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狩
西窗下, 紀王含了茶水漱口,緩緩道:“小遙兒本不姓姚,他原姓李, 名喚李遙, 其母是流落在漢的東瀛女子。”
徐南風取了方巾給他擦手擦臉,點頭道:“我知道, 她生母是東瀛藝伎,父親是嶺南人。”
“不是一般的嶺南人。”紀王笑道, “他的生父, 乃是□□欽點允許後代世襲王位的嶺南王。”
徐南風萬萬沒想到, 那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姚公子居然有如此大來頭。她怔愣了一瞬,訝然道:“這麽說來,他其實是個藩王世子?”
紀王笑道:“從前世子之位還輪不上他, 不過,現在興許是了。老王爺病重,臨終了才想起他還有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既然他身份如此尊貴,又為何會隐姓埋名, 屈居在紀王府中做一名侍衛?還有,既然他是姓李,那姚管家也不是他的親叔叔了?”
“姚叔年輕時曾是軍中一員骁将, 與我二哥素來交好,後來受人污蔑,被貶流放嶺南,途中受重傷後被小遙兒的母親所救, 脫了罪籍。”
紀王倚在案幾旁,屈指叩着桌沿,将當年被掩埋的往事層層揭開,解釋道:“嶺南王一生風流,卻偏生有個嫉妒成性的正妻,每逢妾室或外頭的女子懷有嶺南王骨肉,都會被嶺南王妃暗中處理掉。小遙兒出生後,嶺南王将他們母子藏了起來,可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幾年後,王妃還是找到了他們。”
徐南風猜到了些許,篤定道:“姚管家定是感念當年的救命之恩,出手救了李遙母子。”
“的确如此。當年嶺南王妃窮追不舍,姚叔帶着他們母子躲藏了好些年,可惜小遙兒的母親向來體弱,幾經奔波後終是沒能撐住,撒手人寰,臨終前将尚且十歲的小遙兒托付給姚叔。”
“姚叔帶着小遙兒幾經輾轉,來了洛陽,投靠了當時被立為皇儲的二哥。”
說到這裏的時候,紀王的聲線染了幾分哀傷:“或是天妒英才,元興十一年,二哥在涼州親征時中箭,命在旦夕,臨終前讓姚叔和小遙兒帶着密函來找我,信中命我與他需情同手足,相互扶持,共同攘外安內……二哥逝去,小遙兒在紀府一呆便是整整七年。”
姚遙總是嘻嘻哈哈的,眼裏永遠帶着赤誠的笑,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怕,卻不料有這般悲傷的一段過往。
徐南風有些擔憂:“嶺南王妃既然如此善妒,姚遙在此時回嶺南,豈非兇多吉少?”而且姚管家還在紀王府,這說明姚遙回去乃是孤軍奮戰,遭遇的明槍暗箭可想而知。
“嶺南王妃育有二子,但都福薄,長子年及弱冠染病而亡,次子出海溺死,也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不過嶺南王若想爵位不落在外戚手中,便只有傳位給小遙兒,你且放心便是。”
說罷,紀王側首,微微一笑:“夫人如此在意小遙兒,我吃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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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人堂而皇之将吃醋挂在嘴上的?徐南風本為姚遙擔憂,聽他這麽一說,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嘆道:“倒也不是在意,只是感慨世事無常,人生如戲。”
“也是,小遙兒的身世若寫成話本折子,不知要讓多少人唏噓不已。”紀王眯着眼,側顏在秋陽下熠熠發光,“所以面上常帶着笑的人,其實心中不一定豁然。”
這話徐南風倒是極為贊同。
她斜眼望着紀王,意有所指道:“表面上看起來溫和無害的人,其實心中蔫兒壞。”
紀王依舊笑吟吟的,拉住徐南風的指尖湊到唇邊一吻,輕聲道:“多謝夫人盛譽。”
徐南風像是被燙着一般,飛快抽回了指尖。那唇上溫柔的溫度,仿佛一把火,從指尖一路燒到了心尖。
“你……”徐南風想要開口拒絕,告訴他,以後不要再做出這些親昵的舉動了,盟友便是盟友,
說好的會和離,便不會白首。
可她劇烈的心跳告訴她,她無法自欺欺人,她撒不了謊。
她能感覺到紀王對她的真誠,也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心動,她只是暫時沒有勇氣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給他。
她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宮裏傳旨的小黃門,便是這時候到達紀王府的。
徐南風收斂起旖旎的情思,與紀王一同換了禮服,出門迎接傳旨的小黃門。
黃公公執着拂塵,鵝姿鴨步立于庭中,高聲宣讀道:“傳聖上口谕:皇四子懷謙恭有禮,品性端正,特賜十月初五随朕一同出城圍獵,望皇四子及時準備,不得有誤。”
紀王與徐南風領了旨,又拿了銀錢打賞傳旨太監,将他送出府去。
往年秋狩,向來只有得寵的太子、貴妃才有資格随着皇上出城狩獵,今年不知怎麽的,皇上竟突然要帶紀王随行。
徐南風道:“我總覺得不大對勁。”紀王有眼疾,又不得寵,皇上因何會突然想起要他陪伴狩獵?
紀王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說:“多半是有人向父皇提議了。上次咱們折損了張家的一條走狗,看來有人迫不及待要反擊了。”
“現在姚遙又不在,我更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了。”
“無妨,我會多帶些侍衛,姚叔也會陪同我一起,南風不必憂慮。”
“皇上狩獵,獵場都會清場,你的侍衛是進不去的,只能在外頭紮營候着。姚叔即便能進去,可以他一人之力,難免顧及不暇。”徐南風走到紀王面前,仰首望着他,認真道,“你能帶我進去麽?”
“按禮可帶一名女眷随行,這個問題不大。”紀王薄唇抿了抿,伸手撫了撫徐南風的鬓角,溫聲道,“可獵場裏明争暗鬥,諸臣為了向父皇争寵,都會想盡辦法獻藝,我怕你進去會吃苦。”
徐南風搖了搖頭:“少玠,你忘了你娶我是為了什麽了?正是因為獵場裏明争暗鬥,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何況,前些日子才出了芳華殿那事,有人怕是寝食難安,做夢都想除掉你。”
她語氣铿锵,堅定道:“我雖學藝不精,但多少能護着你分毫,請少玠許我随行。”
她話說到這個份上,連敬語都用上了,紀王便不忍拒絕她。
猶疑半晌,他終嘆道:“先說好,萬事要小心,以保護好你自己為首要。”
夫妻倆選好了随行的親衛,又同姚管家商議好了諸多事宜,秋狩的日子便很快來臨了。
落木蕭蕭的季節,許多獸類為了挨過漫長的冬季,都養足了肥膘,正是狩獵的絕佳時節。
千裏碧空如洗,城門皇旗飄飄,皇上與太子俱是一身金甲,戴紅纓翅冠,披玄黑戰袍,騎大宛良駒,威風凜凜地立在人群的最前頭。
紀王眼疾不便,皇上特赦允他乘坐馬車,與後妃女眷的車輛一同跟在隊伍後頭。
雖說與女眷同行有些丢臉,但徐南風反而松了口氣,至少紀王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會有什麽閃失。
雄渾的號角聲綿延,響徹洛陽,皇帝一聲令下,浩蕩的大軍便拔營上路,朝百裏之外的獵場行去。
馬車晃晃蕩蕩的,隐約還可聽見後頭車廂裏女眷們的笑鬧聲。徐南風今日穿了一身茶色的窄袖武袍,長發用同色發帶高高束起,正坐在車廂裏頭給紀王的眼睛上藥,然後便聽見側壁被人敲響的聲音。
徐南風掀開車窗的簾子朝外望去,便看見九公主正撅着小嘴兒趴在車窗上,悶悶道:“無聊死了。”
“九公主?你怎麽也在這?”徐南風很是驚喜,九公主在的話,那劍奴一定也跟着來了,身邊多了個高手保護,總比只有她和姚總管兩個人要好得多。
“唉,別提了。”九公主蔫蔫道,“父皇邀請了幾位權臣的嫡子嫡孫,估摸着是要将我指婚給他們中的某一位,故才叫我來的。”
說罷,她朝車廂內瞄了一眼,朝紀王意興闌珊地揮揮手,問道:“四哥,我可以同你們一輛馬車麽?餘貴妃太聒噪了,我着實不想同她一輛車。”
紀王想也不想,無情拒絕:“不可。”
“為何呀?”九公主很是挫敗,杏眼瞪得老大,憤憤道,“你以前明明最疼我的。”
徐南風道:“別理他,上來吧,只是可能有些擠。”
“不行就是不行。”紀王很是堅持,嘴角笑意不減,溫吞道,“夫妻之間,豈容第三者插足。”
被說成是‘第三者’的親妹妹傷心欲絕,朝着紀王重重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氣死我了!”九公主氣沖沖跑到劍奴身邊。
劍奴正在整理馬鞍子,猝不及防被九公主猛捶了一頓,登時一頭霧水,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大軍行至獵場已是正午,皇帝命令後勤軍士就地安營紮寨,為确保皇族子弟安全,凡是私家帶來的護衛都需留守獵場之外,紀王府帶來的幾個侍衛也被留下了,只有姚管家和徐南風跟着紀王進了獵場。
而此時,隐秘的樹林裏,一個身量異常高大的朱袍男子負手而立,面容隐藏在樹冠的陰影中,明滅難見。
“張大人。”另一個禁衛打扮的年輕人從樹叢的另一端繞出,朝朱袍男人抱拳行禮。
“人手都安排好了?”
“回大人,屬下已命他們潛入密林深處,只待那位進入林中,便能得手。”
朱袍男人沉吟片刻,沉聲道:“只準成功,不許失敗。”
“屬下明白!”禁衛愈發恭敬,道:“那幾人俱是死士,即便萬一失敗,便會服毒自盡,絕不會留下任何把柄。”
“嗯,去吧。”男人揮揮手,那禁衛便又如鬼魅,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秋陽和煦,樹影婆娑,一群飛鳥怪叫着從樹梢驚起,撲騰着翅膀飛入蒼穹。
男人整了整衣袍,撣去肩頭的落葉,轉而換上一副和善的笑臉,負手從林中踱步而出,迎向營帳前伫立的太子劉烜。
而此時,正在溪旁打水洗臉的徐南風也瞧見了那男人,只覺得十分面熟,像是在哪裏見過。正巧九公主也在一旁濯手,她便問道:“九公主,那個人眼熟的很,是誰?”
九公主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但人多紛雜,她也不知道徐南風指的是誰,便道:“哪個?”
徐南風描述了一番:“年約四十有餘,穿朱紅蟒袍,同太子站在一起的那個。”
“哦,那個啊。”九公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似是輕蔑道,“太子太保張亭,前張丞相的長子,徐良娣的親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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