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表白
一盤棋下了近兩個時辰, 直到日落西斜,殘陽如血,棋局方了。
紀王險勝一目半。
九公主有些洩氣地取下眼上的發帶, 望着棋盤上被絞死的黑龍, 悶悶道:“四哥還是那麽厲害,是我學藝不精。”
紀王微笑 :“小九一介女流, 又年紀尚小,盲棋能下到這般境界已是極為難得了。”
“算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九公主跳下小榻, 拍拍裙裳道,“四哥,我回宮去了, 下回再來看你。”
“嗯。”紀王點點頭,又叮囑道,“若是父皇給你指婚,即便你心中不滿, 也莫要與他頂嘴。他畢竟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殺大權,與他硬碰是要吃虧的。”
“知道了。”九公主甕聲應道。
她揮揮手走出門, 示意劍奴跟上。
徐南風将棋盤整理好,方對紀王道:“我去送客。”
府門前,九公主正和姚遙笑着談論什麽,見到徐南風出來, 九公主收斂了笑意,揚手示意姚遙先退下,這才轉過臉來對徐南風道:“我還以為,四哥心心念念的饅頭姑娘是何方天仙,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嘛。”
徐南風本是出于禮節來送客,聽到九公主這番言論,不禁莫名道:“什麽饅頭姑娘?”
九公主杏眼微睜,神情訝然:“你不記得了?還是,你根本就不是當年救了四哥的人?”
當年救劉懷的人?跟饅頭又有什麽關系?
驀然間,徐南風想起了什麽,擡首驚愕道:“你覺得,當年那個救了王爺并給了他一顆饅頭充饑的俠士,是我?”
九公主反問:“難道不是?”
“可我以前根本不曾見過他,也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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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算了,我也沒興趣知道。”九公主擺擺手,轉身出了門,散漫道,“走了,不必相送。”
徐南風依然呆呆地站在庭院中,任由胭脂粉似的晚霞披了自己一身,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這些時日,紀王對她百般的照顧和溫柔,加上賢妃娘娘那日所說的‘心心念念了許久’……莫非紀王是将她錯認成救命恩人了?
他思來想去,只能想出‘錯認’這麽一種可能。
因為,她的的确确是沒有任何關于紀王的陳舊記憶。
徐南風并不想頂着別人的恩情享福,猶豫片刻,她轉身朝廳中走去,打算去向紀王問個清楚。
孰料紀王并不在廳中,桂圓說,王爺回書房去了。
徐南風便轉身朝書房走去。她這個人有個小毛病,若是心中有事懸而未決,她便會時時刻刻念叨着,寝食難安,唯有解決方能輕松。
去書房的路上,還遇到了葉娘。
葉娘神神秘秘的,站在廊下觀望片刻,方一把拉住徐南風,緊張道:“方才來府中拜訪的那女子,是誰?該不是紀王在外頭的相好吧?”
“不是。”徐南風滿腹的心事被打亂,有些無奈,哭笑不得道,“王爺沒有別的相好。”
“那就是‘紅顏知己’?”葉娘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這個詞,眉頭皺成深溝,擔憂道,“我就知道,貴族人家的子弟總喜歡與歌姬舞姬牽扯不清,還自诩風流。方才那姑娘容貌豔麗,身段風騷,一看就不是什麽……”
“哎呀,娘,您以為人人都像我爹一樣。”徐南風耐下性子解釋,“那是九公主,王爺的胞妹。”
“啊,啊……是帝姬啊。”葉娘有些尴尬,摸着鼻子讪笑。
“以後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要亂說話了。”徐南風給葉娘整了整衣襟,“我有事要找王爺談談,娘先下去歇會兒罷,待會就該用晚膳了。”
“南兒,娘在紀王府已經住了好些時日了,今日你爹又派了下人過來接……”
徐南風料到她會這麽說,便溫聲打斷:“娘,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麽?”
葉娘咽了咽唾沫,垂下眼點點頭,有些失落地‘哎’了聲,強打起笑臉道:“好,聽南兒的。”
徐南風一見到母親這副可憐的模樣,便有些心疼。但她不能心軟,她很清楚葉娘若回到徐府,等待她的便只有徐謂和張氏無休止的利用和欺壓。
她抱了抱葉娘,安撫地拍了拍母親并不挺直的背脊,這才轉身朝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窗大開着,濃麗的夕陽謝謝灑入,連空氣中的灰塵都在閃閃發光。紀王一身闌衫,夕陽給他的身影鍍上金邊,光彩烨然若神仙,于窗前案幾前提筆揮墨,似是在練字。
奇怪,他眼睛看不見,也能練字麽?
徐南風向前,敲了敲門。
“進來。”紀王的聲音輕而低沉,很是好聽。
“少玠。”徐南風進屋,走到寬大的案幾對面,斂裾而坐。
“南風?”紀王筆觸一頓,笑道,“今日怎麽有空來書房了?”
徐南風幾度張嘴,可話湧到了嘴邊,千言萬語又不知該如何問起。
……萬一,是她自作多情呢?
猶疑半晌,她只得不痛不癢地問了句:“少玠在做什麽?”
話一問出口,紀王臉上竟閃過一抹害羞的神色,這可真是難得。待徐南風仔細看來,他的臉又恢複了平淡,擱筆輕聲道:“南風你看,我的字可有寫歪?”
徐南風好奇地伸過脖子,調整好宣紙的角度,細細一看。
寫得比她想象中的好多的,飄逸的行楷,筆鋒順滑灑脫,漂亮至極。都說自如其人,這話倒是一點也不假。
她道:“寫得很好,但從第二行開始,便有些傾斜了。”
紀王将寫歪了的宣紙揉皺,丢到案幾一旁,又從旁邊的瓷缸中抽出一幅卷軸來,展開道:“有幅畫一直想給你瞧瞧,猜猜看,我畫的是誰?”
畫中是個明豔的小少年,下颌尖尖,眉眼間還帶着稚氣,墨發高束,一聲暗紅的束袖武袍,玄黑皂靴,手放在腰間按着短劍,英姿勃發,雌雄莫辯,不知是位過于陰柔的少年郎,還是為過于張揚的女兒嬌。
畫中的小少年,有些眼熟……
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總愛一身男裝打扮的自己。
徐南風登時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隐約猜到了什麽,卻又不敢确定,支吾道:“我,我猜不出。”
“咦,畫得不像麽?”說罷,紀王自嘲似的輕笑一聲,道:“或許是相隔年歲太久了,記憶有些模糊。”
徐南風緊張地攥起了袖子,小心翼翼的,試探着問:“少玠所畫的,是誰?”
紀王望着她微笑,那一個溫柔的笑容裏,仿佛橫亘七年多的歲月,沉澱了太多深情。
“第一次見你便是在四方街的弄堂裏,你一身紅衣,英姿飒爽,輕飄飄地降落在我的面前。”
記憶的薄紗被突然掀開,徐南風倏地瞪大眼,呼吸一窒,良久才發出一個暗啞的音節:“……啊?”
“傻子,你果然不記得了。”紀王無奈,摸到徐南風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低聲道,“七年前,身為前太子的二哥重傷未愈,英年早逝。那時我染了風寒,父皇不讓我出宮送二哥的靈柩出殡,我便偷偷溜出了皇宮,在四方街上為二哥送行。”
徐南風依舊不可置信,喃喃道:“我不記得有遇見過你。”
“為了不讓人起疑,我特意換了平常百姓的布衣,故而你不曾認出我的身份。”紀王神色凝重,将過往的重重迷霧一一撥開,露出真相來,“當年的我痛失手足,心中悲痛,雖換了衣裳,卻忘了解下腰間的古玉玉佩,被一群搶劫為生的洛陽無賴盯上了。”
“他們将我逼至空無一人的弄堂裏,威脅我交出身上的銀兩和玉佩,我自然不依,雙方便打了起來。只是我重病未愈,身虛體弱,加上對方人多勢衆,便挨了不少拳腳,衣裳也破破爛爛的……”
“正當我又餓又渴,打算殊死一搏之際,你出現了。”
紀王一說到這,徐南風便猛地瞪大雙眼,回憶如潮水般湧出,在她腦中交疊浮現。
她想起來了,确然有這麽回事。
可是,可是……
徐南風回憶起七年前在弄堂搭救的那狼狽少年,再看看紀王如今溫潤如玉的俊顏,滿臉的不可置信,道:“等等,你是當年的那個又黑又瘦的小乞丐?!”
“……”紀王無言片刻,道:“也只有你敢叫我小乞兒。”
“不是,你,你……”
徐南風磕磕巴巴地‘你、你’了半天,仍是跟做夢似的,懵懵懂懂道:“當年我救的,明明是個又黑又瘦的黑皮猴,站在我面前,只能看見眼白和牙齒的那種!”
她特地強調了‘黑’‘瘦’二字,又伸出手在耳旁比劃了個高度,“個子只到這個位置,比我還要矮一截!怎麽可能是你!”
又驚悚地盯着紀王:“你是易容了嗎?”
“沒有。”大概是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紀王低低笑出聲,道,“那真的就是我。我發育得比同齡人晚些,十四歲之後才開始抽穗似的長高。”
“你以前那麽醜麽!”徐南風真的覺得自己前十九年的見識要被颠覆了,愣愣道,“你以前那般黑瘦,怎麽如今變得這般俊朗了!”
“父皇總嫌我太過仁弱,十三歲那年将我丢進了軍營,讓我跟着二哥一同在軍中歷練。行軍半年,日曬雨淋,加之條件艱苦,便黑瘦了不少。”
紀王無奈一笑,“也難怪你認不出我來。”
徐南風呆若木雞。
還可以這樣?
紀王自顧自道:“那日你救了我後,我隐約聽到有人叫你南風,還以為你是個姓南的少俠,回宮後便命人找了你許久,可皆是無疾而終。洛陽姓南的人家不多,區區幾戶,都與你的條件對不上,我想,大概這輩子都找不到我的恩人了。”
徐南風怔怔地聽着。
“天無絕人之路,三年後,我偶然間與楊将軍閑聊,聽他提起自己有一名得意的女門生,便叫做徐南風……當時的我欣喜若狂,懷抱着一絲僥幸,讓楊将軍約你去校場,我躲在暗處,悄悄地看了你一眼。”
“只一眼我便确定了,不會有錯,當年救我的人就是你。”
“也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你,原來你并不姓南,也不是個少年郎,而是徐家的長女徐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