲崩解,他垂下頭,雙手攥緊了缰繩:“臣……”
說完一個字,便沒有了下文。
九公主回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徐南風是你的師妹,你認識她的時間比我四哥要長多了,可她最終還是嫁給了我四哥,為什麽?”
楊文的眼中閃過一抹難堪,堅定道:“臣對紀王妃絕無非分之想!”
九公主擡頭,眯眼望着被枝桠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忽而道:“既想得到她的回應,又不願付出感情,明明就是個膽小鬼。”
她的聲音很低,堪堪可以讓劍奴和楊文聽見,與其說是自言自語,倒不如就是在諷刺身後的兩個男人。
楊文愈發局促。九公主揮舞着小馬鞭趕人,不耐道:“你走罷楊校尉,本宮看見你就心煩。”
九公主牙尖嘴利,楊文也不願在她面前受辱,便勒馬連退了數丈,但還是遠遠地跟着她,保護她的安危。
劍奴策馬上前,與九公主并駕齊驅,淡淡道:“楊校尉好歹是驸馬人選,公主何必損他顏面。”
九公主忽的有些生氣,沒好氣地說:“看到父皇為我挑選驸馬,你很開心?”
劍奴頓了頓,剛要說什麽,就眼尖地瞥到九公主頭頂的一截‘枝桠’在動。
定睛一看,卻是一條褐色的小蛇。
劍奴倏地變了臉色,伸手按住九公主的肩膀,沉聲道:“別動,樹上有蛇。”
劍奴手掌的溫度透過衣物傳到皮膚上,九公主心中的氣忽的消散了一大半,心道:他是在擔心我呢?
劍奴拔了劍,準備将纏在枝丫上的那條蛇挑走,九公主卻是眼睛一轉,擡手一掐,捏住那條小蛇的七寸,将它從樹枝上拽了下來。
“……”劍奴有些驚悚地望着九公主。
“沒毒的。”說着,九公主單手解下腰間的荷包,将那條拇指大的小蛇塞了進去,紮緊了繩子。
劍奴有些不解:“公主,你這是做什麽?”
“待會你就知道了。”九公主并不多言,策馬道,“走吧,去父皇那兒。”
皇帝追着一匹母鹿跑遠了,身邊只有太子和楊慎之跟着,九公主便下了馬,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狀做偶遇道:“父皇,您也在這?”
皇帝彎弓搭箭,瞄準了遠處吃草的母鹿,道:“你怎麽到這兒來了,楊文呢?”
“在後頭跟着呢。”
咻——
利箭離弦,母鹿應聲而倒,楊慎之便暫時離開了皇帝,策馬向前,去拾那只射傷的母鹿。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
草地裏忽的蹿出一條小蛇,咬傷了皇帝的馬蹄。馬兒受了驚,掠起蹄子嘶聲長鳴,不斷地颠跑起來。
皇帝來不及攥緊缰繩,眼看着就要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一旦摔下,身體磕上地上尖銳的岩石,非要斷了骨頭不可!
“護駕!護駕!”
伴随着太子的嘶吼,一條修長的身影沖出,張開雙臂接住了從馬背跌落的皇帝,抱着他在地上就勢一滾,躲過了那匹狂馬亂踏的蹄子。
此人正是劍奴。
有劍奴護着,皇帝并未受傷,只是有些狼狽,發冠亂了,龍袍上都沾滿了塵土和落葉,太子和楊慎之忙上前攙扶起皇帝,九公主則一臉心疼地奔向了劍奴。
皇帝終究是老了,喘着氣,将鬓角散落的銀發撥開,扶着太子的手顫巍巍站起來。
劍奴傷得重多了,衣裳被樹枝和銳石劃破了,隐隐滲出血來,掌心皮肉翻卷,血順着手肘滴滴淌下,看上去觸目驚心。
“劍奴!”事情比預料中的失控,九公主有些慌了手腳。
皇帝看着渾身是血的劍奴,問道:“這位勇士,是九公主的護衛?”
劍奴推開九公主的手,掙紮着下跪,抱拳道:“卑職劍奴罪該萬死,讓陛下受驚了。”
“你護駕有功,何罪之有!”皇帝細細咀嚼着他的名字,随即整理好儀容,威嚴道,“從今往後,朕賜你國姓,改名劉霈,擢右千牛衛,賜千牛刀,專護朕之安危。”
劍奴猛地擡頭。
楊慎之低聲提醒道:“還不快謝恩。”
劍奴這才伏地磕首,啞聲道:“臣,叩謝陛下隆恩。”
“都怪這畜生掃了興,扶朕回去罷。”說罷,皇帝又回過頭來,望着仍跪在地上的劍奴道,“愛卿不必跪着了,讓惜月帶你回營帳包紮傷口,養好了傷便來朕身邊當值。”
劍奴道:“是。”
待皇帝一行人走了,劍奴的視線落在草叢中那條被馬蹄踏死的小蛇上,神情隐忍,像是在按捺着怒氣。
那條拇指粗細的蛇,棕褐色,他前不久才見過,就在九公主的荷包裏。
他總算明白,九公主為何要帶走那條蛇,為何要急着見皇帝……卻原來,她早已計劃好了一切。
她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能算計,就為了将自己身邊的心腹安插到皇帝身邊!
“劍奴……”九公主觀摩着他的臉色,聲線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你流了好多血,要快些回營帳請大夫。”
說罷,她從懷中摸出帕子,要給他包紮傷口。
可劍奴推開了她,自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公主滿意了?”他手掌顫抖,血淌在草地上,凝成沉重的暗紫色。
他說:“那可是你父親!是大炎的皇帝!”
九公主緊緊地攥着帕子,紅唇被她咬得發青。沉默半晌,她忽的擡頭,漂亮的眼眸中是一片令人心寒的冷靜。
“我拿他當父親,他可曾拿我當過女兒?”她嗤笑一聲,蒼涼道,“是,我是個壞女人,我的心機遠遠沒有我的外表看起來那般單純,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沒有這點心機,我早活不到現在。”
“我知道你身手不凡,你同天下所有熱血男兒一樣,有着馳騁沙場、殺敵報國的豪情壯志,那日在東宮門外,我問你想不想建功立業,成為一代良将,你沒有回答我,可我光看你的眼神,我就什麽都明白了……”
“我說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想辦法給你……”
聞言,劍奴深深地閉上了眼:“不義之富,我寧可不要。”
“可我等不及了!”
九公主忽的提高了音調。她猛地起身,拽住劍奴的衣領,眼眸裏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父皇急着将我嫁出去,鞏固他的皇權地位。我只是一顆棋子,你知道麽?”
說罷,她呼吸顫抖,将額頭抵在劍奴的肩窩上,兩行清淚瞬間就淌了下來:“我怕我等不到你建功立業,回來請旨娶我的那一天了……”
縱有千般惡言,萬般憤怒,在聽到她帶着哭腔的話語後,也都是哽在喉中。
劍奴的喉頭滾動,手指顫抖,下意識想要擁抱她,手擡到一半,又無力放下。
他閉上眼,蓋住眸中深沉的痛楚和絕望。
造化弄人,世間盡是可憐人。
正此時,一陣陰風撩過,樹影婆娑中,幾條黑影飛速閃過,朝着溪邊的空曠之處悄無聲息的潛去。
劍奴第一時間覺察到了危險的氣息,倏地睜開眼,染血的手掌緊緊攥住九公主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後護住。
那幾條黑影的目标顯然不是他們倆,很快掠過不見,消失在樹影之中。
寒鴉振翅疾飛,彰顯不詳的氣息。
九公主望着那幾條黑影離去的方向,又想起曾見着徐南風和紀王爺在溪邊休憩,混沌的大腦艱難運轉,忽的瞪大了眼:“不好了……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