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掉馬
雪不大,纏綿煩人,顆粒細小,淅淅索索地落,土石的地溶了油般既濕且滑,不宜行車。
清晨五點多姜逐就醒了,天未亮,縣城的街面有零星的早點鋪子支起來,遠方幾聲狗吠。他披了衣服去拿礦泉水,擰開瓶蓋,水太冰,他咽了兩口便擱下。靠窗坐了有半晌,隔壁傳來一串響動,這酒店說是縣城裏數一數二的,可畢竟整體檔次在那裏,隔音不好,過了一會,褚沙白敲門,說阿黃已經在樓下把車子引擎熱過,該準備回去了。
土路泥濘,這臺越野性能雖好,卻走得不暢,阿黃心直口快嘀咕:“顧導家裏那樣好的房子說拆就拆,怎麽不見來人把這地方整頓整頓,看這路,跟人腸子潰瘍似的。”
外面正路過陽石縣,老舊的筒子樓飽經風霜,剝剝索索的牆皮上印着各式小廣告,褚沙白探頭瞄了一眼,嗆了一嘴西北風,縮回來道:“不懂了吧,宣義近年都向西南擴張,往這兒蓋掙不回地價,開發商算得來這筆賬——看什麽呢?诶,回神了!”
姜逐收起手機:“沒什麽。”他扭頭往窗外,老街搭配新開的衣帽店和霓虹燈廣告,新舊裹在一起,色彩尤為紮眼。
行至高速路入口,早起運貨的車堵起長龍,車載廣播碎碎念着稿子,一輛二手小金杯颠颠地跑來,行得近了,車窗搖下,郭會徽提着一袋小籠包遞過來,說清早接到了酒店前臺的電話,趕來送一程。
褚沙白将将把小籠包接過來,阿黃就在前頭叫了一聲:“褚哥……”他話沒說全,但後座已經意會了,他們身價水漲船高,飲食有章程,不能吃外頭的東西。郭會徽退圈已久,沒留心這些瑣事,褚沙白笑笑,就着塑料袋往嘴裏塞了一個,對姜逐說:“你就沒這口福了。”
隊伍慢慢騰騰往前挪,郭會徽探出頭,頭發被夾冰粒的冷風吹得趴趴的,期期艾艾說昨天喝了點小酒,忘了給老婆娘家的三個侄子侄女讨簽名,幾個小孩迷佛團迷得要死,從牙縫裏省錢買海報買專輯,揍都揍不靈。
姜逐在幾份明信片上簽了名,遞給褚沙白時,他擺手:“我就不了,馬上不吃這碗飯了。”
“也簽,也簽。”郭會徽說,“絕版,價值大。”
又送了幾米路,馬上到站口了,阿黃有條不紊叼着卡,手指縫裏夾着“買路錢”,姜逐搖上車窗,這邊地荒,有點像十年前未開發的模樣。
他十五歲來到這個城市,那一天下着雨,衣服又濕又澀,新蓋的樓房雨檐很短,他口袋沒有多少錢,不敢站在太靠裏的位置,半邊肩膀淋透,重得像山。
手機信號滿格,但沒有消息,冬春的白晝來得晚,車跑馬般行使,掠過稠靛的天色。
這夜太沉,像溺進了一千丈的黑海,令人心頭發慌。
回到宣義城內,管彬傑在禦苑等了有小半天,他最清楚褚沙白病情,材料都準備妥當,但神思憂愁,不是很樂觀:“解約很難,你要做好準備,不要觸怒上面。”
褚沙白點點頭,一行人上路前往懷鈞總部大廈,将要到所在地的道上時,電話鈴驟起,管彬傑接通聽了片刻,神色凝重轉向姜逐:“有人通過小朱找你接私活?”
Advertisement
姜逐一怔:“沒有。”
管彬傑把電話給他,那頭仇相思一個勁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讓她說說情,不知道怎麽就讓懷鈞那邊知道了,合作方……”
姜逐聽了幾句就把電話遞回去:“我回家一趟。”
管彬傑急忙攔住他:“你回家有什麽用!一來二去不還是要看公司意思,小朱是個聰明人,你沒接,公司也不會太苛責,寫個保證書就行了。”
三言兩語的功夫,車已經進了地下停車場,管彬傑帶着二人走員工通道,人事部的認識這兩棵公司費力栽培的“搖錢樹”,關于他們的決策從來都是直接下達,哪兒輪到他們指手畫腳,推脫領導去開會了,不敢做主,奉上三杯茶紛紛遁了。管彬傑一連續了五杯,沒等來半個人影,無奈道:“往上走吧。”
佛團的收益在懷鈞各項目中都排得上號,臺柱子跑路,底下人都不敢接這燙手山芋,管彬傑一連往上找,終于有某個秘書部答應辦理此事。
甜美可人的助理帶幾人來到離會議室不遠的休息沙發上,褚沙白趕緊婉拒了她去倒水的想法——他來懷鈞總部這趟光喝水了,不是茶就是咖啡,混了不少牌子,給他喝精神了,想補個覺都沒轍。
姜逐靠着落地窗,正看外面豆子大小的車輛穿梭,褚沙白抄起一本時尚雜志,從頭翻到尾,等他把邊邊角角的廣告都看完了,聽到一陣腳步聲在拐角處回響,隐約間傳來一句問話。
聲音輕輕的,乍一聽陰柔得很,調兒低沉:“什麽事。”
是字正腔圓的宣義官話。宣義地勢平坦開闊,官音也很有特色,不似楠平粘牙,也不像賓雲柔婉,大山大水,氣勢如虹。在此地漂了十多年,褚沙白對滿街炸炮樣的口音已經免疫了,千萬種人聲也逐漸收攏成一個通用模板。
但這個聲音太有辨識度了,天生的嗓子,他不禁在腦子過濾有懷鈞近期有什麽新晉的藝人,說都如此,唱出來那還得了。
這麽一想,抱着“惺惺相惜”的心思從雜志裏擡了頭,面前呼啦啦一團黑雲,全是西裝筆挺的高管,褚沙白一眼就瞧中裏頭一件與衆不同的灰色休閑裝,正背對他,身旁一人正側頭與她低語,聲音極小,埋沒在嗡嗡的人聲中。
褚沙白先是注視在她腳下三尺處,一雙手工德比鞋,再往上只瞧見一只虛虛垂在腿側的手,拇指上有一枚蓮花剛玉扳指,閃爍細碎的浮光。
他一時失了反應,平日都是靠經紀人與公司對接,對高層不怎麽了解,這樣年輕又有派頭的,難不成是執行總裁趙訪風?趙總他倒是在TVGM盛典時見過幾面,乍然一看,長高了嗎……都不穿高跟鞋的。
待旁邊人說完話,那個人轉過身,視覺抓取的一瞬間,褚沙白的嘴已經先腦子一步給出反應:“小朱?這不是小朱麽!”
沒有人應和他。
褚沙白才發現不對勁,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物看他的神情很是莫名,不過行程匆忙,無意留下看戲,散場後一個接一個向那人點頭致意。褚沙白左右看看,氣息有些弱,再定睛瞧去又覺得不是一個人了,穩了穩道:“不好意思……我認錯了,有個朋友,跟您挺像的。”
姜逐突然往前一步,褚沙白下意識一把拉住他。
那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紹一下,敝姓趙,趙伏波。”
不需要加持任何頭銜,這個名字響徹業界,任何在懷鈞工作的人,都不可能不認識這三個字。
趙伏波,懷鈞集團董事長。
陽光透入室內,管彬傑最先做出回複:“趙……趙董,趙董好。”又向旁邊身量頗高的秘書颔首,“嚴秘也在。”
褚沙白想要寒暄,喉頭卻是哽了一下。
十多年,可算見到頂頭大老板的廬山真面目,收放自如,舉止皆華章,思及懷鈞藝人們如癡如狂的勁頭,他有點酸。
這人要是放下身段出道,還有他們什麽事兒啊……
“你說的那個人。”趙伏波忽然從秘書那裏捏起一張身份證,在臉邊輕輕一晃,“我也認識。”
褚沙白盯着那張“朱定錦”的證件,閃現間想法太多,腦子加載過熱,一時瞠目結舌,死機了。
趙伏波擡手,在一片寂靜中向姜逐示意:“單獨談談?”
目光彙聚,姜逐拿過管彬傑手上的解約合同跟上去,褚沙白心裏沒底,剛要一并上前,嚴宏謙公事公辦攔在過道上:“趙董與人談話,二位請去接待室稍候吧。”
褚沙白魂不守舍,神思飄忽,替身梗,血庫梗,私生梗,雙胎梗,啥啥都想出來了,越想越可怕,他們這等山村縣城裏出來的淳樸好青年怕不是要陷入豪門恩怨了。随後呱唧刷了自己一個嘴巴,個烏鴉嘴。
與此同時,辦公室的,百葉窗微阖,光線暗淡,趙伏波兩指一翻,把身份證遞給他,姜逐不言不語,那手腕上紅繩赫赫在目,他太熟悉了,多少個夜晚他摩挲過這條粗糙的繩子,繼而手指糾纏。
八年,她的溫度溶在他手心,哪裏用得着眼睛看。
趙伏波收手,報了一串數字:“我私人號碼,你先存着。”
她與人說話,态度似乎并無不同,于是姜逐的表現也一如往昔,掏出手機儲存新號。百葉格擋太陽光,手機屏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淡淡的光暈,趙伏波眉頭輕皺,扯松了領帶。
無論是何事,他不想東想西,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菩提端坐,與衆生隔紗相望,也難怪得一句批語“孤魂難長”。
“我和你單獨談,有些事情可以講得很清楚。”
他的回應溫和平常,又像是把談話帶到柴米油鹽午飯吃啥上了:“想說什麽?”
“……”
習慣是個太過可怕的東西,趙伏波被打岔後,停頓了一秒扳回頻道:“身份有別,不要這樣說話。”
姜逐還是很甜:“有別?”
十年名利場,他仍停留在那年夜燈下,她向他走來。
“姜逐。”
“嗯。”
“往最壞的方面想,我們的關系是什麽。”
姜逐手指在通訊錄的确認按鍵上停了下來,備注“愛人”。
“我是你金主。”趙伏波仰了下頭,似乎在從浩瀚的辭海中尋找語言,“是,你們都是訓練班出來的潛力股,有功底,有前途,但真以為天上掉餡餅?九萬頃黃土地,被捂死的秧子不在少數。”
若是說先前還有蓋被子說話的意思,這一下是掀了老底,什麽恩愛,什麽舊情,都抛如雲煙,僅存這一副老辣的商人面貌,在商言商,她言出必行,做得一點不假:“也是,我沒帶你去過那種圈子,情有可原,你沒見過這種關系下的各式play,比起他們,我并不算過分吧。”
姜逐垂下眼,又仔細看着她,像是一下子沒回神:“八年……不過分麽?”
“幹什麽說得那麽薄情,我為了你,費心費力,一句謝謝我受得起。”
姜逐半天沒說話,這一字一句都聽得明白,卻像等着反刍似的儲着,因此沒嚼出味來,只望着她。
“你喜歡我的吧。”趙伏波似笑非笑,像是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不用有被侮辱的感覺,我也喜歡你,現在也還是,所以我對你很寬容。”
她向前傾,雙手抄在西裝褲裏:“但以後就不一定了,姜逐,我一路力捧你爬神壇,如果讓我失望,讓我的苦心打水漂,你知道後果的。”
“這才是……不領證的原因麽?”姜逐輕聲說,“你親手拒了我們的結婚申請。”
趙伏波否認:“我沒有親手,那些歸我妹妹批,我只是吩咐了幾句。”
“不一樣麽?”
“怎麽能一樣呢,誰變态到親手給自己的結婚申請書蓋綠章,人總還是有一點情味兒,我說了,目前為止,我還是喜歡你的。”
過了足足一分鐘,反射弧才姍姍來遲,游走全身,他沒有再問了,問深了,挖出來都是心肺的餘溫。
如此溫軟甜蜜的愛語,也可以相隔千山萬水。
趙伏波屈身坐到沙發上,手指點了點:“不說這個,先談公事。”
靜默一會,姜逐将褚沙白的申請解約合同和病症鑒定書依次擺放在桌案上。
“巡球的宣傳都放出去了,你告訴我現在要解散組合?”趙伏波笑,“你怎麽不說你要上天呢?”
“原因你也知道。”
“就他家那個皮革廠的生意?”趙伏波嗤笑,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音節,“哦。”
放到別處,有這樣一段見不得光的關系,撈點好處講講私情,只要在承受範圍內,金主都願意舍點利益換幾聲笑語。
他卻不敢往這邊想,一想就血肉酸麻。
他們辦過席、飲過酒、立誓黃天後土的感情,突然就“上不得臺面”了,寫作“私情”,全變成一場笑話。
姜逐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子,他閉了閉眼:“沒有餘地?”
“別說虧空了,就是違約金他也付不起,我可以随時起訴他。”趙伏波的語氣親昵得有些刻骨,“大家相識一場,我不願意把事情搞得太難堪,你說呢?”
姜逐看着她的眼睛,很久很久,才說話。
“我用個人資産來補虧空。”
“個人資産?我比你更清楚你的個人資産,你全投進去都不夠。”趙伏波倒出摩爾煙,低頭啪得一聲打開火機,點燃紙煙,“姜逐,我明白人之常情,但這關頭,公司不能放人。他想走,就得替公司把由他産生的債務和信譽醜聞全背上,我提醒你,這壓垮一個人不費吹灰之力。”
煙霧浮起,如夢如幻。
姜逐眼神有些空:“趙董,不能這樣……”
趙伏波含笑:“你喊我趙董,那趙董告訴你,懷鈞的董事長就是這麽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