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公義
八七年,魏璠遠渡重洋,留學他鄉。
甄端兒雖性格娴靜不愛走動,思想卻十分洋派開放,不把女兒拘在身邊養,想讓她四處闖蕩,與她商定高中畢業就出海讀書,這計劃魏隆東也點頭,早早聯系好了海外一個名校,上下打點,鐵了心讓她讀碩,低什麽都不能低學歷。
魏璠照辦,她愛演話劇,家裏也很開明,允她業餘時間鑽研這些“偏門玩意”,走上影視道路自有魏氏背景保駕護航,若是玩得不好,還可以回來繼承家産。
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當初驚鴻一瞥的趙家小姑娘,回來後多次讓父親照顧一二,魏隆東對她的要求滿口答應,十七八歲的魏大小姐忙于學業,無憂無慮不谙世事,不怕老爸不聽話,只怕自己一走他把承諾的話給忘了,又加了層保險,托母親甄端兒盯着。
多年後魏璠每想到這一刻,都恨不得刷自己一個耳刮子,看似“甄式保險”威懾如山,終歸個擺設。她忘了,甄端兒讀的是聖賢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她眼皮子底下走過場太容易了。
魏璠投胎技術當屬殿堂級三甲,大學時光充實圓滿,結業時已經與名導斯三義搭上了線,憑借科幻巨作《鐵》直接晉升一線,風光無限。她名利雙收,自食其力賺了第一桶金,脊梁骨硬了,趁假期跑回家約起小姐妹游山玩水。
甄端兒嫌宅子熱,通風不暢,清早乘車去了北郊的涼暑苑,魏璠在家一覺睡到半中午,去小廚房掏出一碗奶冰,準備爬到閣樓上吹風。
魏家這棟宅子很有些年頭,古色古香,為保證建築的原汁原味,沒有裝空調,三樓的門開了口走風,她走過去時隐約聽到裏面有在講“懷鈞集團”,幾乎是一瞬間她想起的就是那個孩子,心裏打鼓,她過得好不好?幾年過去長成什麽樣了?
只是越想,冥冥之中反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魏璠放下奶冰往裏看,靠窗的是唐特助的半張臉,唐家早幾年是魏氏提拔上來的,有不少在集團任職,這一個更做到了魏隆東的心腹,她無意識蹙起眉,流出的風傳出交談。
“趙懷赫不喜歡有個性的女人,他愛好那種言聽計從的。家世太強的處理起來麻煩,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是,畢竟已經死一個……”
魏璠推門:“什麽死一個?什麽意思?”
唐特助略微一驚,站直往後退一小步,魏隆東轉過頭嚴肅道:“璠璠,亂跑什麽呢,你媽昨天下午剛做了奶冰,快去冰箱拿兩份。”
魏璠不為所動:“爸,死了誰?”
“沒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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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璠在他們兩人之間巡視,點頭:“你不說,我去查,爸,查出來如果與你說的不符,我就把事實告訴我媽。”她祭出甄端兒威脅道,“我媽那種文藝青年,最恨人騙她。”
摸爬滾打三年,魏璠也算半個走入社會的人,人脈資金今非昔比,魏隆東防得住媒體官商,堵不住交際圈悠悠衆口——那些個太太小姐們,個個都是移動的八卦礦,掩着嘴道:“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旁人說……”随後叽裏呱啦全給倒了。
魏璠撂完狠話就收拾回了自己買的小房子,當晚有人叩門,唐特助提着一個鼓囊囊的公文包站在門檻外側,畢恭畢敬:“大小姐,先生讓我來的。有些事,我為您明确一下。”
他進屋後不敢以客人自居,端茶遞水,小意地說:“大小姐,您別氣先生,先生知道錯了,以後您再有什麽要求,他保證一定答應!”
魏璠冷笑。
唐特助不再多嘴,低頭打開腳邊的公文包,将厚厚一沓資料袋放到桌上。
趙懷赫與錢扶柳婚後兩三年過得還不錯,直到錢程魏京娟夫婦空難逝世,魏家無足輕重,錢家徹底敗了,因着一份姻親在,趙懷赫不情不願替他們填了幾個窟窿。自此,錢扶柳的處境一落千丈,但凡生意虧了,扇巴掌是家常便飯,多的是琺琅花瓶砸頭,每一下伴随沉悶的重響,還有洩憤報數的快感:“四十萬!四十萬!又虧老子四十萬!”
“報警呢?”
“沒用。”
“怎麽會?”
“人都是要臉面的,怎麽可能放任一個上市集團的老總夫人亂跑,而且這是家務事,警察不好管,鬧再大也是勸兩句,錢夫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唐特助頓了頓,忽然想起來:“倒是那個小孩成功甩掉看護,偷跑去警局,但被送回來了,遭到一頓打,鎖在家裏,兩月沒去學校上課。”
他拆開其中一個文件袋,将一張複印件推過去:“這是給她的筆錄資料。記錄似乎有大幅删減,能反應出問題的大概就第一句。”
“她問,可以救救我嗎?”
魏璠捏起那張薄薄的紙。
——可以救救我嗎?
她從不輕易求饒,魏璠知道的那個小騎士,是個溫柔又堅定的人。
只是那些編給孩子們的童謠一遍遍告訴他們,那些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是一定會伸出援手的人。
所以她也相信。
“錢扶柳一直有精神衰弱的跡象,聽不得有人大聲說話,一旦話裏帶着火/藥味,她就坐立不安。但八八年一月的‘天使案’讓她短暫振作了一把,趙懷赫誣告妻子的代表作《天使頌》抄襲自己旗下藝人作品,借此奪取曲譜的歸屬權,錢扶柳拒絕調解,與丈夫對簿公堂。”
錢扶柳曾經是樂壇是小有名氣的獨奏家,青煙色長裙,溫文爾雅,然而被強制拖出法庭的那一刻,歲月從她身上嘩啦啦碎開,剝落出一個污手垢面的瘋婆子,透出絕地爆發的勇氣:“這是我的音樂!我的!它有靈魂,你不可以這麽把它賣了!趙懷赫!你不能賣!!”
魏璠不可置信:“敗訴?為什麽敗訴?”
唐特助欲言又止:“……總有辦法的,律師也很關鍵。”
輸了官司的錢扶柳,同時失去了自由。
趙懷赫婚後從不讓妻女單獨出現在媒體面前,天使案的離奇之色引起了公衆對他家庭關系探讨,記者試圖翻牆小學采訪趙家小姐的事件發生後,趙懷赫以“安全問題”為由強行為女兒辦理休學。
某日小伏波被驚醒,聽見外面響叫連天,她連忙跑出房間,見母親鞋掉了一只,不管不顧地跑,最後往後廚垃圾一鑽,到處翻找。
趙伏波輕輕走過去,叫她:“媽媽。”
女人聳動着肩轉過身,眼球顫動,神色有些癫狂。
“伏波,媽媽的手指被扔掉了。”
錢扶柳拖着殘缺的手掌,繃帶浸血。
“你去找,快去找。”
粘稠的液體漸漸滑出來,順着掌紋蜿蜒。
趙懷赫切掉了她三根手指。
家庭醫生趕來注射鎮定劑,錢扶柳醒來時天昏地暗,床邊守着小小的身影,她喉嚨幹燥得沒有一絲水分,動了動嘴唇,喃喃:“它還在,你去找……”
一只小手輕輕貼在大手的掌心,小伏波低頭測好差距,攥緊雙手,再慢慢伸出左手食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媽媽,等我長大了,我把它們給你。”
父愛如山,母愛如水,千百年來渲染成偉大的代名詞,可是抛去固化的孝義觀,最無償的反而是孩子的愛,那樣強烈,毫無保留。
她心中赤誠,眼裏滿是星光。
不管你蓬頭垢面,不管是你否盡義務,也不管你奉獻多與少,還是高興時逗弄,惱怒就發火遷怒,她都愛你。
她的愛不顧一切,她願為愛赴湯蹈火。
孩子的話很少有戲言,自此小伏波每日保持八個小時以上的練琴時間,提升手指伸展的靈活度,她完美繼承母親的音樂天賦,萬裏挑一的絕對音感,五歲即可熟練盲彈《天使頌》,演奏時的虔誠與純潔,很難讓人相信那不是天使。
她不知道仇恨,她只知道愛。
無論是哪種弦樂器,她都展現了驚人的資質,錢扶柳有一把命名為“守望者”的雪白小提琴,視如珍寶,她半瘋之後,照顧這些嬌貴樂器們的重擔就落到了女兒身上。小伏波循例細心給小提琴弓擦拭松香,門外突然沖進來披頭散發的人影,一把搶過小提琴弓,下一刻她就被從高凳上狠狠推下去:“你不要碰!你不要碰!”
骨骼撞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令人心驚,她膝蓋青紫,半天沒起來,錢扶柳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不是利欲熏心的丈夫,怔愣地用殘缺的手掌抱着琴,也不說話,嗚嗚地哭起來。
“我知道。”孩子溫柔地擡高手指去碰她的臉,“不怪你。”
錢扶柳忽然擡頭,目光如炬:“別成為你父親那樣作惡的人,如果你成了他,一輩子都不要碰它們。”
小伏波定定看着母親。
“好。”
她餘生遵守了這個諾言。
近幾年懷鈞集團的流水線生産正走下坡路,被原紀打起的“經典”旗號搶占不少市場,趙懷赫脾氣越發大,砸壞了家裏的鋼琴後,趙伏波就拿了水彩筆在花園的廊柱下畫琴鍵,陽光從葉片間投下小縷,細小的灰塵和石粒随着她的快速敲擊而顫動。
趙懷赫醉酒未起,秘書登門送來報表,有個藍色襯衫汗濕的男人急匆匆緊随其後,遞上一份遺落的財務報告,連連道歉說盡好話,秘書皺眉呵斥幾句,才轉身送去。
男人用衣袖擦擦汗,不經意扭頭,從廊柱間瞧見了她。
他又抹掉脖子裏的汗,拎了拎褲腳蹲下去,笑呵呵與她做了個鬼臉。
這是個懷鈞集團的小職員,姓宋,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哥哥,過的是朝九晚五的搬磚日子,喜歡孩子,經常去公園喂鴿子,一毛錢三包的鳥食,孩子去要不用給錢。
“你喜歡音樂是嗎?我哥哥的老師是大大有名的音樂家,我下次帶書來。”
“這是小芳老師的簽名,她看了你編的譜,特別好。”
“手掌上有三根線,第一根是幸福線,第二根是健康線,第三根是生命線,你保護這三條線,你一生就會平安喜樂。”
小職員從兜裏掏了半天,也不知是哪裏的剩毛線,他将上面的絨毛理順,給她手腕上系了一根紅繩。
在手上系紅繩的孩子,都會受到神靈祝福。
“小伢一定能幸福安康,長命百歲。”
小伏波躊躇看了他片刻,忽然張開雙臂抱着他的脖子,踮着腳尖,腦袋埋在他滿是汗味衣領裏,寬大的衣衫在電風扇吹出的熱風中搖搖晃晃。
小職員将就她的身高俯下去,捋了捋她的頭毛:“真乖。”
燈光旋轉,唐特助将一份份私家報告攤開在明媚的白光下。
“毛杞,懷鈞集團副董事,趙懷赫最信任的人之一,有進出趙宅的權限。從二月開始,以解救人的面貌出現在錢扶柳母女面前,誘哄給她們買火車票離開宣義,終于在六月,把寸步不離母親的孩子騙到別的地方關住。”
“他真正的目标是神智不清的錢扶柳。”
“八月,趙懷赫懷疑妻子通奸。”
“宋姓職員因為愛護那個孩子,時常利用工作緣故來趙宅看她,毛杞買通監控和人證,在這個案子上幫了不少忙。由于家醜不外露,做成了誣告,他的罪名是吸毒和雞/奸。”
“他老婆就和他離了,兒子受不了學校裏指指點點,跳江死了。”
魏璠不堪忍受:“那他現在出來了嗎?刑期還有幾年?”
“死了,死在出獄前的六個月。”
“……怎麽死的?!”
“自殺,用床單把自己吊死了。”
“為什麽?”
“罪名為人不齒。”
“這又如何?”
“會得到與罪名相同的……對待。”
桌上的複印件呈現出暗淡的黑白二色,這男人生前還在勤勤懇懇争取減刑,最後壓死他的稻草是什麽,他将脖子挂在永別的圈套裏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一筆一劃一撇一捺,滿篇都是死字,灑上淋漓的血。
沉默片刻,她抱有最後一絲希望:“伏波……那個孩子不知道的吧,她生活那樣閉塞……”
唐特助低着頭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半晌,才殘忍打破她幻想。
“大概是知道的。”
他從一個信封裏倒出幾張照片,魏璠難以壓制心中的驚恐:“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呈堂證據。”
照片上小職員開懷地抱着一個小孩,說着話,孩子乖巧坐在他腿上,低頭玩拼圖,手腕上的紅繩随風飄蕩。
孩子的臉被糊掉了,像是火燒過的痕跡,把她臉上的笑容也燒成焦炭。
如果善也可以成為殺人利器,普天之下何以容身。
“她是知道的,開庭當天,她趕到了。”
魏璠不敢想象,趙懷赫是不會允許她有人身自由的,她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趙宅城北,法庭城南,四十一公裏!她靠一雙腳,被車撞了怎麽辦,人販子拐了怎麽辦,迷了路怎麽辦,她到底是怎麽在孤立無援的禁閉環境中跑去那裏,破解密碼門與攝像頭,跨越斑馬線和人群,九九八十一難,也未擋住她去路。
她去那天平與華表的地方,求一個公正。
但她沒有跑出那片夜。
“趙懷赫給她辦理休學手續的同時僞造了病例,她的證詞被宣判無效。”
“沒有人會理一個精神病,沒有人會信她。”
資料揉成一團,魏璠咬牙切齒,眼淚奪眶而出:“人渣!你們知道得這麽清楚,為什麽不救她?你們為什麽不救她!”
“大小姐,個體的苦難總是引人注目的,你不要着眼于細節,以後您就會知道,如果看到的只是一個規範數據統計,就不會有這麽深的感情了。”
魏璠打了一個寒噤:“你在……你在說什麽……”
“人命天定,大小姐,這種生而茍且死得随機的人,一茬茬,救不盡的。粉飾太平才是對他們的最大公平,他們的心理很容易扭曲——這也是先生不願意您插手的緣故。”
人生的泥沼中多得是茍延殘喘者,被戕害着,瘋了一般活着,人間荒涼。
苦難者無法解脫,申訴者走投無路,沉冤者永不昭雪,旁觀者高呼盛世。
“沒有人去救她嗎?沒有人嗎?”夜中只留她一人嘶聲力竭,“那麽多人知道!他們都知道!他們都看着!眼睜睜看着!”
四面八方,有蠅鼠竊竊私語。
“我就講錢家是個不安分的,以前開音樂會時,那個裙子,都是透紗的。”
“一定是她自己的問題啦,那種女人,都不好講的。”
“趙先生在外面很知禮、很紳士的,他倒了八輩子黴娶一個賠錢貨,心裏不平,難免嘛。”
八八年後,錢扶柳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對外界的說辭是“度假療養”,那療養島上風清水秀,是個養病的好去處。
而內圈心照不宣。
“聽說死了……”
風聲不胫而走:“就是當着孩子的面打死的。”
“活活打死的。”
那一晚的慘叫與濁氣,都湮滅在非人的沉默中,只等漫漫長夜過去,窗外透來稀薄的光,九歲的孩子遍體鱗傷抱着母親的屍體,一眨不眨地掰開她的手看,一夜過去,她的三根掌紋都還很長,沒有消失。
她就像平時照顧母親那樣,去衛生間拿來牙刷和毛巾。
酒醒後的趙懷赫踢踏拖鞋下樓,似乎從中受到了啓發,不久,毛杞聯系了境外某個療養島,打包票道:“這個口風很緊。”瞟了一眼四周,又講,“還有小的,将來亂說亂跑也是隐患,弄點麻醉,一并送過去吧。”
那個春天的宣義很溫暖,時興八卦流水一樣過,那個孩子是死是活與人再無幹系,趙懷赫也準備在幾年後放出“夫人病逝療養島”的消息,娶一門新妻子。天邊泛白,又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他們都遺忘了……遺忘了……
忘了就再無歷史。
忘了就再無罪惡。
海風依舊,魏璠再也尋不到天使的蹤跡。
她不會仇恨,她學到的是除恨以外的東西,譬如暴力,譬如陰謀,譬如隐忍,她是一個空洞、沒有恨意的暴徒。
她帶着赤子的愛來到這世上,也曾相信萬人高歌的正義。
赤土之上,萬人妄想這正義,直至逝者已矣。
“趙懷赫想把她關在埋錢扶柳的那個島上做個終生不出聲的證人,但不到兩個月她就失蹤了,後來證實她躲在一艘往島上運瓜果的貨輪底倉,偷渡去了賓雲。”
她在那片糜爛的土地上,落地生長。
八/九年,她帶着力量渡海而來,她的力量從來不是源于傷害。
為了保護一個死去的人,她走入了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 孩子從不吝惜饋贈,他們敢于付出的,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薄荷國王《血冕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