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戒斷
這筆“零花”是解了燃眉之急,管彬傑高興歸高興,卻不敢追溯錢的源頭。其實就算姜逐閉口不言,他也能猜到七八分,董事長的辦公室是那麽好進的?不過不等深思,就掐滅了自己的心思,這種要命的真相可不能深究。
但人腦子的彎彎繞子哪是那麽好容易掐住的,管彬傑故意糊裏糊塗,褚沙白不比他,生來較真,一琢磨,原因暫且不論,這事兒就倆結果:一是二人不是同一個,這好辦,無論是什麽親戚關系,感情分得清,其餘的都不是問題;二是這倆是一個人,這就完了。
他們是在巡演返場上公然diss過這位大老板的……
還碰過大佬的龍爪。
喝過大佬榨的蔬菜汁。
不敢細想,不敢細想……
足足一個月過去,沒人提這檔子事,而在衆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關于“朱定錦”的一切如風卷殘雲般抹去,再去查證身份信息時,已經是“查無此人”了,褚沙白終于得了準信,那連日來吊着的一口氣咕咚沉下去,心道造孽。
他不看好這門親事,與以前不同,朱定錦與姜逐扯不了證,那是公司的條款,是“外力”。換成趙伏波就根本沒有所謂抗力,她是當家人,上無高堂,卻拖着不辦,這分明就是耍人玩嘛!
以前他雖覺得懷鈞吃人血饅頭,但還道這姓趙的不像別的老總愛糟蹋人,在男女情/事上卻沒傳出什麽新聞來——如今他見識了,這是個玩陰的行家,這一月沒聲沒息的,不知是又瞧上哪個妖精,隐姓埋名抛橄榄枝去了,這人吶,有兩個子兒,不分男女,都花。
他愈想愈急,豬改不了拱菜,懷鈞俊男美女一把把的,遍地好白菜啊!姓趙的什麽意思?假情假意體驗完民間疾苦,穿上龍袍就忘掉大明湖畔了?
豬蹄子!
他自個兒窩裏罵,卻不敢在姜逐面前講東道西,萬一把人刺激了,又添一樁罪過。褚沙白不是沒想過找趙伏波問個明白讨個說法,但他找不到人。
以前他找朱定錦是簡單,一通電話,要不在四環,要不在禦苑,她連逛街都很少。如今難得像爬了天梯,預約名單排到四個月後,直接截人更是天方夜譚,她親妹妹都定不了位,懷鈞集團有不少做房地産的子公司,她名下的隐性房産不計其數,三百六十五天換着住,誰知道人在哪裏。
他這麽作弄,病又發了,失聯十四個小時後,管彬傑又趕緊聯系療養所,把人安置好,等清醒了馬上通知。
姜逐這邊忙完,他立刻趕去,褚沙白面部肌肉緊繃,病服穿到他身上,瘦得衣料都凹陷下去。
管彬傑勸他修身養性,他算看明白了,姜逐是真佛,不動明王,這小子是實打實的武僧,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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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緣分天定,別插手了。”管彬傑把保溫桶給他,“吃吧。”
褚沙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我看她是拆廟的行家!”
“她能拆廟,也能給佛塗金身。”
褚沙白忽然扭頭,那神色不太對勁,目光有一簇鬼火般的苗一跳一跳。
“大管,我只問一句,小丁他們出事……真的和她沒關系嗎?”
四月的天是乍暖還寒的氣候,宣義北區的焦家四處張燈結彩,辦生日宴,汪文駿站在廊柱下,雙肩有些縮,他裏面沒套羊絨衫,穿堂風一陣陣,像要把腸子也穿了。
他靠着反水脫離了“陳黨毒案”,但偷雞不成蝕把米,掉進了麥芒案的巨坑,懷鈞索賠的不是小數目,原紀元氣大傷之下把爛攤子全推給楊姓藝人,那位歌手自然找上狗頭軍師老汪。汪文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過了大半年雞犬不寧的日子,直到某日爬樓梯時咕咚摔下來,被同事送去醫院,查出二期肝癌。
病起來方知人情冷暖,一點不假,進口藥一瓶一瓶吃,頭發大把大把落,屁股後面讨債的怕他“抵命”,追得越發緊,他還想做手術,日後用錢的地方多得是,自然不肯交款——于是想死馬當活馬醫,去求幾個說得上話的老總,壓一壓這個事。
老黃歷說今日“宜出行”,結果他千辛萬苦跑來一趟,沒找到貴人,反而撞見幾個冤家。這酒席宴請了懷鈞的幾位人物,天生的死對頭,還能有好話?
剛一個照面人家就沒放過他,捏着高腳杯就過來了:“嘿,這不是汪監制嗎?哎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您近來哪兒高就呀?”
汪文駿曾是原彩旗的愛将,又與原童朗狼狽為奸,一路走得順風順水,是圈內背靠大山的公子哥兒,如今卻是鳳凰拔毛,禿頭山雞,自然要開懷地笑一笑了,幾人也不急着走,紅光滿面地亮亮相,随口扯兩句,蹭着将怒不怒的界限,狠狠将人奚落幾番。
汪文駿幾時受過這份閑氣,小十幾萬,也曾是他一局手牌的錢,但對方人多勢衆,他也不還嘴,只等他們舒心夠了,快點放人。
興許他鹌鹑的作态讓人滿意了,十分鐘後終于走出大門,路邊圍牆拆了,主人家的花房移了半尺出來,玻璃透亮,裏面沒開燈,可以當鏡子使,汪文駿就近照了照自己,把頭發抹上去,又把帽子戴端正了,剛要挺胸往路口走,被路燈背面的一個影子吓了一跳。
他定了定魂,心裏罵起老黃歷來,冤家一個個陰魂不散。
“……趙董是在等人?”
“等你。”
汪文駿雖不至于意外,但還是下意識想避開:“是有什麽指教嗎?”
“汪先生。”趙伏波風輕雲淡,“下個月,可就是盤賬的時候了。”
汪文駿就沒與她在官方場合堂堂正正相遇過,全是這般私下碰頭,這個人堪比腳後跟的刺兒,銳,尖,寒光爍爍,專挑嫩肉紮一下。他半塊面皮抽搐,方才憋悶的惡氣是再也忍不住了,脖子跟着漲紅:“我得病了!”
趙伏波作驚訝道:“原來是病了,那你這是在提醒我要收緊債款期限?”
汪文駿死死瞪着她,只恨自己眼神兇惡得有限,吓不退人。
他這麽劍拔弩張半晌,牙齒咯咯的,忽然在某一瞬間福至心靈,頭往後一仰,冷笑道:“說我抄曲子,我可不敢擔這鼻祖,如果論版權問題,難道不是趙董家裏起的頭嗎?您的母親錢女士,我久仰不已,只可惜才華卓越,命運多舛了一點。”
這種舊事,他遠遠沒有資格見證,只是在原彩旗身邊數年,偏門小道的事兒聽了一耳朵。
“學校進修的時候,《天使頌》是多少人的白月光啊,結果因為不接受加工包裝,被令尊拿出來扔給旗下藝人改編,反誣告妻子抄襲,還勝訴了!家庭裏打官司,也是奇聞,我還以為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如今趙董公然拿錢衡量藝術,您的母親要是知道您這麽糟蹋音樂,怕是要家法伺候啊。”
趙伏波平靜地看着他,淡淡笑着。
“我的母親。”她略略沉吟,似乎很意外,“你在我面前提她?”
汪文駿的手指在口袋裏攥緊,強撐着挺直身體,又伸出來點了點腦殼:“哦,我資歷淺,不太知道事情,只是聽聞令堂後來沒有上訴,是這裏出了點岔子。”
很久,趙伏波低頭笑了笑:“不,是那些人太聰明了,知道怎樣拿走人的理智。”
她眼眸中透露平和,像老友一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汪文駿陷入了恐慌,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直到他瞟到了玻璃上的反射的影子,頓時遍體生寒。
趙伏波放下的手呈現放松的姿态,手背上青筋暴起未消,像随時會掐斷他的脖子。
夜深人靜,他不知道宜不宜出行,但絕對宜殺人放火。汪文駿逃似的順着馬路牙子競走,這條路是單行道,他走出很遠才招來一輛出租,縮進後座,那輛一步三颠的破車很快一溜煙跑走了。
原地,趙伏波解下外套袖子裏的皮筋,這是拍戲時的小技巧,用于制造某些真實的細節。手腕勒出一圈痕跡,血液回流阻力消失,靜脈血管慢慢平複,她垂着眼,沒有憤怒。
她在一萬尺的高空俯瞰衆生,僞裝眼含怒火的天使。
附近沒有垃圾箱,侯二接過那根皮筋,搓了搓塞入口袋:“你猜到他會說這個?”
“無所謂,他說什麽話題,我都會表現出不開心的。”
“為什麽?”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侯二讀書不多,天生少了一根融會貫通的筋,淺嘗辄止理解成“追求金錢放棄生命”的意思。最後的稻草,不就是把駱駝壓死的那一根嗎,他懂。
但他忘了魔鬼的談吐藝術,越是明晰,越是不可言。
此稻草非彼稻草,此駱駝也非彼駱駝。
人為財死,也可以表意為人在某種難以保全生命的情況下,用盡全力奪得一個生機,以至于不擇手段。
四月下旬,試演的第一場在紅瓢蟲場館舉行。
後臺人來人往緊張得一塌糊塗,管彬傑嗓子啞了,戴着“小蜜蜂”四處奔走,姜逐進入化妝間最後一遍檢查服裝,他悄悄打開手機,那個私人號碼躺在他手機裏,沒有動靜。
他在褚沙白面前不敢表現出一點差錯,哪怕他看一眼手機頁面,褚沙白都會瞪着銅鈴大的眼過來看他是不是“執迷不悟”——這事兒算是徹底捅了褚沙白的馬蜂窩,他既是惱人瞞了八年,情分視作糞土,又替兄弟恨遇人不淑,還疑她是幕後黑手——如果真是,那真叫人頭皮發炸,他敢拎着金箍棒大鬧天宮去!
其實若是說開了,即便是假話,也不至于如此,但這般避而不見,這些毒絲越纏越緊,五味雜陳地發酵,想讓褚沙白一笑泯恩仇是很難了。
姜逐碰了碰那個號碼,好似穿過這片小小的屏幕,碰到了她的臉。
他們太熟悉了。
如果有苦衷,她不會不說,只剩下一種可能,這就是她想要的,八年是一場漫長的鋪墊,大戲才剛剛開始。
他在等。
等她的劫。
三十四天,七首新曲,十二個舞臺場景,五套定制服裝與配套妝容,六次彩排,團隊流動量達九千人次。開場曲是未發布新曲《太陽神》,以往姜逐創作的曲目都由蘇善琦再加工,他的風格太獨特,太難唱,褚沙白配合不了,現在全然沒有顧慮了。
場務一刻不松懈,所有設備檢查再三,第一首無失誤落幕。
燈牌連成一片光海,姜逐平複呼吸,控制語速說着開場白,升降臺慢慢與地面融為一體,他的目光才聚焦了前排。
他看到了她。
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坐在觀衆席中。
仿佛這才是他的出道之夜。
姜逐忽然摘下話筒,在報幕後突然接上一句話,這時已是燈光變幻,管彬傑在後臺差點沒坐住,試演上每一秒的踩點都是嚴格要求的,彩排無一例外過掉,祖宗這時候發什麽瘋?
好在已掐斷麥克風與擴音器的聯系,這聲音輕輕消失在浪潮下。
趙伏波笑了一下。
鼓聲驟起,萬座震蕩,樂聲拉開帷幕。
臺上臺下,兩處絕巅,四面八方是狂風暴雨,他們望向對方的眼神在光與夜的縫隙中摧枯拉朽。
身體一片混亂,酐暢淋漓,汗如漿湧,混響與頻段通過擴音設備席卷全場,人聲大環境的煽動性無與倫比,骨骼、血液,甚至重量,都逆行而上。
一脈相承的美學,八年言傳身受,鑄造了這榮辱不驚的高姿态。像是終于突破了某一條界限,坦誠又自由,風都吹進了歷史,徒留他在風雨中仰望。
他高高站在臺上,遙遠又迷幻,萬丈燈光齊齊打在他身上,他如同沐浴聖光和雨露下。
四面八方的尖叫吶喊沖破天際,整整持續十分鐘,群迷泣不成聲。
他是極晝與極夜碰撞爆發的燦爛,指尖依然殘存滾燙的高溫。
他是恩典。
天生就是要站在最高、最亮、最矚目的地方,如巨日耀眼發光,讓人為他癫狂,為他傾倒。
試演是正式演唱會時間的一半,沒有返場,退場指示燈亮起,會場保安開始守好通道維持秩序。趙伏波走的是VIP通道,先一步出來,停車場昏暗,侯二剛按亮車燈,突然就有一個人影出現在閃爍的橘色光下,保镖們吓了一跳,迅速踏上幾步。趙伏波示意他們退下,噙着笑走近:“老朋友,敘舊嗎?”
外面有車輛的遠光燈投來,一閃而過,快速映亮他半片臉,又緊接沒入夜色,褚沙白沉默站在那裏,望着她,又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所有的诘問,都是針對那個同伴的,而她不是。
“小丁走了,老鄭也沒了。”褚沙白喉結動了一下,低聲下氣,“……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
趙伏波從容不迫:“我不行,形勢可以,你不如去求姜逐。他帶給我多大利益,就能替你還多少債。”
褚沙白的牙關都在抖,說出的話撕扯了他全部的力氣:“你從前沒有這麽……鐵石心腸。”
“因為朱定錦是演員。”趙伏波點了點自己胸膛,“趙某是個商人。”
褚沙白似乎瀕臨崩潰邊緣:“我怎麽從來沒有看清你呢?”
趙伏波笑問:“你想看清哪一個?”
褚沙白沉默下去,很久很久,等外面有光再次掃過,那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不知他什麽時候掉頭走了。
場館外側驟然爆發出聲浪,停車場的一行人都望了過去,果不其然主角離場,裏三圈外三圈的工作人員嘶聲力竭維持秩序,歌迷喊叫突破天際,他微笑着,眼神空空,助理奮力扯掉那些抓住他外套的手,開拓一條道路,仿佛在膠水裏行走,過了十多分鐘堪堪登上保姆車,車門砰地關上。
趙伏波沒有什麽表情。
風掀起她的衣角,獵獵作響,遺世獨立。
侯二出現在她身後:“怎麽樣?”
趙伏波收回目光。
“戒斷而已。這種事,”她在深不見底的黑夜裏,一如那個注射過茉莉花的孩子,“我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