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騎士
零七年,八月,梧桐郁蔥,東樓已經修繕完工,面貌一新。
趙伏波百般無聊地放下手機,抱臂道:“從去年七月起,到現在,你都沒有新曲出來?”
姜逐抿了抿嘴:“……是,沒有狀态。”
“這不行。”趙伏波眼神很淡,“狀态是可以調整的,總是這樣不配合宣傳,公司有意見。”
“是公司的意見,還是你的?”
“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公司不是我的嗎?”趙懷波系上領帶,走出門,經過他略微站定,“我總不能遷就你一個,別人滿載瓜果而歸了,我沒理由不捧個場。”
姜逐猛地擡頭。
趙伏波意味深長笑了:“姜天王,拿出點成績。”
大半年過去,魏璠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也不知這二人較什麽勁,說分吧,也沒有,但一連幾月說不到十句話。正主沒動作,這可就給其他人留了空兒,她有個小姐妹有意無意地提過:“不吃一口甜甜姜人生還有什麽意思,他有價兒嗎?”
魏璠趕緊把她這苗頭掐死在搖籃裏:“別想啊你,人有主了。”
小姐妹驀然坐起:“誰?”又趕緊掏手機翻通訊錄社交圈,“好哇,等我知道是哪個小浪蹄子瞞而不報,我非逼她吃鲱魚罐頭。”
“趙伏波。你要打電話嗎?我手機借你。”
小姐妹手指一僵,失望道:“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嗎,趙董怎麽這樣。”躊躇一會,試探問道,“哎,我之前在昊威捧出一個二十出頭的,乖巧懂事活也好,我跟她換?”
魏璠白她一眼:“你先擔心她會不會把你給換了。”
小姐妹生無可戀地擰過身子去吃薯片。她們這一代父母普遍沒退,還不是家中主事人,而趙伏波是與他們父母平起平坐談生意的人,年紀雖小,輩分高出一線,又不愛出來玩,萬不得已沒人去招惹。
思來想去魏璠還是不放心,姜逐現下吃香得很,想讓她提防點,又覺得自己這是跑馬的太監,急到皇上頭上了。三番五次糾結下來,睡得跌宕起伏,清晨爬起來,決定去懷鈞看看她心肝兒又在念什麽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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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伏波在頂層辦公,戴着金絲平光鏡,魏璠被嚴宏謙帶進來,她眼睛不離電腦,手從鼠标上擡起招呼了一下:“自己坐。”
魏璠環視這間辦公室,翻了茶幾上的一些文件夾,都是幾年前的舊策劃,随口問:“佛團的另一個呢?”
“你是說褚沙白?先回到楠平,不久往溪池走了一趟,最後又往賓雲去了。”
魏璠剛覺得這個路線有點耳熟,趙伏波又開口:“如果是與姜逐相關的話題,就不要說了,他應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誰要說他,我說的是你。”
“他是光,我是夜,我們之間隔着一個黎明的距離。”
“這取決你的态度……”
“魏璠,你還是不明白,這不是感情問題,這是立場問題。”趙伏波扶住額頭,疲憊地皺眉,“你讓我與他在原則不一致的情況下同床共枕,這個距離你知道有多近,他有一萬個機會‘替天行道’,而只需要萬分之一的幾率……”
“他不會。”魏璠手腳發涼,不知是鼓勵她還是安慰自己,“他不會!”
“是的,他不會,但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只需要有一剎那的動搖,就夠了。”
魏璠登時失語。
“你認為,我可以決定一切,我低頭就能皆大歡喜?魏璠,這世上條條大路通羅馬,但你真正走的時候,只有一條路。”
她的目光像一個窮途的旅人:“站在高處的人不一定是掌握選擇權的。”
“不,你還可以,你可以……”說到最後,也只有幾句車轱辘,長期以往,魏璠已經形成了慣性思維——趙伏波是無所不能的,她可以解決一切難題,只要她想。
所以任何傷害,只歸結于她的不作為。
趙伏波卻笑了笑:“我沒有辦法,我就是這麽刻薄,這麽不近人情,這麽的滿懷惡意。”
魏璠忽然道:“這都不是你!都不是你!”
“無所謂。戲中人,好與壞,正與反,都很片面。”
她是活在戲裏的人。
沉默良久,魏璠顫抖着嘴唇,終于決定撕開那個塵封的問題:“……你媽媽呢?”
趙伏波對答如流:“她在島上,在養病,我不能去看她,不能去打擾她。”
“為什麽不能去找她?她肯定也想你啊。”
“我不能。”
魏璠張了張口,嗓音如浸了水的棉絮,纏在一起,勒出那個答案:“是因為……她死了嗎。”
趙伏波神色平靜,甚至有小女兒的天真:“你胡說。”
“趙伏波,你清醒一點!她死了十九年了。”
“你胡說八道。”
她的态度堅不可摧,魏璠心裏發慌,軟下聲音道:“伏波,你這個要去看醫生,我知道很難接受,但你必須面對。”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謠言。”趙伏波輕微皺眉,“你親眼見過嗎?沒有,道聽途說而已。這種事我最有發言權,怎麽都說我糊塗了呢。”
“伏波……”
“到此為止吧。”
趙伏波态度溫柔,望向她的目光也似水,這甚至讓她都興不起談下去的欲望了,但下一刻,惱怒随之而來,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她把自己關在十九年前,吹着死亡的海風,用皮囊愚弄衆生。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魏璠憑借一口鼓起來的氣,踩着高跟兩步沖過去,一把扯過她的手腕——
“你覺得它能保護你嗎?能嗎?”
紅繩飽經風霜,在魏璠毫無預兆的一扯中,嘣得斷了。
趙伏波瞳仁在一霎間鎖緊,看它毫無生機地滑落,爛絮一般落在腳邊。
風停止了呼吸。
這變故誰也沒想到,魏璠仿佛涼水澆頭,倏地消去了所有脾氣,小心翼翼去觀察她的表情,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一句話:“我戴着它,從來不是在祈求保護。”
趙伏波移開目光,漸漸冷靜下來,似大夢初醒,又如在另一場噩夢中睜眼:“我沒病,我只是還想有那麽一點希望罷了,璠姐,就不能順着我說麽,你這樣逼我,為了什麽呢。”
她難過地笑起來,又有一點無可奈何。
“好,我就說你想聽的吧——我那個混賬的父親,打死了我媽媽,我去那個氣候宜人的島,只有一座碑等着我。”
魏璠閉上了眼睛。
人人都有過不去的坎,有人提早避開,有人慢慢爬上來,那一年,她在遇上她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趙家與魏家的姻親關系非常淡薄,在她小時候的印象中,是沒有什麽來往的。
她十三歲時聽聞表姑姑魏京娟空難,與丈夫一同墜機南洋,表姑嫁的是錢家二兒子錢程,魏家少了這一號人不要緊,但錢家的一單生意黃在這趟機上,欠了不少債,人走茶涼,自此敗了。
錢程只有一個堂姐錢扶柳,問及此人,據說早幾年嫁了懷鈞集團的趙總。盛傳趙懷赫打老婆,但不是什麽大毛病,在外與妻女相處融洽就行了,面子上過得去,誰管裏子是黑是白。
魏璠第一次見到趙伏波,她八歲,她十七。
那個女孩很不合群,七八歲的花骨朵年紀,別家小千金都穿着花團錦簇的高定,指甲粉嫩嫩塗着亮晶晶的顏色,脆生生要各式各樣的點心,她一身簡裝,戴着輕型眼鏡,特立獨行。
她老爸魏隆東冷眼道:“趙總,你這怎麽還招起童工來了?小保镖還挺敬業。”
趙懷赫尴尬:“那不是……那是我女兒,伏波!怎麽穿成這樣!快過來跟叔叔問好。”
魏璠就看見那個名叫趙伏波的孩子走上前,輕輕說:“叔叔好。”
魏隆東敷衍地點頭:“很害羞啊。”
魏璠從父親身後走上前,好奇地去拉她,很輕松拉動了,趙伏波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被魏璠牽着在人群中穿來走去。
魏大小姐人脈太廣,很快一群好友圍上來說起時興的八卦,她說得興起就忘了身旁還帶了個人,等一杯香槟喝完,突然一個激靈,四處尋找那個趙家小姑娘。
尋了半天,她在外面柱子的後面看到了她,趙懷赫站在她面前,單手叉腰,壓低聲音不悅呵斥:“你怎麽回事?你媽腦子有病嗎,也不知道把你打扮一下?”扯了一下女兒的領口,又去抓她的辮子,“這都穿的是什麽!頭發呢?又剪了?你……你他媽丢不丢臉,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別人都是怎麽穿的,我都沒臉說你姓趙!”
女孩沒說話,順從低頭,任自己被父親推來搡去。
魏璠睜大眼,懷疑眼睛出了問題,從小到大,她爸都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在她的世界裏,女孩子就是小天使,無論如何,都是需要包容和愛的。
這時有某老總無意經過,略微瞟了一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與趙懷赫相對客氣笑笑,掏出煙盒,拽着方步離開了。
而後趙懷赫似乎意識到這地方不夠隐蔽,推着女兒離開了那裏,魏璠跟了上去。
她悄悄望見那一對父女拉扯着走入一間挂着“維修”的牌子的廁所,幾條拖把髒污得看不出顏色,在男廁所的小便池前,他劈頭蓋臉扇了她十幾個巴掌。
魏璠渾身發冷,聽男人的叫嚷着:“不如就這樣死了!”
那動靜太可怕,任誰只敢看一眼,魏璠像一個誤入人間的花仙子,惶恐不安地窺探黑夜,那夜晚深處蜷縮着一個小小的人,血滴在拖把上。
她的眼睛空蕩蕩的,沒有仇恨,沒有懼怕,什麽也沒有。
像個破敗布娃娃,有一雙玻璃扣子縫的眼。
等趙懷赫發洩完走了,她遮着臉出來,默默在臺子前洗臉洗手,擰鼻血,蓬頭垢面順路返回到原來的位置,守在她媽媽身邊。
十七歲的魏璠豔壓群芳,父母感情和睦,有時拌幾句嘴,父親會故意板着臉抓住拖鞋拍牆:“服不服,我要家暴了。”母親高興時就笑:“你來呀,你連蟲子都拍不死。”不高興就一招水漫金山。
“家暴”這個詞,在魏璠的認識裏,是個溫馨可愛的詞,是夫妻間的情趣。
她不曾意識到,這個詞真正代表的意義,是外人看不見的地獄。
是見血的毆打和刻薄的辱罵,母親的慘叫和哭泣。稚子在暴力和絕望中茍且成長,每一天都是撕碎天地的末日。
——世界大概會在脫離苦海前終結吧?
——已經終結了。
女孩子們聚在一起朝那邊看,指指點點地嘲笑,趙伏波在她們看來是“奇怪”的,不服管教,忤逆的,沒有教養的。
她們偷偷摸摸說因為她母親錢扶柳是“傻子”,把女兒也教傻了,趙總真可憐,老婆傻的,女兒也要傻。
強烈的同情心驅使着魏璠,她可憐這個孩子,但她沒能走過去,魏隆東死死抓住她,把她帶離那片地區,在她耳邊低語:“別去管,家務事。”
她在舞池昏頭昏腦轉了幾圈下來,趁父親放松警惕,又偷偷摸摸看那個角落,那對母女還在那裏,女孩直挺挺貼牆站着,一口水不喝,一口吃的不碰。
母親疲倦打盹,女孩就強打精神,掃視一切靠近的男人女人,母親要去洗手間,她就跟着,沉默地走在靠後的位置,一旦出了狀況,迅速跨前一步擋到母親身前,不像母女,像一個護主的騎士。
魏璠不知道人與人的關系是不是經常這樣倒置,母親保護不了孩子,孩子就要保護母親。
過了很多年,魏璠還記得八歲的趙伏波,這也是她第一次同最後一次見到趙伏波的母親。九四年,她推開懷鈞集團董事廳的門,百葉窗半開,空蕩蕩的橢圓桌座一塵不染,十五歲的趙伏波背對着門坐在桌子盡頭,吸着一根紙煙,望着天空,眼眸淡淡。
往事化碑,騎士成王。
作者有話要說: 煙花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