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溺亡
大病初愈的男人很難拒絕。
十一號早五點,朱定錦随團把人送到機場,姜逐不舍放手,想讓她一塊兒上飛機,褚沙白看了半天笑話,半真半假打趣:“小朱你就從了吧,再下去誤點了。”
朱定錦拿出抵死不從的架勢:“我有事。”
“有啥事?”
“我拍戲。”
“拍什麽啊?”
語調調笑,褚沙白擺明了不信,朱定錦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戲路褚哥還能不清楚,拍斬草除根,壞事做盡。”
褚沙白一時結舌,拿不出好詞兒,姜逐打了圓場,揮手讓他自便。飛機接近調試尾聲,時間剩的不多,倆人委身一叢鐵樹後說悄悄話。
登機口旁,阿黃正和随團助理嘀嘀咕咕,管彬傑斥了一聲:“說什麽呢?”
阿黃是老人,不怵管彬傑,狗腿兒一樣将手機湊過去:“管哥,我們在說姜哥變化好大,我給你看六年前剛出道的舊圖,就這個綜藝——簡直不敢相信姜哥這麽透明,根本沒有存在感。當時還有人罵姜哥隊長名不副實,有黑幕。”
管彬傑瞄了一眼,随便找理由:“他不怎麽說話。”
“姜哥現在話也不多,但誰敢質疑他是隊長。”
那叢鐵樹根本起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阿黃興奮地與随團助理叽叽喳喳,與有榮焉,恨不得把每一個小動作都抓拍下來:“看,看看,不是所有生病的男人都招人疼,打大噴嚏、冒鼻涕泡、胡子拉碴能打動人嗎?看人姜哥怎麽處理的。”
随團助理滿面羞紅:“我要是朱小姐我已經上飛機了……”
面對滿場小鹿亂撞、老鹿撂蹄的少女心,唯一洞悉背景的是魏璠派來的楊醫生,他被委托照看趙董的工作,此時老臉糾結,一言難盡。
把董事長按在牆上親……
Advertisement
這個佛團頭真的硬啊!
二十四號,佛團穩紮穩打開完了兩個城市,上座率均超百分之八十,銷量渠道擴大,三張專輯傾售,懷鈞股價回升。
魏璠恰巧陪母親甄端兒出海度假,切身體會到懷鈞這次下的血本,連時尚搭配顧問的天花板李紅橼都請了,搞得連她媽那樣清心寡欲不問世事的文人,看了宣傳海報都開始問:“這誰呀?懷鈞的章子,是伏波手下的人嗎?”
魏璠默然,不是她手下的人,是她裙下的人。
不比海外歡聲笑語,此時的宣義幾度戒嚴,風向有異樣。事先衆人言之鑿鑿,懷鈞将佛團送出去是擋槍,但随後魏隆東提前為妻女安排年假,就有點意味深長了。
從十四號開始,趙伏波召開董事會議,随後大大小小共十六個的會議馬不停蹄。一向神龍不見首尾的董事長居然肯整日坐鎮集團總部,頗有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氣魄。
嚴宏謙名義上是總經理趙訪風的高級秘書,這次被“借”來協助會議,最後一場結束後,議廳人走茶涼,他慢慢用手撥弄送入碎紙機的資料,吐出一口氣,終于快步走到趙伏波跟前,俯身道:“趙董,有件事,挺小,但我覺得有必要說一下。”
趙伏波好整以暇看着他,半晌笑了。
二十八號,下午五點,事發。
積攢一年多的暗流決堤,原紀副董兼總經理原童朗被捕,凍結資産,汪文駿申請證人保護;同一天,緝毒組在近郊六一村攔截逃逸的陳祿思等人,遭遇激烈抵抗,當場擊斃兩個小頭目。
翌日早七點,傳來莫箐死訊。
“她清洗了賓雲和西沙/林谷所有人馬,敵我不分,那個雇傭兵養子提着沖/鋒槍殺人,屍體丢入境外的花田燒掉。”侯二說,“補刀後,她吞槍自殺。”
趙伏波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侯二頓了頓,道:“其實她走也能走得掉。”
“她不會逃的,那麽結局就兩個。我覺得她更傾向自己動手,畢竟自己的命,自己來收會好一點。”
趙伏波沉默了一會,又道:“陳祿思的槍決的判決書下來後,複印一份,給她燒去吧。”
侯二應了,又聽她随口問:“漢六人呢?”
“前幾日跑溪池去了。”
“打聽住址。”
侯二心裏道了聲“該”,如今不是太平年間,懷鈞股價上下波動,正是容易被人控股操盤的危險期,漢六本不該這個時候離開宣義。但畢竟是趙伏波上位時期的元老,他龇一口金牙偏要去外省陪“相好的”過年,旁人也攔不住。
然而令他吃驚的是,趙伏波不是讓漢六快馬加急趕回宣義,她要親自去一趟溪池。此刻局勢未穩,陳黨未清,貿然外出風險極大,他開口想勸,沒出腔已被打斷:“為了我的人身安全,挑幾個幹活利索的好手,這一趟非去不可。”
溪池別號水鄉,地勢低,全年含着濕氣,一條汗河浩浩湯湯向東去,南北彙兩條支流注入,即便冬季也水量不減。
趙伏波來到溪池,先打發“好手”們去漢六那邊去聯絡感情,自己到汗河觀光了一陣,駕着四座的游覽車開了幾十尺河岸,又租了游船去河面上晃了晃,侯二有點摸不着頭腦——她是借機來玩的?
一直到傍晚,她才駕車前往漢六的住所,小院內已經停滿了一排遮住車牌的黑色越野,帶頭的人上前叩窗,與侯二互相确認,低頭叫了聲“老大”,放人通行。
侯二下車,繞到趙伏波那一側的車門,伸手幫她打開,被這股“砸場子”的江湖氣感染,不禁道:“頭兒,這幹什麽?”
趙伏波環顧這座小院子,類似“城中鄉”的農房,是上個世紀存留的産物,沒有修繕過,前後共四個門,此刻各有一輛車把守。
“我這個人不相信意外,一切疏忽,都經過深思熟慮。”趙伏波解開風衣扣子,“我從不讓嚴宏謙接觸武裝,當初能指揮看守丁一雙的人,只有你和漢六。”
侯二怔住了。
趙伏波不多解釋,揮手讓他在外面警戒,帶了其他人進去:“從現在起,除非我出來,否則時刻戒備。”
屋內,沒有點燈。
窗子夠大,貼紙殘破,微弱的光從外面零零碎碎投進來,漢六強自鎮定,看見門口踏進來的身影,頓時一連串叫冤:“趙董!趙董你可不能良弓藏走狗烹啊!我招誰惹誰了!我就想度個農家樂的假,我保證吃完晚飯就回去上工還不成嗎!”
漢六坐在小馬紮上,一動不動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跟前,趙伏波呼吸時的白霧轉瞬即逝,忽然閑談道:“嚴宏謙不久前告訴我,我去年主持丁一雙相關的緊急會議後,你找了他?你明知道我見不得你們背着我聯絡,還破戒了。怎麽,害怕了,想拉人下水?”
“頭兒您說什麽呢?”
“我說你二五仔啊。”
漢六猛地擡頭,月光鋪了一層霜,映得他整張臉虛白驚懼。
趙伏波擡起眼,那一刻的神情冷漠而嘲弄:“你以為我不知道麽?”
她雙手抄在風衣口袋,彎下腰,湊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看,一穿上錦衣華服,就忘記裏頭是什麽爛泥敗絮了,我們都是從哪裏走出來的?老哥,忘不得。”
“我沒……”
漢六幾乎是下意識反駁,他已經将所有痕跡抹去,僅憑嚴宏謙一面之詞……
不!漢六心裏重重一錘,想起了一年前……她不是事後才琢磨出來的,嚴宏謙曾被問過一句“你反我嗎?”,事發當日,她已經猜出事情遠沒有“意外事故”那麽簡單。
但她沒有發作。
“侯二的腿傷也是你找人打的吧,你想借此把他‘留’在楠平,這樣一來我手上沒有那次密議的資料,誤會就大了,很大程度會與莫箐翻臉。”
談及那場讓侯二躺了兩個月的骨裂,趙伏波一筆帶過:“我先開始還猜測你是否投靠了人,後來明白了,你打的是和九年前一樣的念頭,渾水摸魚,遠走高飛。”
她一指頭點在他額頭,直将他推得往後仰倒:“你怎麽就學不乖呢。”
他急着打斷:“不是……”
趙伏波卻又跳到下一件事:“你不能讓一方獨大,于是接受了原紀的‘招安’。麥芒的事被我壓後處理,你必須再找一個爆點,但這在宣義不好找,一旦有破綻,我就能直接拿你問罪。這時候顧小律因為拆遷的事返回溪池老家,你知道機會來了,他是一架梯子,讓你可以離陳西源更近一步,果不其然,他去了溪池。”
“不是我……”
“陳西源身邊都是侯二的人,你指揮不動,所以你把有人跟蹤的信息透露給他,讓他起疑,趁機躲開盯梢,給了你的人下手機會,因為用的是茉莉花,死不死無所謂,反正都可以嫁禍。”
“本來就是原……”
“除了反拆遷的書面鑒定,那邊的人告訴我陳西源還神神秘秘搞了別的,他對顧小律的車禍一直心存懷疑,很可能查出某些線索,這份資料他一定有備份,而接收的人,無疑是蕭大丞。”
“沒……”
“蕭大丞知道一點內幕,但你明面上還是我的人,他不敢與虎謀皮,不信原紀更不信懷鈞,所以這份資料絕對不會出現在我手上。你想得挺好,是我太會猜了。”
趙伏波語速并不快,但根本沒有他插嘴的餘地,事已至此,沒有詐他的必要,這些話或許埋了足足一年。
漢六嗓子發幹,在今日之前,不光莫箐,也許侯二也是這麽覺得——趙伏波走了一條消極避禍的路,這才得以保全。
她當然付出了代價。
為了維持平衡縱容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代價。莫箐強迫她參與宣義幾百萬人命的豪賭,而她既要找到一個明面上平衡點,又要反催莫箐盡快動手,不得牽連更多。
他是最好的催命符。
“贏家”不是大水漂來的,她是控局的人,這個局任由莫箐、陳祿思、汪文駿來,都将一塌糊塗。
她忍下了公道,目睹新星一躍而下,對股價跌破天的狀況坐視不理……漢六在得知董事長一口氣召開那麽多場會議後就明白了,她都看在眼裏,在拼命填補這一年下來他造成的千瘡百孔的漏洞。不然憑趙訪風的表面功夫,不出一月,懷鈞必定步原紀的後塵。
而她大開大合,嚴宏謙必定慌了,之前被勒令帶可視電話上天臺,他被其中用意吓得驚魂未定,即便存有一絲同僚情,也會毫不猶豫賣了他表忠心。
是他忘了,忘了賓雲的那個趙兒,她微笑着,掣肘四方,懷揣成熟的隐忍。
餘哥把她當狗喂,他把她當作小孩子,潛意識認為取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的人,難免膨脹,自負聰明絕頂。俗話說越聰明的人摔得越慘,何況是個丫頭。
早在他投降的那一次就該知道,是他不服,所以自欺欺人。
莫箐死了,陳黨分崩離析,原紀自身難保,他再也周旋不起來,那便逃吧!他背負血債,設計殺數人,自知趙伏波不會放過他,于是便期望她發現得晚一點——她也如他所願神色如常。
唯有一刻不必再演。
死到臨頭,漢六也不知怎麽,胸間一口氣倏地散了,啞着嗓子問:“你要……要動手了嗎?”
不等趙伏波開口,他手腳并用,骨頭像橡皮一樣軟下來:“我去蹲,我去坐牢,頭兒,我自首,別生氣,我認罪。”
趙伏波展開手指,從前往後捋了一遍頭發:“我真不放心你,漢六,你這麽會咬人,籠子關不住。”
“不不,我就是一條狗,以前是我嘴上沒把門,往後頭兒不發話,我保證戴個狗咬膠,我每天燒高香,我下輩子給他們當牛做馬,頭兒,您菩薩心腸……”
“你這太寒碜我了。”
“是是,不,沒有沒有,我自己來罰,我什麽東西也配頭兒出手……”
漢六還抱着希望,是個人都有感情,他們曾經共事過,小女孩心腸軟,總念着情,而且到現在為止,趙伏波沒有流露一絲殺意。
一時寂靜,趙伏波忽然将手從口袋抽出來,舉起一張卡:“這是在你家裏找到的身份證,我記得是來宣義後,我親自幫你上戶的,沒想到你不想要。算了,我不強人所難。”
“我……”
他急忙說要,但下一刻喉嚨被勒緊,有人從後面将他的腦袋套入了一個塑料袋,沒有紮緊,想來不是讓他窒息。
他驚惶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想天高海闊麽。”趙伏波說,“我就讓你知道海有多闊。”
她從頭到尾姿态都沒有怎麽變過,而話音剛落,空氣沉凝了,漢六天旋地轉,被人吊了起來,腿部有保護,确保不留傷痕。倒挂中頭頂的塑料袋不住在他頭前腦後飄浮,像一個巨大的魚泡。
他感覺有水倒在腳底,蜿蜒往下,順着腿、腰、胸、脖子,一直流到沒有紮緊的塑料袋裏。
大腦空白了幾秒,他終于知道會發生什麽了。
趙伏波是來殺人的!
她的來意如此明顯,一如十五歲那年,喝着冰可樂,手持槍械截車,如果他沒有将鑰匙交上去,等待他的将是毫無疑問一槍爆頭。
是他遲鈍了,犯了餘哥一樣的錯,将希望寄托于一個情義如紙的瘋魔。
注水如此緩慢,仿佛為了讓他與死神貼面呼吸,他嘗到了泥沙腥味,腐爛的枯枝敗葉與細小的蜉蝣灌入他的口鼻,這是原汁原味的汗河水,随後他會被淹死,毫無痕跡地沉進這條河裏,就算解剖,他的胃與肺中也充滿這種髒水。
腳底的血沖入頭頂,他眼前一陣陣發黑,眼珠似要瞪裂眼眶,雙頰在充血中腫脹。
他竭力屏住呼吸,嘔水,奮力撲騰着,他怕死,怕得不得了,嚴宏謙也怕,他們都怕,這是人最初的本能,刻在基因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作假。
水中翻騰的泥沙迷了眼,意識昏沉起來,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賓雲,那裏有無邊無際的大海。
不知過了多久,求生的欲望催促他振作,腎上腺素成倍分泌,世間又在他眼前清晰,他知道唯一逃脫的希望就是趙伏波已經走了,這是可能的,畢竟吩咐下去就完事,沒有老大看行刑場面的規矩,這不排場,跌份兒!他懷着最後的希望看向渾濁的塑料袋外,人影随水波晃蕩,趙伏波仍然在他面前,不帶表情,就這麽看着他。
他緩慢而結實地打了一個寒噤。
這一霎,他忽然想起了西天石,他在賓雲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西天石,陰陰的,手一摸滿是黏膩的死人頭發。
隐約記得,趙兒還在餘哥手下的時候,常去西天石吹風。
常有人笑話她是去練膽,盡管笑的人中沒幾個人敢獨自坐在那裏,但時間一久,打趣的人心裏也發毛,背地罵“變态胚子”;不過也有人說小孩子懂什麽,無知者無畏。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有點模糊念頭,不是,不是那樣的,就算不懂“死”的概念,也會受到沖擊,這時候最應該渴求幫助,信仰天國,暢想極樂,接受心理疏導,伴随親朋好友的安撫,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趙兒的所為,更像是在體會死亡。
她目睹過這世上最無修飾化的死亡。
看它的醜惡,蒼白,浸透每一寸皮肉,當榮華富貴覆蓋了一切,他們都忘了,她還在西天石的海風裏。
她的一生都在那風中。
世界淹沒于混沌,水從塑料袋紮口溢出來,他最後看見的是趙伏波殘酷的眼神,像望着一片海。
六號淩晨五點,汗河中下游發現沖上岸的溺水者,手腳有抽筋症狀,沒有傷痕,應該是冬泳時不慎溺亡。
經查證,此人為宣義人士,獨居,無親屬,只能将死亡證明發送到單位,幾位同事趕來将人火化。
侯二留下善後,漢六在溪池留有不少後手,有些麻煩,需要一個個拔除。他擔心趙伏波在宣義無人看護,動作很快,留在溪池的最後一天,他在汗河河堤上漫步,眺望奔流不息的河面。
她曾在這片河上游玩。
也許不是游玩,侯二忽而想起賓雲的西天石,晚霞絢爛,她白衣翻卷,含着未燃的紙煙,像一幅隽拔的油畫。
人并非生來就不怕死的。
她坐在那片石料上,像玩那個年齡段小孩時興的過家家,他們扮演父母兄姊,體驗公主王侯……而她在感受于人類而言最可怕的事。
在她的世界裏,她早已屍骨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切疏忽都經過深思熟慮。——叔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