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找尋
褚沙白大概投胎時滑了腳,不抽煙不喝酒,沒不良嗜好,硬是被家庭狀況拖得一窮二白。
一個不大不小的祖傳皮革廠,爹媽小三争得不亦樂乎,如果不是管彬傑有點能耐,打點了報社娛記,光是他家的三國演義就夠吃瓜群衆看一年。
提到家事,他滿腹的碎碎念都沒了,糟心地擺手:“小朱你真會來事兒。”
方才一腳踹破鴛鴦巢,褚沙白似乎也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絲毫不帶停的,蹬蹬蹬溜下樓。朱定錦拾起床頭櫃上的發帶,将零碎的頭發箍起來:“先去吃飯吧,料理完了再說。”
姜逐剛要關門,被她一句話打斷動作:“料理什麽?”
“褚哥啊。”朱定錦一臉“這不明擺着”的神色,“不把他安頓好了,今晚上能睡覺?”
褚沙白機警如犬,不好搞定,姜逐以為是要把他哄到麥芒那邊,朱定錦擺手:“人家焦頭爛額搞法庭材料呢,讓褚哥去不是添亂麽,我們內部解決。”
姜逐:“褚哥防着我們呢。”
朱定錦理所當然:“他肯定防啊。”
下了樓,褚沙白歪歪扭扭坐在客廳沙發上,手握遙控器,百般無聊地調臺。朱定錦拿座機打電話給外賣,叫來兩大包小龍蝦和啤酒,鮮香誘人,褚沙白一臉警惕:“我跟你說,你甭想灌醉你褚哥,千杯不倒知道嗎……”
朱定錦睇他一眼:“誰灌你,你和姜逐剛結束巡演,禁酒期。”随後囑咐他送去隔壁,給姑娘們加個餐。
褚沙白的神經松了一點,但仍存猶疑,稀裏糊塗送餐去了。表完心意回來,朱定錦正在沖泡板藍根,這是阿黃臨走時囑托的,趕場太多,又臨近換季,怕這倆主子發熱。
褚沙白嗅了嗅手裏的杯子,又看了一眼案板上撕開的包裝袋。
一旁的姜逐雙手捧着杯子,銜着杯沿,小口喝完了。
褚沙白左看右看,也一仰頭,抹了嘴,說起從那裏聽到的新聞:“哎我說,她們這個事,幫忙的不少,畢竟麥芒出道以來,公司很看重,都想結個善緣。”
朱定錦漫不經心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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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沙白往嘴裏扔了一粒花生米:“不過你還別說,別家都是出人出錢,就他陳西源寫了首戰歌,據說已經發上網了,那個歌詞,真狠啊,罵原紀好好做人呢。”生怕朱定錦記不起來,又道,“六音樂隊主唱,經紀人是蕭大丞的,小朱,你不是還給人配過MV嗎,就那小子。”
不知是不是背光的緣故,朱定錦神色有點暗:“他跟麥芒有交往?”
“交往是沒有,但他人就那樣,啥都看不慣,蕭大丞和顧小律倆人,就帶了他一個藝人,可不捧成祖宗了。”褚沙白撓了撓額角,又道,“奔三了吧他,還是像個毛頭小夥,上次他接代言開了個見面會,有搗亂的人罵他,往上扔礦泉水瓶,他抄起臺上的可樂罐子就與人對砸,最後被顧導拉開了。”
說完晃晃頭,小聲評價一句:“太冒進了。”
朱定錦手上盤着一只巴掌大的哈密瓜,金黃的絡子皮,姜逐看她摸了半天,估摸着是想吃,伸手接過來,去廚房刮瓜皮。
朱定錦看着他的方向,嚼着花生,半晌才道:“是,麥芒這個案子碰上了時候,放在上世紀還真不一定能告贏,這年代自有論壇和博客造勢,他沒必要攪和進來。”
褚沙白聽出點意思:“這是……嫌他多管閑事?”
朱定錦搖了搖頭:“涉入太深不是好事,要是見到他的面,勸勸,讓他退一步。”
褚沙白潛意識中有根弦被輕微撥動,嘶了一聲,覺得有點新鮮:“小朱你蹉跎了啊,說話這麽像我媽。”
朱定錦望了他半天,笑了:“是啊,人老珠黃,不過我不介意你叫我幹媽的。”
褚沙白拖長聲音“噫”了一聲,剛才冒了個尖尖的怪異被激得煙消雲散,譴責道:“這都是從哪兒學的歪腔怪調,小朱你越發會占人便宜了!”
朱定錦指尖轉着一根牙簽:“叫一聲怎麽了,你沒聽說傲峰的盧總天天收幹女兒,一個賽一個平步青雲。”
“那我叫你幹啥?你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命。”說到此處,褚沙白留了心,雖不至于懷疑她起了攀高枝心思,卻也語重心長與她推心置腹,“咱是泥坑的王八打滾,那些個大佬高高在上,什麽香的辣的沒見過。”
“嘗鮮兒嘛,誰不會。”
褚沙白“咯嘣”咬碎一粒花生。
他聽着不對味,稀罕地瞄她:“你不是不思進取嗎,都多少天沒接過戲了,跟你家那口子一個樣。你看小姜那個佛爺性子,他伺候你是他樂意,叫他上趕着去争,這輩子都不可能。”
“我知道。”朱定錦臉上是融融的笑意,“我這個人,認命。”
與朱定錦聊天,屬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算哪裏,而褚沙白又是個慣喜歡費腦子的,東揣測西琢磨,連日的疲憊漸漸漫上來,心裏想着眯眼躺會兒……等姜逐端着瓜回來,人已經睡得打起了鼾,朱定錦在一旁無所事事地嚼花生米。
他輕輕放下果盤:“這麽快就睡了?”
朱定錦朝桌上板藍根的杯子一努嘴。
姜逐不知所以:“我也喝了。”
“他喝的是複方,你喝的是單方。”朱定錦笑了一下,“他那個有助眠作用,你沒有。”
上指天下指地,朱定錦敢說,這個陳述句是對“褚哥防不住的”的一個總結,頂多是個小讨賞,沒想到姜逐劍走偏鋒,腦電波出了框,衣襟随着他彎腰的動作半敞,眼角全是靡靡之氣:“你想我不睡覺。”
朱定錦:“……”
她從這句話中已經聽出了深夜被翻紅浪的嵌入與釋放。
轉眼秋老虎将近,麥芒案的開庭時間壓在TVGM音樂盛典之後。
趙伏波常年處于半退狀态,不出席在任何官方場合,所有應酬都由懷鈞現任總經理趙訪風代勞……不代表她不看直播。
四五個直播鏡頭擺在面前,百花齊綻。入口處蘇善琦白色晚禮服,人模狗樣的,與一個法蘭絨大衣的老太太說話;陸沉珂吭頭吃着西瓜,逮到褚沙白就像訓不孝子,褚沙白乖孫一樣應着,沒幾句就去躲廁所。
侯二腿好了,立刻回來報到,吊着腿時間段裏幹起了文職,親自處理西沙與賓雲的交涉問題。趙伏波見了他,揉了揉眉心:“莫箐那邊什麽反應?”
侯二如實說:“有點不滿。”
“回什麽了?”
“藝人的小打小鬧,與趙董無關。”
趙伏波點頭,宣義近期從不明渠道湧入的“茉莉花”莫箐大多有記錄,給侯二的不全。緝毒組建了特別專案,不敢做得太大,嚴宏謙通過線人帶了話,有“大魚”,切勿打草驚蛇。
但麥芒的盜歌案卻像磕牙的石子。
原童朗是個拎不清事的纨绔,汪文駿卻明事得多——他與陳祿思又不是親家,聽多了卸磨殺驢的故事,阻攔不了原童朗,他總要想退路。
冰面上行走,懷鈞與原紀這倆死對頭莫名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任何一個摩擦都是發酵契機,麥芒案是吊在這杆秤上的最後一根麻繩,不管盜用人是私人主意還是高層授意,汪文駿都應該想利用這件事的持續熱度,博取曝光,限制住陳祿思想把原紀變成窩點的做法。
要說開庭時間,沒準他比科小豐還急。
但站在懷鈞一方,自然是要盡力往後拖,慢慢抑着關注,維持住目前的平靜,既對莫箐交差,又樂于見到原紀被蛀。
只是沒想到陳西源居然兩肋插刀——他們藝人層次不夠,不見得清楚其中的彎彎繞子,只仗一腔熱血,一步錯,很可能就一去不複返。
褚沙白大概沒聽出她借他之口轉告的“讓他退一步”中蘊含多少慎重。
一個沒有背景的主唱,莽撞破壞了陳祿思“另起爐竈”的大計,下場不會太好。
侯二盡心盡責伫立在趙伏波身後,直播已經到了頒獎環節,主持人依次念出樂隊提名,熒幕閃過他們的入圍歌曲及隊員組成。
“年度最佳主唱獎——陳西源!”
燈光聚焦下,陳西源左手顧小律,右手蕭大丞,他依次緊緊抱過二位伯樂,與後座的樂手們碰拳,揮揮手,走上領獎臺。
趙伏波單手撐着頭,半垂着眼。
陳西源卡在西裝袖扣上的感言紙在衆目睽睽中飄下來,沒落到地,被一個“猴子撈月”橫空截住,音箱如實傳送出:“嗨呀——”
他攥着紙條,耳根浮上尴尬的紅,二十多歲的人依然像個大男孩,又硬又澀,刺頭兒一樣杵在話筒前。
下方是善意的笑和掌聲,他表情卻是少有的嚴肅與真摯。
“其實這個獎對我來說很重要,衆所周知,懷鈞競争環境激烈,從我來到懷鈞的第一天起,就有兩位老師一直陪伴我,與我暢言與夜談,保護我,糾正我,他們是我最願意回饋的人。”他舉起獎杯,神色肅穆,“如今我破甲而出,獨木橋上走過,鮮花我只取一朵,其餘,都是老師的!”
潇潇灑灑發言完畢,他衣袂帶風,由于第一次上臺,摸黑下去時被臺階絆了一跤,沒等人上前扶,陳西源迅速爬起來,龇牙咧嘴:“笑屁笑。”
趙伏波一動不動,可能是被伯樂保護太好了,模樣比幾年前硬朗不少,實際仍塞了一個仗劍江湖打抱不平的靈魂。
佛團的《功德人家》斬獲四項大獎,團隊獎的提案上去後,守望與麥芒分別入駐男女最佳團隊,觀衆席傳來呼嘯,論壇上立刻被“雙隊長”刷屏。深谙這二人尿性的褚沙白躲在後面不可置信地做口型:“這麽毒得一比的CP也有人站?”,
說來也奇怪,褚沙白在業界風評不錯,情深義重,但硬是與誰都扯不上一腿兒,該給他頒個“緋聞絕緣體”的獎,這人上輩子大概是炸了星盤。
TVGM音樂盛典頒獎現場獻唱定為陳西源的六音樂隊,懷鈞這邊立刻有人去往幕後做最後的排查。管彬傑第一次來就告誡過守望,不能掉以輕心,畢竟不是自家的場子,任何地方都有魑魅魍魉。
關系最緊張的時候,藝人不僅在更衣間與雜物間這等沒有攝像頭的地方遭過霸淩,在收音和返聽上也被動過手腳。
早幾年天後張艾喜的現場出了車禍,伴奏一塌糊塗,趙伏波中途離場,帶人堵了原紀,縱然她位高權重,當年在原紀眼中仍是個初出茅廬的中學生,哪能認賬,叫嚣道:“有本事切了我們手指啊!”
董事長就笑了一下:“是嗎?切手指?不,過時了,指頭切了不會長,連累我們花錢消災,還能幫你領到殘疾人津貼。”
随後轉頭吩咐:“把指甲掀了。”
不過這次不是防原紀,檢查的人多加了一道程序,片刻後打了電話過來:“侯哥,确認了,陳西源的曲目是《蛹道》,老歌。”
音量外放,趙伏波卻沒有動作,過了很久,她才開口:“不會是這首歌。”
侯二拇指就在通話鍵上方:“截麽?”
趙伏波沒有說話,姿勢都沒有變。
場務在暗處忙碌,舞臺逐漸亮起,樂隊服飾上的亮片潑灑一片明亮,侯二移動手指,按滅了屏幕。
前奏陌生,報幕不出意料是他為科小豐寫的助陣歌——《你就像膿瘡》。
陳西源不懂世事人情,活得像個老小孩,是衆所周知的事,蕭顧二人似乎也不想拔苗助長,替他抗住所有壓力,放手讓他去迷茫,去徘徊,去一點一點攀爬。
數年前,天橋下,顧小律疲憊地握着劇本說:“別人唱的是叛逆,他唱的是找尋。”
別人為情感成長叛逆,他找尋的是一種精神。
那些真實的,憤怒的,抗争的,純真的。
這個時代磨平的精神。
不管權謀,不管利益,他就是要頂天立地站在這個臺子上,用他的語言,他的音樂,如錐子一般光亮銳利,刺破鳥的胸口,血如洩洪。
他嘶吼着,高唱着。
一如萬千歌手曲譜上的第一筆。
一如他們曾經在最飽滿美好的月份沖殺市場,相信這世上有光,有披荊斬棘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