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困惑
有人被污蔑了,也就被污蔑了,有人被殺害了,也就被殺害了。
迎着腐朽的餘晖,天使堕落,成了魔王。
她成了那個趙伏波,鍍金的趙家繼承人,懷鈞集團董事長,“賭博時代”的開創者。
趙懷赫锒铛入獄,毛杞跳樓身亡。她力排衆議,15%股份轉入名不經傳的殘疾人“宋股東”手中,而趙董事長與他的交集,也僅限放在他桌前的一枚白雛菊。
一層一層的人皮,每披上一層,就好像多了一絲人味,更像一個生活在法治世界中的“人”。
誰記得她曾是躲藏的老鼠,是皮開肉綻的白兔。
“我記得,不代表現在的我是過去的影子。”
趙伏波淡淡從煙盒抽出一支摩爾,“如果我真的活在過去,我會與母親同葬在那個島上,像陳西源一樣,至始至終,質本潔來還潔去。”
地上斷裂的紅毛線手繩被拾起,壓在了一本厚實的辭典裏,像這類的工具書使用周期長,很少有扔的。魏璠少見的局促,聲音發顫的,極短促地問了一句:“……不怨恨嗎?”
那些事不關己的看客。
那些風言風語的幫兇。
還有……遲到了那麽多年的她。
真相被唐特助揭開後的多年,魏璠如墜冰窖,魂牽夢萦,眼前浮現的都是那一場十七歲的酒宴,如果在當初就甩開父親的手,再勇敢一點,是不是可以救人苦海?與她十五歲時再見,她都不敢入夢,多麽怕,怕聽到那一句——可以救救我嗎?
說一千道一萬,去你的粉飾太平,我只認天地良心。
趙伏波笑了笑,指間摩挲着褐色的煙紙,沉吟片刻。
“我曾經有個盟友叫莫箐,你大概沒聽過這個名字。她的女兒死于毒/品,對丈夫陳庚汣的恨把她催化成了一個鬼,沒有良知了,不拿起刀割自己的肉,就要對準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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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沒有活過那個晨曦,反派在泥潭裏厮殺。
“仇恨會腐化人的精神,颠覆人性和理智,以恨為基的鬥志偏激而不穩固,以它為動力的人像一艘核潛艇。我理解她,但無法認同,她尋求的結果,我也無法苛責。”
“我們都應該是自由的。”
她的美學一以貫之,自由而無畏,那是北島肩上的風和風上的群星。
當年的侯二也許正是被這種靈魂燒灼感所吸引,捍衛她的力量,捍衛她的意志,因為看清了雲泥的一隙界限,才願意追随至死。
天色漸晚,感應燈緩緩亮起柔和的橘光。魏璠整個人活過來似的:“是,苦盡甘來,現在什麽牛鬼蛇神都滾蛋了,你也別再累死累活,人生苦短,你不想見姜逐就晾着,跟我出國玩幾年,你想先去看極光還是去大草原?”一瞥之下看見趙伏波隐秘的微笑,嘴裏的話有些卡殼,猶疑道,“……我說得不對麽?”
趙伏波沒有動打火機,剝開煙絲道:“因為我是一個能創造價值的人,是一個富有魅力的人,所以就應該有信徒為我加冕?
她斂起神色。
“你們是怎麽定義一個人的?或者說,怎麽定義我的?”
華燈初上,空中傳來魔鬼的呓語。
“做數學題可以消除數字,但換算到現實是行不通的,救多少人永遠不能為殺多少人贖罪,一百個人因你而死,一百個人因你而活,背的還是一百條人命,不是說就功過相抵了。”
魏璠一時怔愣,趙伏波眉目低垂,将煙絲搓開,撒在桌案上。
“有件事我從小就沒弄明白,明明受害人将悲苦寫在臉上,為什麽被可憐被寬慰的卻是施暴者?”
“是因為他們會僞裝麽?不,因為他有價值,是光鮮亮麗的‘上等人’,從不會有人吝啬對他的錦上添花,高舉你們的達爾文主義,推崇這個理念。”
“這個精英主義潛移默化,無處不在,根植在人的腦子裏:他看起來這麽優越,就該受到好的對待,而卑弱貧賤的群體,激起的是我們深處的冷漠——披上僞善的面皮,拿着放大鏡,以證明一個人遭受不公的對待是因為自身的品行不端,句末加上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就像我們總是不介意踩幾只螞蟻的。”
“就像我媽媽,因為受害者有罪論,所以她的苦難是罪有應得。”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
“魏璠,你将我的所為全部歸結于我受到的傷害,這是不完全、不正确的。”
“我的惡始于我的困惑。”
“我困惑人為什麽是這樣一種同情心泛濫,而同理心匮乏的物種;
我困惑為什麽在某個群體中,認為世界呈現出的不光彩都是內心險惡的人所杜撰的,又在另個群體中,否認一切的美,以最大的惡意輕慢任何值得嚴肅對待的事;
我困惑我成為施暴者之後,為什麽那些在我是受害者時沒有說話的人紛紛站出來,發表憐惜,辯證,洗白,為我聲張他們不作為的‘正義’。”
她輕輕說。
“我困惑,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好人等于痛苦呢?”
不是已經歷經千萬年,得見曙光,進入文明的社會了嗎?
為什麽還充斥着弱肉強食的理論,你脆弱,你無力,你經不起事,就活該被泥土掩埋,被風浪吹翻,死在無人收屍的海灘。
既然分三六九等,又慈眉善目妄議什麽平等。
“魏璠,你學識好,你說呢?”
魏璠啞口無言。
趙伏波拉開抽屜,裏面有一包侯二不知何時落下的香煙,最便宜的“飛燕”牌,她撕開紙皮,松散的煙絲混在摩爾煙中。
“你看,其實我與你說的牛鬼蛇神才是一類,我與他們都進入黑暗森林赤身搏鬥,不用文明社會的那一套,所作所為并無區別,‘苦盡甘來’這個詞你用錯了,應該叫‘優勝劣汰’。”
她揚手,揮翻了那一團煙絲,它們彼此交融,辨不清你我:“魏璠,遲來的正義,不過是為後人忝列功績的遮羞布罷了。”
“而所謂改邪歸正,是一句散發馊臭的話,油膩、疲勞。真正入夜,是不能回頭的。”
信仰幫不上忙,愛也做不到。
這個詞創造出來,帶上的是大衆強行救贖的沾沾自喜,是喜聞樂見的政治正确。接受這個詞為自己遮掩的‘惡人’,并不知道大惡是什麽,他們本質是腎上腺素失控的庸人,靠鏡頭和忏悔書為自己博取幾分籌碼。
趙伏波微笑。
她一字一句闡述她的欲望,從血裏,從污穢裏,從那無垠的黑夜裏,迸發出一聲呼號。
“動我吧。”
該是清賬的時候了。
她要的從來不是好的生活、世人同情、催眠現實、重歸自我,這些廉價的東西,與仇恨一樣,她從來都不需要。
她義無反顧走在她的道上,甘之如饴,絕無後悔。
“我是個反社會分子,我作過惡,踐踏法律,利益至上,我在賓雲的案底你的父親一定沒有銷毀,而是留存作為來日挾制我的證據。從‘丁一雙案’入手,再翻出‘陳西源案’,仔細查我,漢六在溪池的所有資料都在蕭大丞與褚沙白手中,他是我的部下,拔出蘿蔔帶出泥,我一個都跑不出幹系。”
“或許會對其他小惡起到警示威懾的作用,或許沒有,更大可能性的是涉及諸家利益,為堵悠悠衆口實行污名化,将我三百六十五度二百零六根骨頭每一寸皮膚都拉出來反複鞭笞,刻上諸多侮辱的标簽,定義為一個嘩衆取寵的小人與惡徒,直至十年、百年後仍是違禁詞。”
“但是沒關系,哪怕只存在一息的公義。”
“謾罵我吧,斥責我吧,驅逐我吧。用子彈、用絞繩、用電椅将我趕出這個世界,你拿起文明的武器,而我也會在絕地掙紮反擊,直至在黑夜燒盡最後一滴血——這才是正确的方式,不是嗎?”
“魏璠,你這樣正直善良的人,隐瞞和開脫,是你最不該有的東西,這是我所不恥的,也是被世人所抨擊的。”
她笑起來,意外的柔和,帶着撲火般的期盼。
“如果你代表光,那麽摧毀我,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光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馬太福音》
文中化用的意思與原意相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