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舊緣
徐南風年少時總愛偷溜出府, 跟着楊家的兩個師兄弟滿洛陽地瘋玩,大多是為了纾解在徐府所受的悶氣。
那年,是多事之秋。
胡賊南下劫掠, 在朝堂中聲望頗高的二皇子親征北伐, 未料在一次戰役中被敵軍射中胸膛,身負重傷。下屬将二皇子匆匆送回洛陽醫治, 卻為時已晚,沒幾日, 二皇子因創口感染而死, 年僅二十二歲。
出殡那日陰雨霏霏, 洛陽滿城素缟,将士百官扶棺出城,紙錢和素紗籠罩着這座悲涼的都城。洛陽百姓傾城而出, 伫立在道旁街上,默然的目送靈柩緩緩出城,更有甚者,淚落沾衣, 哽咽不能語。
有人仰天喟嘆:“二皇子已逝,劉漢再無賢太子。”
可見其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崇高。
徐南風就是在送行路上,遇見那個遭人欺負的‘小乞丐’的。
她好不容易擠出人群, 卻跟楊家兄弟走散了,便去路旁買了一包饅頭,一邊吃一邊倚在小巷口的青石磚牆上,打算在此等候楊家兄弟尋來。一個饅頭還沒吃完, 忽聞弄堂深處傳來了幾聲污穢不堪的咒罵聲,伴随着拳腳相碰的聲音,淩亂不堪。
她下意識伸出腦袋,朝巷子中望去,只見幾個吊兒郎當的地痞正圍毆一個瘦弱的小少年,逼迫他交出腰間的玉墜子。
“沒娘養的小叫花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這墜子也是你這樣的人能用得起的?定是從哪兒偷來的!”
為首的地痞頭子罵罵咧咧,幾個小無賴也随即附和,對那被逼至牆角的小少年幾番拳腳攻擊。
小少年黑不溜秋的,黝黑的臉上還挂着彩,衣裳和頭發都十分淩亂,在地上滾得髒兮兮的,卻固執地護住腰間的玉墜,瞪着發紅的眼睛不服輸。
這小乞丐有些骨氣。
徐南風将剩下的一個饅頭用油紙包好,揣入懷中,随即手一攀腳一蹬,躍上青石牆磚,踩着磚瓦從牆頭疾馳而過,一身紅武袍迎風翻飛,穩穩落在那幾個地痞無賴面前,聲音帶着幾分嬌嫩稚氣:“天子腳下,你們竟敢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真當洛陽府伊的牢房是擺設?”
“喲,哪兒來的兔兒爺,要你管!”
那地痞頭子将嘴裏叼着的狗尾草狠狠一砸,用穿着破爛草鞋的肮髒腳掌碾了碾,伸手要來揪徐南風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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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風錯身閃過,一掌拍上那地痞的手腕,再撩腿一掃,不稍片刻,巷中一片哀鴻遍野。
徐南風習武數年,這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打架,師父教的那些架勢都派上了用處。她心中得意,下手毫不留情,直教那地痞們鼻青臉腫跪地求饒,才拍拍手道:“滾吧。”
一回頭,便見那‘小乞丐’直直地盯着自己,唇瓣緊抿,拉着血絲的眼裏隐隐有奇異的光彩。
然後小乞丐笑了笑,黑皮襯得牙齒雪白,有些驚悚。
徐南風當年年幼,并不知他眼中閃現的是名為‘崇敬’的情愫,還當他是餓得兩眼發光了,便順手将懷中溫涼的饅頭送給了他。
“南風,南風你在哪兒?”
巷口傳來了楊武那大嗓門的呼喚,徐南風便不再停留,囑咐那‘小乞丐’小心些,便轉頭朝巷口跑去。
跑了兩步,她回首一看,那‘小乞丐’依舊捧着白饅頭,呆呆地站在遠處望她。
“黑皮猴子,黑得跟個昆侖奴似的。”徐南風小聲嘀咕着,終是跑出了巷口,笑着迎向同伴。
卻不知,一襲紅衣似火驚豔了時光,一次不經意的見面,讓另一人牽腸挂肚了許多年。
緣分真是這世上最巧妙的東西。
徐南風從遙遠的回憶中抽身,眼也不眨地望着眼前這個俊朗挺拔的青年,再想想過去那個偶遇的黑皮猴子,仍是覺得難以置信,喃喃道:“原來我那麽早就見過你啊。”
紀王嘴角彎出一個迷人的弧度,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幾度寒暑,物是人非,能與你攜手比肩,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嗓音低沉,像是溫柔的泉水緩緩漱過玉石,給予人無盡的安定與平和。
“那你上次在包子鋪……為何不告訴我真相?”徐南風偏過頭,難得有幾分局促,“害得我一心以為救你的是位高人俠士,還盤算着要與他結交。”
讓他看了笑話,真真是丢臉極了。
紀王道:“上次見你懵懂的模樣,也十分可愛,便沒說出口。”
生平第一次被誇贊成‘可愛’的徐南風,不禁微紅了臉頰。
夕陽入戶,樹蔭裏的夏蟬不知疲倦地鳴叫着,空氣中金粉浮動,靜谧得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紀王握着她的手,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尺日光的距離。
氣氛安靜得有些奇怪。
徐南風垂下眼,視線落在畫卷上,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靜:“九公主和你一樣聰明,方才那局盲棋,看得人驚心動魄。”
她本是沒話找話,紀王竟好脾氣地接過了話茬,淡淡道:“生在皇室,聰明些才能活下來。小九也是可憐人,生母早逝,在宮中無依無靠,至今連個正經封號也沒得到,性格又太過鋒芒畢露,終歸不是件好事。”
說罷,紀王仿佛又想起了什麽,轉而問道:“葉夫人入府多日,總是閉門不出,我怕悶壞了她。南風若得閑,可多去陪陪她。”
一提起自己的母親,徐南風便覺得頭疼,情不自禁嘆了口氣。
這聲輕嘆自然沒能逃過紀王的耳朵,他側首認真問道:“南風有心事?”
“我娘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還是想回到爹身邊的。她這樣的婦人,一生所有的精力都獻給了我爹,突然離開徐府這麽久,便會像倒了支撐的藤蘿一樣難以适從。”徐南風不自覺蹙起了眉頭,“見她總是郁郁寡歡的,我心中也難受。可徐府那樣,我定不能讓她再回去受苦,只能慢慢同她講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紀王坦誠自己的苦惱,紀王嘴角一勾,沒由來生出一股被信任的自豪感。他溫聲道:“南風莫急,我倒有一計,可讓葉夫人安心留在王府,不再留戀徐家一切。”
徐南風忙道:“少玠請說。”
“葉夫人出身微寒,見識自然比不上其他貴夫人。古語雲‘登泰山而小天下’,待她見多識廣,心胸自然也便開闊了。”說着,紀王微微傾身,在徐南風耳畔幾番耳語。
徐南風細細聽了,頻頻點頭,面上也漸漸展露笑顏:“少玠所言極是,我稍後便去吩咐。”
紀王也勾了勾嘴角,面朝着南風的方向,許久方輕喚道:“南風。”
“嗯?”
“以後若你還有煩心事,切勿一人扛着,可以來同我商議。愚夫不才,但排憂解難的能力還是有的。”
頓了頓,他微笑着補上一句,“也莫要怕麻煩,能為夫人效勞,是我最大的榮幸。”
徐南風忽然想起了暮春時節,在朗山山腳的蒹葭叢中,紀王曾對她說過:“不論夫妻還是盟友,不可失之于信,不可毀之于誠。”
信任與被信任,需要與被需要,大概是這世間最溫暖的關系了。
她面頰發燙,半晌才輕輕應上一聲:“其實說到底,能伴少玠身側,才是我最大的榮幸。”
話一出口,徐南風便倏地捂住了嘴,一路從臉頰紅到了耳朵尖。
脫口而出的話語,聽起來太像是情話了!
她并未忘記自己嫁進紀王府的初衷是什麽,也從未想過和離以外的第二條出路,她只想勤勤懇懇的做事,不想摻雜任何令人誤會的私情。
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她一直如此信奉着。
徐南風緊張到手心出汗,欲蓋彌彰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紀王嘴角的弧度燦爛無比,将臉湊得更緊些,笑吟吟問:“哦,哪個意思?”
濃麗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溫暖如玉,徐南風的視線從他蒙眼的白緞帶緩緩下滑,落在他噙笑的唇瓣。徐南風一直覺得紀王蒙眼的樣子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尤其是他端莊正坐的模樣,長長的白緞帶從腦後垂下,映着墨發薄唇,別樣清雅。
很想摘下緞帶,虔誠地親吻他清冷深邃的眼眸。
等等……
這是個不妙的想法,徐南風有些心虛地調開視線。
紀王幾乎是半個身子伏在案幾上,與徐南風隔得極近,鼻尖與鼻尖唯有一線之隔,徐南風屏住了呼吸。
她垂下眼,睫毛顫抖,雙手忍不住搭在紀王的胸膛上,想要推開他,卻終究心生不忍,手掌緊握成拳,改為揪住他的衣領。
徐南風知道即将落在自己唇上的是什麽。她既期待,又不期待,既混沌又理智,腦中一團亂麻。
婚姻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笑到最後。正是因為有太多的不自信,她才會在茶樓會面時提出和離的要求。
不付出,不期待,自然也就不會受傷,不會失望。
可她,偏偏拒絕不了面前的男人——她那名義上的,溫柔的丈夫。
推開他?
還是,接受他?
蟬鳴陣陣,清風無聲,她感受到掌心下強勁有力的心跳,原來,他也是一樣的緊張麽?
兩人呼吸交纏,唇瓣之間只有薄如紙片的一線距離,兩片唇即将契合,徐南風緩緩閉上了眼……
“王爺,夫人,該用晚膳了!”桂圓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旖旎靜谧。
徐南風回神,一把慌忙地推開了紀王。
紀王:“……”
站在門口的桂圓:“……”
“奴、奴婢告退。”桂圓面色漲紅,僵硬地福了福禮,同手同腳地走了出去,中間還險些被臺階絆倒。
徐南風将手埋在臂彎,無比慶幸紀王眼睛有疾,看不見她面紅耳臊的窘迫模樣。
果然是美色誤人,她早該推開他的,如今這般暧昧不清,以後還如何安心做盟友?
徐南風追悔莫及,很想兜頭潑自己一盆冷水清醒清醒。正難堪之際,紀王猶豫着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髻,嘆道:“用膳罷。”
徐南風點點頭,起身便往門外跑,跑到院中才想起紀王眼睛不便,又折回去扶他。
而另一邊,桂圓心事重重地坐在假山後的石凳上,郁卒地扯着頭頂垂下的柳葉。
“桂圓,你坐在那兒做什麽?”八寶正指揮仆役端着膳食去前廳,見桂圓悶悶地坐在一旁,便向前道,“讓你去請王爺王妃用膳,請了不曾?”
“別說了,我就不該去的。我擾了王爺的好事,王爺一定會将我趕出府去的。”桂圓癟着嘴,垂着腦瓜滿面愁容,“八寶姐姐,我可能要和你說再見了。”
八寶一頭霧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