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樂土
零五年,原紀躺平成叭兒狗,汪文駿五月下放基層,說好聽點是“再栽培”,實際就是流放。高層明白他有本事,從原童朗一案中脫罪,但算是徹底把懷鈞得罪了,時運不濟“縮”為上策,趕緊打發他重新識人臉色,與實習生一同幹苦活累活。
懷鈞也經歷了一次不小的人事調動,與原紀“暗通曲款”的人以及漢六的親信全部遭到清洗,嚴宏謙按照名單一個個來,上訴的上訴,索賠的索賠,炒鱿魚的炒鱿魚……其中,董事長特別關照了何多聞:“這個人我記得,打電話給我,勸我給姜逐介紹女朋友?”
嚴宏謙火上澆油道:“是的,還準備拍……開房照。”
“做了多少年了?”
嚴宏謙:“十三年。”
“好好查,別讓他自首減刑,送他進去幾年吧。”
嚴宏謙秋後算賬是不留手的,實打實的無良敗類,不過大老板這次沒有乘勝追擊、急速擴張有點出乎他的意料,琢磨半天,給多肉澆隔夜茶的時候懂了——下一屆是守成之君,步子不宜太大,還是以紮實為主。
宣義近年又向外擴充兩環,如今的四環與中心市區拉不開大差距,新房節節聳立,朱定錦所居的小區顯出落了時代的老氣。
房子越老越熏出滿屋的人氣,門後有了牆皮碎屑,陽臺新換了防水層,過節前後,朱定錦用剩的材料裁了巴掌大的紅紙,用膠鋪在推拉門上,這扇玻璃向陽,透光厲害,冷不防就撞腦門,褚沙白來他們家一次撞一次。
随着宣義某中學的新校區在附近落成,這片劃為學區房,小區新建了幼兒園,緊鄰陽臺那一側,天天有居民晾曬的杯子随風而下,不是挂在滑滑梯上就是被鐵欄頂個突兒。風大的幾日,晾衣夾子崩掉,朱定錦不得已下去撿,周日幼兒園不開課,她張望了兩下,雙手一撐,翻過一人半高的鐵欄,跑進塑膠場地,扛起被子往回跑。
……然後被一個路過的小青年保安抓個正着,教育了三分鐘。
朱定錦一邊“是是是”,一邊習慣性掏褲兜“賄賂”,沒摸出煙,摸出幾顆維生素糖,這是姜逐的零食,她只能又塞回去聽訓。
不遠處侯二“噗嗤”一聲,頭立馬磕在花園假山上,假借面壁遮掩表情。
朱定錦擡頭望了他一眼,來了一手有難同當,鄭重其事叫住保安:“哎哥們,這個人,剛才把煙頭彈到噴泉池裏去了。”
遵紀守法連煙都沒拿出來的侯二:“……”
花貓兒不好伺候,皮起來要命,侯二乖覺地認栽,主動遞煙,罰了六十塊錢,完了下意識去接她手上的被子,朱定錦退後兩步,略帶一絲警示:“我跟你很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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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二狗頭一凜,意識到這是哪兒,老老實實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目送她抱着被子往回走,半晌,他忽然回頭,盯向某處。
七月,出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報道,樂壇一派祥和。
這在信息流爆炸的今日着實罕見,老牌娛報名下都養着幾個追蹤員,與狗仔四處抓瞎不同,這類“記者”有具體準确的情報來源,帶着目的追查拍攝,以最快速度送達上線,确保一定真實性,且都是分量足的大料,是圈內的“十月驚奇”。
自從年關那會兒的猛料出來後,已經幾月無驚奇了。
月過中旬的某天,《失聰月刊》的追蹤員擡手瞧了瞧寫在煙盒上的地址,走進一家茶座,這個地兒凹在巷子裏,平常沒人來,雅座簾子都用得舊了。
追蹤員撩簾子入座,看清了昏暗燈光下的青年人,雖聯系時不肯真名相告,但他對涉及“麥芒案”的楊姓藝人有所關注,只不過無意拆穿,掃了一眼煙盒,叫道:“小楊是吧。”
青年人戴着一次性口罩,點頭。
“說吧。”
服務員過來上茶,小楊咽了咽口水,有些緊張。
幾月前汪文駿下放,《亂花宥人》全面召回,被告藝人無限期雪藏。分明是汪文駿告訴他這行當穩賺不賠,但如今的賠償金額有大半都落在他頭上,而他根本沒有收入。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躲到舅舅家,九月外甥女升中學,在附近找中介看房,意外見到了姜逐——僞裝沒多大用,一等的形體氣質,太鶴立雞群了。
他以為眼花,隔日又去蹲,竟又撞見姜逐從車中下來,打開後備箱,抱着一盆花上樓。而接下來更是證實了他竟在家藏了一個女人。
幾乎是瞬間他想到了讓藝人談虎色變的存在,圈內影響力最廣的莫屬《失聰》,為了“如若登報,報酬豐厚”這八字,他偷偷搞到了追蹤員的聯系方式。
追蹤員沒有碰面前的茶碗,輕輕旋開圓珠筆外貌的錄音筆,擺放在桌上,随後假意找便簽紙:“不要怕,我們的新聞來源都是匿名的,在合約內絕對保證你的個人資料不外洩。”
“姜逐有女朋友,同居!” 對面的人明顯比他更心急,甚至不等他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就已經将事抖了出來。
追蹤員正在翻包的動作一頓:“我知道大料的報酬很吸引人,但你也不能天馬行空的瞎扯,這是不可能的事,姜逐出了名的佛性十足,就別打趣我了。”
空氣短暫凝固,他拎起攝像大件,敷衍作別,“就這個?我還有事要忙。”
“是真的!”小楊掏出包裏普通的便攜相機,按亮屏幕,調到最近的幾張,“你看,你看這個,還有這個!”
“我說了,不可能。”追蹤員居高臨下,快速瞟了一眼,“身形倒是挺像,但車牌子對不上……行啦,我走了。”
“那這張!有側臉,我知道這個像素不好,但你們去拍,一定能抓到高清照。”
追蹤員這次連眼風都沒掃過去:“還是那句話,你認錯了,你說你又沒跟人家有交際,光憑看過圖片影視的就認人,能準嗎?本來如果物有所值倒是可以請你,但你耽誤了我時間,這茶就AA吧——服務員!”
小楊呆滞地握着相機,手指輕微顫抖,深吸幾口氣,放狠話道:“這種料子總有人收,你別後悔。”
服務員快步趕來,挂上職業性微笑等候吩咐,追蹤員望向天花板,舔了舔嘴唇,擰緊了錄音筆,揮手讓她先忙別的,回頭對說:“你這小孩怎麽不懂事呢。”
“什……”
“你好歹也在圈子裏混過,沒覺得不對嗎?”
小楊一呆:“不對?”
“姜逐,沒有背景,沒念過書,山裏頭出來的孩子。這種俊俏人脈又幹淨的小人物在我們這裏,叫‘礦人’。他自個潔身自好沒有用的,我們可以制造輿論,給他挖煤,讓他一夕間紅到發紫,帶來暴利,然後就可以埋了。你可以去翻舊新聞,懷鈞早年出過不少礦人,有一部分是公司賣給我們的雙贏,懷鈞是螞蟥,我們就是一群野狗,玩殘過不少清白苗子。”
“那……”
追蹤員翻開肩包,将錄音筆與便簽一股腦塞進去,罵自己怎麽會攤上這樣的事,伸手拿過小楊手上的相機,迅速翻過幾張偷拍照片,全部按了删除,直到最後一張虛影,畫面上是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背肌撐起T恤,似乎正向鏡頭看來。
“哎——你。”小楊反應慢了好幾拍,正要去奪,卻迎面對上一張糊了的照:“這個人認識麽?”
楊姓藝人茫然搖頭。
“也是,擱前幾年,你可能死都忘不了他。”
追蹤員再度按下删除,聲音幽幽的:“我們的人被他發現過,一周後才被找到。這個人光靠坐感就能分辨汽車中是否安裝炸/藥,是懷鈞一把手的私人保镖,不管趙家疊代到誰,他只服務一個人,懂了嗎。”
他關掉電源,取出卡扔回去,耷拉下眼皮子:“你以為我們這行的,會不知道姜逐有幾套房子?他幾年都住在同一個地方,不是郊區,人流量大,你遍觀整個圈子,誰有他這個底氣。總之,那位沒玩膩之前,誰都不敢動他,虎落平陽被犬欺,那也要先落下來,瞧他如日中天的勢頭,十成十沒吹,你去人羽翼下掏人,不要命嗎?”
小楊仰着脖子,殘留茫然。
“我給你一句實話——我不敢說。姜逐的獨家是很誘人,但也得有命去爆,你這個消息根本走不到總部,我也不敢給你擔保。這一次我不是救你,是因為我跟你見了面,今後你自己還想去爆,随便。不過奉勸你先買份人身保險,用得上。”
追蹤員扛起機器,灌了口茶,把幾張票子壓在碗底,招手叫來服務員,頭也不回走了。
四環的這片土地,在衆多鏡頭心照不宣的視而不見之下,失去了原本的存在感。
姜逐不是不知道小區隐蔽性差,但擔心的事一直沒有出現,加之工作忙碌依戀舊物,也沒動過搬家的念頭,閑來無事倒是問了朱定錦一句:“我們小區治安挺好,物業費多少一月?”
所謂人甜,見啥都甜。
朱定錦擡頭望了一眼挂歷:“我們按年交的。”
“貴麽?”
“不貴。”
也就一百四十萬,再加點油錢煙錢。
數月沒有大料,娛報也就摳了邊邊角角的新聞,用不長的篇幅報道了金字塔音樂人陸沉珂的病情,本來拆解開來都是不致命的小病,奈何并發症惱人,加上年事已高,暴瘦下來人幾乎不能看了。
褚沙白心力交瘁,快成了半個醫學徒,碰面時也不太講話。有次約飯叫上了麥芒,幾個逗哏成習慣的女人說說笑笑半宿,褚沙白硬是沒捧上一哏,接的話都無滋無味。
估計也察覺到冷場,他起身出去透風,跟月亮瞪了半天,朱定錦披着圍巾出來了。
“楮哥,我記得你以前很會說風涼話的。”
“哦?是嗎。”楮沙白恍惚地笑,“我不記得了。”
朱定錦沒說其他,吹了會風回去,與喝了酒的科小豐一頓唠,旁側敲擊聽到了些消息——不光是陸沉珂纏綿病榻,還因為工作不順利。
聽管彬傑私下說,今年老頭子還撐着病體跑去看他們演出,返場期間,音符落下的那一刻,陸沉珂沉默,怔忪,繼而嘆惋:“沙白哪裏都好……就是……”
幹冰煙霧機開始狂噴白汽,他的話淹沒其中,成了一縷香灰。
陸老爺子更青睐褚沙白,毫無疑問,卻無法否認姜逐的天賦,這從他六年前對姜逐的評語就可以看出來:對音樂的感悟能力太強,只要堅持,在這個領域必然占據一席之地。
褚沙白沒有超前的音樂意識,他很努力,但是缺少了一點“上道”的悟性與靈氣,這幾年二人都在上升期,基本功紮實,差距便不太明顯,可越往上走,這種“老天爺賞飯”的感覺便越來越清晰。
陸沉珂不想斷言卻也只能承認:“沙白差了一點味道,那種靈魂的氣息,限制了他的高度。”
這話沒人在褚沙白面前講過,這人平日沒臉沒皮的,可在訓練班時沒少與姜逐争第一,八成是個處女座,做就做最好,不然也不會因為《紅泥》電影宣傳曲的落敗大老遠跑去求一個結果。
對于這種人而言,天賦就不該有天花板,不然他能把牛角尖給鑽禿了。
夏季活動繁盛,又緊鄰音樂盛典,各路藝人都在試圖突破成績,但都争取避開了佛團打榜的時間段,撞上這等毫無人性的存在,極大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褚沙白忙不過來,千挑萬選了一個護理,不放心抽查幾次,見人除了上廁所打飯,二十四小時不離病房,這才減少了去醫院的次數。
私立醫院裏,陸沉珂半下午醒來,嘴裏發酸發幹,眼睛沒有聚焦,只望見窗臺邊有模糊的身影,便大叫着要水。耳邊水流撞擊玻璃杯的聲音清越玲珑,眼前逐漸清晰,意識到不是護工,頓時腦殼皮膚收縮了一下。
趙伏波倒了一杯水,遞過去:“給您。”
陸沉珂是少數在精神層面将趙伏波看作“同齡”的人,盡管歲數差了三代,但相處起來并沒有東風壓倒西風的既視感,他脾氣來得随機,她應對得也随性。
“來看看您。”趙伏波将翻動大半的病歷放回床頭櫃,“是我關照不周。”
窗子留了縫,病歷被風嘩啦啦吹得起落,陸沉珂只瞥去一眼就收回來,她既然來,定然是對他病情有過客觀的了解,明人不說暗話,他候着這一天也有很久了。
“我想治病。”陸沉珂緊緊盯着趙伏波,“出去治病。”
點滴瓶下,老頭的神情含了一絲懇求:“我不想……不想在那個孩子面前……”
話未盡,趙伏波已道:“我會安排。”
陸沉珂仰頭,吊瓶用綠網挂着,無端讓人想起這時節熟的胖瓜,他不說話,趙伏波也好耐性地等着,天色漸漸晚了,他在晚霞的紅光中開口:“另一個……”
趙伏波有些意外:“姜逐?”
陸沉珂咳嗽幾聲,喉嚨卡了痰,話也變得含糊而嘶啞:“我六年前說過他,故事感不夠,太純粹,太敞亮,不易活!但他是個好苗子,一輩子碰不到一個的好苗……這些年,他多了很多人世顏色,我聽得出來,我私心說一句,夠了,他不是沙白,再來一筆,就成劫數了。”
冥冥之中,陸沉珂存積的肺腑之言,與二十七年途經姜家村的雲游人的谶言不謀而合:救他的,也是劫。
一念佛,一念魔。
“他……他應該還有最後一處樂土,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後一根船槳。”老人輕輕說。
“趙董,請求您,別去動他最後的依靠,好嗎?”
趙伏波沉默良久。
“我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