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八年
八月底,陸沉珂病情沉重,轉移海外接受治療。
這老頭掙紮着上飛機,也只為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送給這個沒有師徒名分的學生最後一份關懷。
告別時,我們依然活着。
雖然陸沉珂未言明,但褚沙白腦子轉得快,心思重,謊話糊不住他,對于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草木春秋,生老病死,平常人難過歸難過,日子還是照常,褚沙白卻難以跨過這道坎,若他是判官,拼了一身剮,也定将生死簿撕個粉碎。
他的新陳代謝太慢了,這些痛苦滞留在他的神經元裏,日積月累,從丁一雙開始,一個個,枯萎,墜落,也不腐爛,就橫陳在他心底,越壘越高。
他怕鬼怪,怕的也許是不可逆轉的逝去。
陸沉珂走後,褚沙白消沉了一段時日,仍然笑,與人嬉笑打罵,但經常無緣無故地沉默,上一秒還在言笑晏晏,下一秒笑容就短暫凝在嘴角。
管彬傑擔憂他有抑郁傾向,讓醫生給他配了點藥,吃着藥人倒是好了些,很快佛團的首次巡球演提上籌備日程,宣傳的風聲早早放了出去。
鑒于懷鈞藝人多年蟬聯盛典大獎,傲峰影業與懷鈞集團強強聯盟,各類項目秉承“優先考慮,互惠互利”的原則,打造視聽精品。
第一單合作就是聘請佛團為影後魏璠的新片《318°C》作宣傳曲和兩支背景樂,首映一月後再推出原聲大碟。
節奏緊促的日子緩沖了一部分情緒,褚沙白調節得不錯,慢慢停了藥,管彬傑瞧他的模樣也放了心——他一向是團裏的“老媽子”,照顧好他人的人,總被認為能照顧好自己。
《318°C》是一檔賀歲片,宣發之時年味也近了,年貨遍街都是,菜市場後頭一地雞毛,下水道的閘口腥得沒法過。近年宣義花了大力氣整頓市容市貌,也不過是西家慘淡,東家紅,朱定錦連續換了三家菜市場後,懶得跑了,囤了米和白菜幫子,變着花樣吃素。
褚沙白經常過來蹭幾頓“齋飯”,這兩年他省錢給陸沉珂治病,往家彙的錢變少,皮革廠的資金窟窿堵不上,聽說內部開始搞大分裂。
家庭問題是褚沙白的一塊心病,他賺的錢都補貼家用,去年以為情況有好轉,結果一個爹依然在酒席上腆着肚子脫離實際,一個媽翻着白眼怼天怼地怼三,兩句話沒說就對沖,什麽糟污低俗的口癖都往外冒,精神污染,身心煎熬,今年是打死也不回了。
姜逐與朱定錦也沒買票,留在宣義過年。
約飯之際,誰也不會想到,這将是褚沙白最後悔沒回去團聚的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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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最後幾天,楠平褚氏皮革廠失火。
幾位老板意見不合,廠子分工混亂,各黨林立,褚父治下不嚴惰懶成性,電路老化沒有更換,廠房起火,母親當夜正在與幾個工人清查最後一批貨,沒能跑出來。
管彬傑得知消息的一瞬間就知道不好,年也不過了,約了幾位醫生火速趕去禦苑。敲門沒人應,管彬傑急得尿崩,幾人輪番直接撞開一樓衛生間的窗戶,偌大的屋子裏窗簾全部拉上,烏蒙蒙的一片,人氣寡淡。
他們最終在客廳的茶幾下發現了他,蜷縮着,眼睛睜着,卻像沒醒來。
随後很長一段時間,連姜逐也得不到一句準話,管彬傑不加掩飾的沉重聲線,側面證實褚沙白的精神情況不容樂觀。
而因為他之前服用過藥物,有一定的抗藥性,這次治療不好說。
管彬傑極力為他們争取休養假期,三月中旬,姜逐回家途中,遇到了坐在他家門口樓梯上的褚沙白,瘦得兩頰微凹,神情卻還平和。
久久未見,他先笑了一下。
笑起來透着抹不去的狡黠,仿佛又回到幾年前出道時。
一直傳來他頻繁預約心理醫生的消息,褚沙白疲憊地抓撓着頭發,笑得很無力:“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有什麽用,其實我根本不想說話,大管非說傾訴出來會好受,但有東西壓在我這裏,說不出來……”
他俯身蹲下,手臂交疊擠壓胸腔,像一個犯錯後等待懲罰的小孩子。
沉默片刻,姜逐輕嘆,取出鑰匙開門:“先進來坐。”
門開了,他彎腰找拖鞋,聽到褚沙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勉強提着點氣力,又重得直墜。
“姜隊,我想解約。”
他的嗓音失真。
“我考慮很久了,我這個人能看開很多事,就是看不破生死。你掐着指頭數,這一路,我們送走了多少人。”
“哥哥沒能耐,幹不出濟蒼生的大事業,這地方太腥了,我待不下去。”
姜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起身去拿熱水瓶加水,氣氛添了鉛,不冷但沉,朱定錦坐在原位,眼神憂郁。
“舍不得哥啊。”大概她的神色太傷了,褚沙白不由叫她。
朱定錦擡眼瞧他,笑了笑。
“你就這麽走……”他聽出有什麽話就卡在她的聲帶上呼之欲出,但朱定錦嘴角一彎,又壓回去,只輕描淡寫問,“不能晚兩三年?”
褚沙白目光和煦,沒有正面回答,遞給她一個卡通兔的紅包:“忘了給你了,新年快樂,又長一歲。”
時隔多年之後,褚沙白才懂了她那一刻抵達世界盡頭般的冷感,再沒有一種語言可以敘說。
無論是姜逐還是朱定錦,都不是唠唠叨叨的人,褚沙白深知這一點,他們尊重他的意向,他的根他的心都在楠平,那麽他們也不會自作主張游說他留下。
做出決定之後,褚沙白提議去看看兄弟,姜逐便陪同他去安兮陵給丁一雙和鄭隗燒金元寶,又因為聽看守人員說不許帶活祭,臭了不好處理,于是在旁邊的喪葬店買了兩只紅燒木雞,塗着紅漆漆黃澄澄的油彩,一并放到碑前。
丁一雙有個奶奶,但老人不用電子産品,搬去陽石縣後又換了幾次地,漸漸沒人聯系得上了。唯一還能找到的是郭會徽,守望拆團後,他的檔案順道轉走了,現在人在一個縣城街道做生意,幾年來他們沒怎麽去過,并不是面子原因,只怕給他帶來困擾。期間托人送了禮,幾個紅包也是在過節時包的,怕郭會徽退回來,但老郭人務實圓滑不少,只回贈了一點特産。
最終三人約在縣城的一家門面飯店,據說是郭會徽老婆娘家開的,孟佳荔與他已然分手,如今的老婆是店老板,合夥開了一家鞋店,賺兩個辛苦錢。
褚沙白擡頭瞄一眼,趁老板娘去後廚房端菜,悄悄問起:“怎麽分了?”
郭會徽苦笑:“家裏不同意。她大學生文憑,又吃過鐵飯碗,她爸已經為她張羅開了,想選個門當戶對的女婿。”
“不争取?”
過了很久,他才疲憊地薅着略油膩的頭發:“老了,不想動了,這些,都像上輩子的事。”
光灑在他頭上,發灰,宣義空氣質量堪憂,這霾是越來越重了。
直到他手一遍又一遍地捋過去,才讓人發覺,是頭發花了。
辣酒入喉,褚沙白捏着嗓子哈了一聲,挑了兩口鴨肉吃:“我準備回去,接手家裏的廠子,好好搞一搞,我爸是真不行,再讓他那個姘頭攪和,我估計下半輩子要債臺高築。”
“那得解約啊,能解嗎?”
褚沙白筷子在涼菜上繞了兩下:“不知道,看着辦吧。”
于是郭會徽也不再多說,招呼着吃菜。
姜逐挑了兩口甜蘿蔔絲,知道他是拿着這個借口,逞最後一點強,他不想再留在宣義,這個地方暗流湧動,荊棘生毒,刺進人心裏去。
人受傷了,總想回家扒開皮舔傷。
他不太能撐得住了。
與此同時,朱定錦接到一通無存儲的電話。
許久之前她在《十三俠》劇組當替身,與溪池昊威電影的小旦仇相思對過戲,本是露水情誼,多年沒交集,不知她怎麽從傲峰影業查到了她的電話,約她出來喝咖啡,還帶了兩萬塊的紅包,想讓她“吹吹枕邊風”,讓姜逐同意給他們新電影寫首主題曲。
朱定錦蹙眉:“可我們早分了。”
一詐之下,仇相思果然只是靠幾年前的印象,來碰死耗子的,根本分不清真話假話,半晌愣了,問句脫口而出:“前男友的聯系方式沒删吧……”
朱定錦攪動咖啡:“有是有,但這種事叫我怎麽好說呢,經紀人沒聯系嗎?還是他們公司沒有價碼?”
仇相思嘆了一聲:“标價太貴了,我們劇組窮啊,懷鈞又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怎麽敢去那裏求情。”
朱定錦:“哦,這樣。”
繼而,她垂下眼道:“等姜逐有空,我跟他提一提。”
仇相思連聲說夠義氣,臨走時不忘千叮咛萬囑咐:“要是姜哥不願意就……就算了,別勉強,懷鈞不許旗下藝人接私活的,要做也說是友情幫忙,辛苦費我私下給你,動靜小點。”又咬耳朵道,“被人告了,我們劇組賣了也賠不起。”
朱定錦應承道:“沒事。”
談完事,仇相思匆匆戴上圍脖走了,冬風獵獵,将咖啡廳門口的頂棚吹得鼓起,又猛地翻過去,嘣出好大一聲。
朱定錦錯開幾步,停在避風處,眺望高樓縫隙間暗沉下去的天色。
從萬臻跳槽傲峰後,她就換了電話,不接戲多年,如今知曉她號碼的只有幾個熟人,從他們那裏洩露的可能性不大。僅憑仇相思和一個劇組的分量,不足以讓傲峰無故透露藝人信息,大約是背後溪池昊威電影的高層眼紅《318°C》與佛團的合作紅利,讓仇小旦去打前鋒。
多年前姜逐常來《十三俠》的劇組探班,由于未出道名氣小,無人關注,如今他卻是懷鈞的金字招牌。仇相思想到她時,恐怕也只覺得血賺,不聲不響,網了一條大魚。
場面話說得好聽,懷鈞若是照章程追究,他們劇組的電影炒起來了,有“友情”二字做擋箭牌,擔責任的就是姜逐。
朱定錦忽然想笑,這……欺負“外行人”不懂懷鈞的規章制度。
天色漸晚,她忽然擡起手,打了個響指。
侯二穿着煤氣工人的制服,從人群中由遠及近,在身後站定。
“發個短信,警告一下仇相思的劇組。”朱定錦從兜中取出手機,倒出卡,往後遞給侯二,“手機號注銷。”
侯二下意識接過,等攥緊了那一小片卡,才猛然發覺到“變天”了。
她在“朱定錦”這出戲裏,就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姑娘,有着自然的南方口音,任何事親力親為,不動用私權,不使喚他,與“趙伏波”沒有任何相交線。
是一出,演一出,絕不串戲。
這突然而然的……
他還在怔神,面前的人又自言自語般開口:“平局吧。”
侯二二丈和尚摸不着頭,哪裏想得到頭兒此時思緒已經飄到了若幹年前,守望出道時胡吃海喝的那一頓大排檔,五人豪氣幹雲,舉杯暢飲,褚沙白逗弄鴛鴦,反被她激得下了一盤:“賭一個,十年後,到底是我光棍,還是你倆沒上扯證。”
贏過七年之癢,卻輸了十年之約。
七八點時下了雪,縣城封路,褚沙白與姜逐留宿那邊酒店,打了座機報平安。
這一晚,再沒有任何電話打進來。
朱定錦慢慢整理房間,透着平靜至極的麻木,她将所有衣服疊好,零碎物件擺放整齊,賬戶删號,電腦記錄全部清零,最後是存折、銀行卡和鑰匙,依次放到客廳的桌面上。
侯二不知什麽時候靠在門邊,抽着煙。
朱定錦雙手插袋,仰頭環顧這間房子,潔淨,溫馨,似乎只是主人善心大發來了場周末大掃除,殘留幾許人氣。
她取下白雛菊發繩,長發飄散到肩上。
“走吧。”
聽到身後傳來門鎖咔嚓的響聲,她下樓腳步微頓,時間凝滞一秒,随後繼續往前走去。
九八年,零六年,這是第八個年頭。
樂土終會腐朽,依靠終會變質,船槳終會剝落出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