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明月
顧小律作風優良,脾氣溫和,一向和“出事”扯不上邊,而且陳西源今年獲獎,發表了一段“謝恩師”的感言,正是春風得意時,工作上也少有不順心。
褚沙白只能往偏處想:“咋了?被攝像機砸了,還是被他那個高徒氣出腦溢血了?”
管彬傑說:“車禍。”
褚沙白“啥”了一聲,比了個二:“宣義市內限速20也能出車禍?他是在人行道被扭扭車撞的吧。”
管彬傑推了一下鏡片,嘆氣:“不在宣義,他前幾日回了老家溪池,昨夜回來的高速路上出了連環車禍,現在人還躺在醫院,據說情況不太好。”
“多不好?”
“連下了四次病危通知,現在仍未脫離危險。”
生死攸關,褚沙白情緒也低沉下來:“誰來的電話?”
“朱定錦,讓我告訴你一聲,麥芒聽到事兒已經在跟她商量湊錢,盡點心意,畢竟就算救回來,後續治療費用也頗為可觀。”
褚沙白聽到“錢”就覺得耳朵疼,麥芒打官司,姜逐老婆本,他家吞錢不眨眼的皮革廠,還加個生病老頭,錢錢錢,身價過千萬的一窩窮耗子,說出去誰信。
陸沉珂的住院費還是他借的,這種籌錢的事輪不到他,小朱打電話的意思估計是代他的份一起“表示”了。
照顧好陸老頭,褚沙白一身臭汗回到禦苑,一開門發現科小豐坐在沙發上沒走,電視上晚間新聞噼裏啪啦播放車禍事故的慘痛畫面,褚沙白一邊換鞋一邊聽個響兒,溪池-宣義的高速路上一輛鋼材運輸貨車超載側翻,鋼條刺入左側車體,這些鋼條沒有傷害到駕駛員要害,致命的是車頂被整個擠壓下去,顧小律頸椎受損,生命體征一度垂危。
科小豐見了他也是顏色郁郁:“回來了。醫生說大腦在搶救前就已經嚴重缺氧,人救回來也不太樂觀。”
“不太樂觀?”
“植物人。”
玄關處放着一份報紙,褚沙白拿起來翻了翻,頭條就是貨車側翻造成後續車輛的追尾事故,一共四輛車不同程度追尾擦碰,傷亡達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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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沙白一拳錘在鞋櫃上:“那殺千刀的貨車駕駛員呢?”
“也在搶救。”
這時朱定錦從廚房裏出來,端了兩杯綠油油的蔬菜汁,姜逐跟在她後面,手裏拿着一杯喝藥似的咽,科小豐心情不佳,沒有反抗就拿了一杯。
褚沙白縮在沙發邊,死活不碰,捏着鼻子道:“顧導回老家幹什麽?家裏老人病了?”
朱定錦也不催他,只督促姜逐喝完:“顧導在溪池的老房拆遷,他父母不簽字,被騷擾到沒辦法,八百裏加急催兒子回去。”
窮得賣褲子的褚沙白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拆遷安置費:“舊城改造,有錢拿啊。”
科小豐搖頭:“關鍵他父母的小區不是危房啊!才建了不到二十年,處于黃金地段,改建高層可以賺一大筆地價!”
科小豐上身動了動,接下來低語,與他的預感不謀而合:“官家盯上了那塊地,顧導回去是跑信/訪的。”
褚沙白反應過來:“你懷疑是截訪?”又皺眉,“這截的方式太不要命了,不太像。”
科小豐聳肩,咕咚咕咚吞蔬菜汁。
褚沙白等着朱定錦發表一下高見,但朱定錦一直沒有說話,等姜逐和科小豐喝完,她接過來拿去廚房洗了,客廳只聽見嘩嘩的水聲。
人事無常,一條命橫在眼前,幾人基本沒睡好,第二天一早被鳥啾聲喚醒,又聽說顧小律昨夜差點沒撐過去,呼吸突然微弱,心髒供血不足,立刻推入手術室搶救,除顫三個半小時,千辛萬苦從無常爺手裏搶回一條命。
顧小律情況一直不好,消息又瞞不住,擔心遠在溪池老家的兩位老人家高血壓一倒倒倆,陳西源已經連夜趕去溪池。
業界相識的人親眼所證了一次“人命脆如紙”,近幾日活得分外小心,走路都不走廣告牌下面。更多的人長籲短嘆:顧小律和蕭大丞好不容易将人捧出來了,沒享幾天福,給一場天降橫禍毀了,真是命運多舛。
佛團近期為了海外場的舞臺互動,開展英語封閉式集訓,吃住都由公司特別安排。陸沉珂病情不見好轉,褚沙白又不能過去,只能讓管彬傑每天兩點一線,給老爺子捎點吃的。
趙訪風在HJ大樓頂層翻閱集團第三季度報表時,她姐姐正從樓前修剪齊整的花圃間走過。
“告訴莫箐,是時候了,這世上哪有天網,有需求,有利益,就是殺不盡的。”
侯二:“顧是那邊做的麽?”
趙伏波神色不動:“汪文駿收到警告,還在與原童朗拉扯;陳祿思也不至于撿芝麻丢西瓜;莫箐更不可能高調,他們沒理由這麽做。”
“那是溪池地方做的?還是意外?”
趙伏波擺了擺手,沒有多說。
北風帶寒氣,她将衣領略微豎起,問道:“你的人還看着陳麽?”
“還在,不過出省的話,路線不熟,不方便,要換溪池那邊接洽的人嗎?”
“繼續用同一批。”
不多時,跟着陳西源的人遞來消息,陳西源在溪池的活動不安分,除了照顧二老,也就“強拆”一事去了幾趟信/訪部門。
侯二覺得把人勸下來較為保險,念頭剛起,又自嘲地笑笑,什麽時候居然這麽開始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了。大概趙兒對他多了些關注,他也不太希望聽到他的壞消息。
面對他的“避而求安”提議,趙伏波沒有表示:“安全?這世上哪有什麽絕對安全,我不是還得聘你做保镖嗎。”
她又道:“如果想一個人‘安全’,不如把他非法拘禁,沒收一切尖銳物品,絕食就給他吊葡萄糖,這樣他活到壽終正寝沒問題。”
侯二默然,這樣磋磨人的意志,活着,和死了也什麽區別。
沉默片刻,趙伏波低低道:“人的命,是拉不住的,每個人都在他們的選定的道上一騎絕塵,越強硬,越上心,它飄得越遠。”
事後侯二不再多言,只讓人防意外事故,其餘不必幹涉。陳西源繼續在溪池奔波,為顧家二老争取房子——他倒還抱着一絲念頭,如果車禍不是意外,顧小律性情敦厚,不與人結仇,他能入手的也只有信/訪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又至年關,顧小律昏迷不醒,守在監護病房前的是陳西源的經紀人蕭大丞,兩人知交多年,感情深厚,麥芒和佛團去探望時特地帶去了清月山求的平安符,開過光的。人到絕境什麽神都信,什麽佛都認,蕭大丞把平安符纏在窗扣上,拉着這群小輩的手千恩萬謝。
而從溪池傳來的報告沒多少新意:“……陳小子前些日子在摳房屋征收條例,實地考察基礎設施,搞書面材料,最近又不知道在弄什麽,神神秘秘的……管他的,哥幾個閑得屁股發癢,把那小區裏晃蕩的大金鏈揍了一頓,老大,過年發紅包嗎?啥時能回去啊?”
聽話筒裏的聲兒他們還在大排檔吆喝五魁首六個六,侯二劈頭蓋臉把他們罵了一頓。
這頓罵沒起什麽作用,元旦剛過,他接到了火急火燎通報:“完了,那小子估計是把我們當成截訪的了,專撿辦年貨的路走,繞迷糊了,人跟丢了!”
如果不是時候不對,侯二能一手一個把人扔海裏喂魚。
他不在溪池,也只能指望這幫丢人玩意敬業點,盡快把人盯緊。
半個小時後,陳西源在一棟舊公寓裏找到了。
警察找到的。
有片警接到電話,報案人第一時間小聲報出地址,随即發生叫喊與打鬥聲,警察判斷報案人遭遇歹徒,循地址趕到時破門而入,廢棄的公寓中空無一人,搜查房間時才發現地上倒着一個。
“這有個人!沒有意識了!”
救護車迅速趕到做了初步檢查,确診注射了鴉片類藥物,不過在奮力掙紮中甩脫了針筒,注入體內的劑量不足以導致死亡,經過調查,報案人正是陳西源,血檢結果呈陽性,目前案件即将轉交宣義方面檢察機關。
溪池天高皇帝遠,飄得很,反正此事留有案底,在公關動手之前就搶先砸出重磅醜聞,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軒然大波。
宣義媒體懂規矩,有關陳西源的新聞一律押後,主流的紙媒都避開了這個話題,但風一旦吹出來,就止不住了。獲悉陳西源被押送宣義,火車站外挂了不少言辭激烈的“防毒反毒”牌子,全面抵制醜聞藝人。
在宣義接受全面檢查後,陳西源平靜口述被襲擊的始末,案件繼續調查中,他本人根據法律條例處拘留五日,罰款兩千,由于影響較大,處罰結束後,必須前往社區戒毒或者強制場所。
拘留處罰結束後,蕭大丞親自來接他,眼裏含着淚,抱住他麻杆一樣暴瘦的身體:“沒事,沒事的,老師等你。”
陳西源默默地回抱,忽然側了一下臉,在他耳邊輕聲說:“顧老師不是意外。”
蕭大丞只是更用勁抱住他。
去戒毒所之前,他提了要求,想見一見顧小律。
蕭大丞開車帶他前往醫院,喋喋不休說起顧小律逐漸好轉的日常,陳西源認真聽着,在ICU的玻璃窗外靜靜看了許久,退後鞠了一躬。
……
侯二晚上接到消息,人跑了。
“跑了?什麽意思?陳西源沒去戒毒所?”侯二覺得事态荒謬,“他想幹嘛?跑得了和尚他又跑不了廟——瘾頭犯了?”
正在這時,侯二兜裏另一部手機突然滋兒哇地吵起來,他換了只手接通電話,才聽兩句就開了免提,屋內一剎間充斥着報信人的焦急嚷嚷:“……已經站在那個邊邊兒上了,這可怎麽辦!”
趙伏波掀開眼皮觑過來,侯二低聲道:“陳西源現在在B座寫字樓天臺。”
B座寫字樓是棟爛尾樓,但它相鄰的A座卻被原紀收購作為常用辦公場所,陳西源跑到這個地方想幹什麽不言而喻,侯二覺得趙兒很大可能會被氣笑,趙伏波卻沒笑,冬季氣候幹燥,她嘴唇有些輕微起皮,白膜一般覆蓋住紅色,随着動作逐漸皲裂。
細小的血珠飽滿地擠出來,又融進了裂痕中。
她的眼神讓侯二不敢再看,迅速起身道:“我去。”
“來不及。”趙伏波說,“聯系嚴宏謙,讓他帶着可視電話去寫字樓頂部。”
“茉莉花”在九十年代強勢登陸賓雲,成瘾性極強,快感更濃烈,複吸率說好聽一點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畢竟不能說太難聽,得給人一絲希望。
無數人被它拖垮家庭,拖垮身體,拖垮神志。
陳西源也是明白的,即便他能戒掉,也絕對不能複出了,他的音樂生涯到此為止。
他的音樂生涯并不算長,從十五歲,到二十六,他付出了整個青春……也許是整個人生。
風穿過他的頭頂和兩腋,衣衫上白字黑底的巨大“除毒務盡”字樣随風起,他往下看去,冷不丁聽見一句:“跳啊!孬種!”
他覺得頭有點沉,想起新聞放出後鋪天蓋地的罵聲,慢慢和眼前的世界重疊。
“他就是那個吸毒的!還唱搖滾帶壞年輕人,叫他們公司趕緊封殺!”
“沒念過幾年書的玩意,能有什麽廉恥,誰知道是不是編造的受害者身份。”
“現在的明星為了吸睛炒作什麽都做得出來……”
當惡意變作某種意義上的正确,便再沒有了遮蔽,人總是不憚懷疑的,懷疑內幕,懷疑真相,一切的修辭都更直白,更殘忍,更裸露。
夜幕降臨,他仰起脖子。
忽然間,他敏感的神經一跳,猛地回頭,瞧見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個人緩慢上前幾步,夜色中的燈光一寸寸映出他的面容與身軀,陳西源蹙起眉,他認得這個人的臉,但若說交集,那是一句話都沒有。
嚴宏謙雙手攤開,示意自己無惡意,随即他低頭拔出可視電話的天線,按了幾個鍵,舉起來面對他。
信號不穩,光閃了幾秒,趙伏波才出現在屏幕上,一瞬間他們的對望,讓時光追溯到了五年前,錄音棚的門推開,他虛着近視眼看一個前來為他配MV的姑娘。
片刻,陳西源恍然笑起來,他的神經被茉莉花反反複複迷醉過了,情緒竟沒有太大波動:“是你。”
聲讨浪潮通過電波傳到另一段,趙伏波語氣鎮定:“這不是你的錯,別去聽。”
“是啊……不是我的錯……”他站得筆直,固執地叫着她那個如錦繡溫軟的名字,“小朱,你這麽多年,是這麽過來的嗎?”
趙伏波皺眉:“什麽?”
“千夫所指……你都不去辯,是太失望了嗎。”
趙伏波似乎有意說什麽,話到嘴邊化作無可奈何的嘆息,閉了閉眼。
陳西源就當她默認了,他放松地看着她,他們之間的距離剛剛好——嚴宏謙惜命,站在安全地帶,比陳西源更恪守與邊緣的距離。
趙伏波聲線低沉舒緩,擁有令人短暫鎮靜的能力:“你認識丁一雙,我告訴你,他也染過毒瘾,但最後走得風光,如果你想一了百了,我可以幫你做,你這樣跳下去,黃泉路上也背了罵,甘心嗎?”
這種勸解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從消防隊員的口中說出,沒有警方小心翼翼的包圍,沒有談判專家親切詢問有什麽難題、受了什麽委屈。昏天黑地之下,她的話沾了血,然而下一刻,這腥味褪去了一點:“不過,你也可以走丁一雙沒有走完的那條路,活着,去戒,我會提供幫助。”
陳西源有點拿不準她是來勸他回頭,還是與他告別送他一程的,或者又是借此向他确認最後一遍。
他恍惚笑了。
“小朱,我不需要虛名,也不忍辱負重。我無法忍受罪惡,更無法忍受改變不了其他東西,卻改變了自己,還回過頭标榜自己是贏家,我只要此時此刻,一千一萬個人看到我,我要讓他們尖叫,誤解沒關系,厭惡沒關系,總有人明白的,我只要他們出聲,在這方圓下吶喊。”
他固執得可恨。
“我不是璞玉,也非大惡,我只是不做奴隸。”
“你說得對,我奈何不了這個世界,我的喜惡定不了任何人的罪,但我有權挑釁,有權反抗,有權選擇。”
他語氣輕輕的,像石塊下冒土的小芽。
——“我煩它總可以。”
那一刻,他和九九年天橋下的自己重合了,二十一歲的青年,戴着蛤/蟆鏡,滿身的張揚與傲氣。
他唱的是找尋。
在這遍地泥潭中,找尋一個微不可聞的自由正義。
有水痕細細從他眼角流下,霓虹燈在他背後明媚,映得那一點水光發亮。
他轉身,迎風逆行。
“小朱,謝啦,我走了。”
人來到這世上,都是勇士,只道世事湧流,終将把棱角磨圓,但總有一挂人,嘶聲力竭高舉旗幟,永不妥協,永不言和。
他向臺沿奔跑,起跳,像跳入了一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