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擋槍
街燈璀璨而混亂。
B座拉起黃色的封鎖線,噴濺的血變作暗沉的黑色。
他不是垂直落下,那段助跑讓他的軌跡呈弧形,沒有摔在消防氣墊上,頭部落地,當場失去生命體征。
趕來的救護車還是“盡人事”地搶救了一下,直到人力不可勝天。法醫将他破碎的頭與軀幹縫起來,草草擦了血跡,通知家屬前來認屍,接到消息跑來的蕭大丞擠在人群裏前行,他灰白的頭發一縷一縷蕩着,修剪雅致的小胡子亂得像水牛剛啃完的韭菜。
緊急通道裏,嚴宏謙正快步下樓,他緊握着可視電話,手臂還在輕輕顫抖。
倒不是因為陳西源在他面前自殺,當年在汣爺身邊,抓人填海的事見得多了,眼見人下去了,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很自然把電話翻過來面朝自己,卻在看見趙伏波的那一刻心頭一震,差點沒拿住。
無怪他受到驚吓,他以為她已掐掉了視頻,那樣的赴死場面極富沖擊,如果他與死者有一份情誼在,難免需要緩一緩。不忍,悵然,遺憾,無論是什麽,都會選擇眼不見為淨,短暫切斷與現實的聯系。
人需要消化。
而趙伏波眼睜睜看着他跳下去,至少在他看來,沒有任何異樣,他背脊發寒,突然想起去年報去丁一雙的死訊時,她也沒別的反應。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趙董叫他來……幹什麽?
無以言喻的恐慌襲擊了他,腳步慢慢僵停了下來,陳西源有重要到董事長放下身段勸解嗎?他拘留期間,沒有公關,沒有限流,放任自流,正是因為懷鈞的态度,媒體才敢将事态炒熱。
嚴宏謙躊躇不前,既然已有準備,也清楚陳西源的秉性,那麽讓他來,到底是什麽意思?若留下痕跡,知道的是他代人當說客,不知道的呢……
領帶箍得他呼吸不暢,他伸手扯開,靠着欄杆喘氣。
陳西源的悼念會辦在周五。
場面很小,黑慘慘的很蕭條,缺了主唱,六音樂隊也面臨危機,圍在蕭大丞身邊小聲議論。
侯二僞裝成搬運工人,來來回回忙活幾個小時,滿身大汗走到街邊停的一輛搬家公司的面包車旁,從耳後摸下微濕的煙卷,手掌圈起來打火,深深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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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完半支,他彈掉煙頭,拉開車門一躍而上,副駕上的人一動不動,趙伏波安靜翻閱一本三流雜志,封底印着亂七八糟的小廣告。
侯二道:“查清楚了,陳西源生前确實秘密交給蕭大丞一份文件,很可能牽涉顧小律車禍的真正原因……估計與他自身遇險也有關,不過蕭大丞矢口否認,他不信任任何人。”
“不必管他,那東西遲早會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侯二遲疑:“……合适的人?”
趙伏波沒有繼續,這時,滴滴的聲音響起,侯二接到了莫箐的來電,他低聲寒暄幾句,轉而将衛星電話送給趙伏波。
趙伏波接起,意料之中,聽到那方道:“你在逼我。”
陳西源若是低調戒斷,還在可控的範圍內,而他用一條人命将宣義推上風口浪尖,又有“畏罪自殺”的言論興起,宣義緝毒專案組已經涉入。牽一發而動全身,莫箐就算不願意,也必須撕破臉皮,速戰速決,清洗陳祿思的賓雲後應,截斷供應路線,全面圍捕陳黨的羽翼。
趙伏波合上雜志:“我是個商人,牟利為首要,一旦我覺得損傷會超出預期,那很遺憾,我會采取自己的方式将損失降到最低,莫女士,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會理解。”
“也沒關系,在商言商。”
或許她的回答太沒有人味,話筒傳出的聲音又慢又澀,像深林中野獸:“你死過女兒嗎?”
久到風在天空盤旋了一個來回,趙伏波才道:“不好意思,沒有。”
侯二在趙伏波說出“希望你能理解”的時候恍惚了一瞬——從來都是她“理解”別人,沒有人理解她,他在她身邊十四年,仍看不清航線,不止他,嚴宏謙也嘗試過,蘇善琦、褚沙白、科小豐、汪文駿等等等等。而她理解他們每一個人,他們的抱負、心性、未來,在她眼中無處遁形。
侯二時常想一個問題,她需要什麽?
錢嗎?也不是錢;平安喜樂?不可能;游戲人生?也太孤獨求敗了……
她把欲望埋得太深,無人與她共情,在這一層面上,他對莫箐的過往倒是感同身受。
他想,如果趙兒在九幾年的倉庫裏沒撐下去,最後淪落到他要一槍崩了她的地步,也許他會帶着滿車的炸/藥與餘哥同歸于盡。
趙兒沒死,他就還有點人模樣。
那個女人要将整個宣義卷入時,明眼人就很清楚她根本不在乎存亡,她見過的死人太多了,也許比活人多,她守在林谷的鴉片花田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把自己埋沒在油鍋與毒藥裏,腐爛人性,泯滅良知,等候複仇的天光。
“你死過女兒嗎?”
他自不會在意趙伏波回話前的空白,只在心中暗道:沒死過,幸好。
莫箐動手之後,宣義警方神經也緊張起來,對一切線索死抓不放,懷鈞股價持續下跌,情形不妙。
陳西源事件引發全民惡評,沒人敢出頭,天後張艾喜、老牌歌手程冠等等都明智選擇了低調,砍去了這段時間的活動——此時冒尖無異于頂風作案,自尋死路。
而管彬傑則接到了“海外場提前”的通知。
管彬傑當場打翻保溫杯,來不及收拾,電話打不通,就失魂落魄跑去公司求救:“這不行!這是要命的事!一個不好……”
負責人的回複很不耐:“我記錯了?懷鈞的藝人難道有說不的權力。”
“可是這——這!”管彬傑滿腹的話堵在喉嚨,近乎呻/吟,“這是拉他們擋槍啊……”
姜逐與褚沙白如今是懷鈞最有影響力的藝人,也只有他們的咖位能“以毒攻毒”,管彬傑在公司沒讨到好,回來與他們二人商量對策。
此時他萬分感謝褚沙白前些時日的投資,勸他拎倆水果去醫院:“這事是個坑,大坑,陸老爺子肯定不會同意,你去和陸老師說說,他身份擺在那裏,高層也許會看他面子……祖宗,就這麽一條腿,你抱一抱吧!”
褚沙白沉默不語,不願老頭求人,想推脫說“他病沒好”,但管彬傑閃着光的眼睛盯得他發毛,半晌,扭過頭,平靜地将決定權交給了隊長:“姜隊,你說了算。”
管彬傑的眼珠又轉去另一邊,姜逐看了看褚沙白,說:“發通稿吧。”
官宣放出的那一天,佛團的粉絲是真的炸了,群情激昂要去炸懷鈞大樓。
上一次守望舊團出事,懷鈞也是強行拉他們頻繁活動,簡直是把人當救火隊員使。
當夜,罵戰就從懷鈞官網燒到各大論壇——“憑什麽每次都是拉我佛救場!我佛頭這麽硬的嗎?”
數以萬計的帖子與評論瘋狂上湧屠版。
“一旦出事,不管甜姜和傻白願不願意,拉出來就抛頭露面,我寧願他們在這段時間消失,謝謝。”
“人心都是肉長的,別家可以躲風頭,可以傷心難過懷念朋友,我家就必須出來曲線救國,硬撐着給事情降溫?”
“懷鈞高層考慮死個雙親吧,我磕頭。”
粉絲情緒激動,第二天佛團發布了一小段視頻,盡可能撫慰了一下,随後全力投入工作。
因為提前了幾乎一個月,時間很趕,公關團隊拟定方案,立刻宣發年後預存的新歌,演唱會制作和國內彩排基本完成,剩餘的工作就是補上宣傳的四個MV,拍完立刻飛溪池做FM,然後提前抵達海外做準備。
而在他們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管彬傑最擔心的事終于來了。
宣義接連破獲販毒窩巢,繳獲“茉莉花”十公斤,與此同時,佛團上空兜頭一桶髒水潑下。
不知是誰起了頭,以懷鈞藝人有前科為由,突然質疑起佛團的精力,猜度他們是想“爆出來前撈最後一把”,并且帶動一幫人群起攻之,要求他們去做血檢。
這股邪風勢頭極猛,不乏圈內人的爆料,真真假假,不少人信口開河佛團“上上下下都不幹淨”,被高層包養過,不然怎麽能坐擁這麽多好資源,自出道以來持續封頂。
而那位“前科藝人”自然也被拉出來鞭屍,陳西源遺留下的鐵杆“哀兵”勢單力薄,滿身是嘴也說不過,被怼進了脊梁骨:“陳西源心理素質不好怪誰?說了幾句就跳樓,一個男的這麽矯情。”
随後繼續腳踩佛粉:“懷鈞什麽節奏,一年死一個助助興?佛粉們多看看你們家主子吧,沒準明年就看不到了。”
罵戰區狼藉滿地,當“賺死人錢”刷上新聞版面時,管彬傑一度心肌梗塞,論壇和站點反反複複被黑,惡意如野草瘋長,止不住,唯一可以力挽狂瀾的是爆了海外場。
管彬傑小心翼翼收着手機,不敢給他們瞧見,生活助理阿黃也謹遵教誨,不透露一字一句。
但世上沒不透風的牆,阿黃不拘小節,手機經常丢在沙發上,褚沙白估計是想訂個外賣,拿起來翻了幾下,慢慢頓住了,朱定錦從廚房拿酸奶出來時,看見燈光倒映在他的虹膜上,像是覆了一層冷冷的結晶體。
客廳寂靜無風,人言可畏,朱定錦撕開酸奶蓋,沒有出聲。
“你說他在最後關頭想的什麽?”
褚沙白看到了她。這還是陳西源走後,他第一次直白地将這個問題宣之于口,他重情,朱定錦很清楚,否則也不會惦記那個烏煙瘴氣的家,重情的人最看不得生死。
“他怎麽就想不開呢,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好死不如賴活,活着就是希望。”
朱定錦低頭笑笑。
“活着多好啊。”褚沙白扭頭問她,“你說是不是這個理,老實說,你怕死嗎?”
“我不怕死,怕活得難。”
這話在褚沙白心口擰了一把酸汁,萬般滋味都在一個“難”上嘗盡了。他動容,剛想交幾句心,随即覺得不對——小朱這臺詞功底可以啊。
好吃好喝,她難個屁!
夜裏禦苑沒有多少人聲,朱定錦吃完酸奶上樓,看了兩頁書,倒進被褥裏。
床頭留了一盞橘色的小燈,姜逐回來時扭把手的聲音很輕,床上呼吸聲舒緩,她的手腕落在被子外,他拾起來,嗅到香水皂的甜味。
朱定錦翻身,見他回來,探出身在床頭櫃找藥。這幾日他着了風,加上工作量大,有向重感冒發展的趨向。
姜逐身體一向很好,沒小疴沒大病,突然來這麽一場,感觀上格外難受,尤其是咽喉,幾乎不能開口。
公司特地配備了幾位随身醫生和營養師細心調養,管彬傑收到人時心裏打鼓,公司什麽時候還搞起這等福利了,謹慎詢問工資是否由公司報銷,負責人噤若寒蟬,一疊聲表示報報報,只要人健康,金山銀山也給報。
他更不敢用了,上上下下打聽,還好有人的嘴漏風,提點他一句,據說是上頭某個大佬有點……
不高興。
管彬傑滿目震驚,忽然想起最新的一個爆料貼,把“包養”說得有板有眼。他在心裏祈禱那位資本大鱷看中的是另一個,褚沙白讓人看上也就看上了,就當下海支援光棍——姜逐是有女朋友的!感情很深,這要是被人橫插一腳……
轟隆一聲,一場十八級豪門虐戀在他腦海中狂風亂作。
探聽虛實後,他頂着一鍋亂炖的腦花去禦苑送材料,朱定錦給他開的門,遇見她,管彬傑心緒難平,掙紮許久,還是決定給她打個預防針:“你……你注意點牆角。”說完又覺可憐,就算她整日防賊也無計可施,投胎是個技術活,像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已經落後了起跑線八百米。
朱定錦一臉不明所以。
管彬傑最近看多了各式各樣的八卦爆料,擔憂這個煩惱那個,心思格外浮動細膩。暗道小女孩家不知世道險惡,日後恐遭磨難,于是又很悲天憫人地對她笑了笑。
朱定錦:“??”
好在這段時間管彬傑比較神經質,怕輿論影響到姜褚二人,恨不得把他倆塞火箭裏發送到真空環境,朱定錦很體諒,沒多計較。
姜逐在吃藥方面很聽話,嚴格遵守醫囑,在外有一個連的白衣天使團随時待命,在家則由朱定錦一手包辦。
地面涼氣重,姜逐被她催促上來,鑽進猶帶體溫的被子,她将兩個軟枕豎起來墊在背後,他側身望去,燈下放着印着壓痕的說明書。朱定錦旋開瓶蓋,倒入适量的溶液,又掰開膠囊的塑料包裝,耳畔的碎發柔柔垂落,被她伸手別到腦後。
姜逐安靜看着她,一隅的光。
那些無孔不入的惡言,轉眼被推出了千裏,隔絕山海。他低頭,順着朱定錦的手把藥吃了,沙啞中夾雜一絲鼻塞的奶音:“還會好麽?”
朱定錦雙手慢慢梳理他的頭發,将被褥裏的熱氣帶出來,一瞬間揮散了歲暮天寒。
她說:“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