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拜年
伴随四月初總經理趙訪風的回歸,董事長再度潛水,事務交接迅速,懷鈞再度恢複原先佛光籠罩、休養生息的狀态。
張小祡送往全封閉戒毒所嚴加看管,丁一雙的奶奶回了陽石縣老家,安兮陵多了兩座新碑……除此之外,似乎也沒別的不同。
一個冬季的人心惶惶,還不及趙伏波短暫複出引起的騷動。所幸她沒把持朝政太久,趙訪風回來後,不少藝人唉聲嘆氣,不搔首也不弄姿了,響應號召踏實工作。
眼見懷鈞風氣轉正,嚴宏謙松了口氣,趙伏波就是個頭號大禍害。也難怪她不兼任老總,不僅在合同薪資上痛快宰羊,還磨刀霍霍向春心——她妹是沒看見那盛況,大冬天,東樓大廈全是行走的小騷蹄子,一個個“缦立遠視,而望幸焉”,趕得上選妃會了。
“還別說,趙董在懷鈞是很受歡迎的。” 夔彷與友人談起此事,口吻有一絲隐秘的狎昵,“這種環境下的藝人,骨頭癢,都有那麽一點兒……啧,慕強心理。”
不過蹄子們白下功夫了,趙伏波忙成陀螺,沒心思風花雪月,大年內只有一人成功在私人場合見到了趙伏波——鬼才制作人蘇善琦。
托了她老師肖鶴舫的福。
懷鈞的三位金字塔音樂人中,夔彷不必說,利益至上,甘願成為供老板驅策的一頭騾子;陸沉珂倒有文人骨氣,奈何躁郁症發作起來六親不認,過年也是陰慘慘,不喜歡有人上門;唯有光風霁月的肖鶴舫,深得趙伏波敬重,趙伏波一直以學生晚輩自居,很給面子,只要雙方身處同一個區域,她都會備禮去肖教授家中拜個年。
蘇善琦是知道這茬的,她與趙伏波至今對話沒超過二十句,但身為“賭博時代”的忠實信徒,說不朝聖是不可能的。
然後她不聲不響,換掉油得發膩的破羽絨服,敷了個去眼袋的面膜,挑了幾杆小青菜兩尾活鲫魚,去恩師家孝敬了。
肖鶴舫上得廳堂,但不下庖廚,早在六七十年代因保護一個鋼琴老師,被人用一把刀貫穿手掌,釘在“洋樂器”上。手殘了,也留下後遺症,聞不得生畜的葷腥氣味,年三十桌上只有冷冷清清的幾個清炒和鹵菜——保姆幾天前就已經請假,怕肉食擱久了不新鮮,只做了不易腐的吃食。
蘇善琦是肖鶴舫91屆最看重的弟子,感情非同一般,不拿自己當外人,到了就進廚房,找了個牡丹搪瓷盆将魚養起來,中午拎起一條去樓下殺了,她蹬着倆大號膠靴,蹲在地上,頭發受到西北風與靜電的雙重作用,炸成人鬼不分的模樣。
一雙手在黑色塑料膠手套熟練活動,她坑着頭,刮鱗刮得起勁,手腕一轉切入魚腹,開膛剖肚,兩根指頭摸進去,挑出黏白的魚泡摔在地上。她不吃這個,喜歡踩,擡起一只大靴子“啪叽”幾下,頓時一陣舒暢。
她舒服完,烏龜似的抻了抻脖子,這麽一抻,瞬間僵了。
餘光掃到那個人影,她慢騰騰擡起浮腫的死魚眼,望向五步之外,來人穿得十分休閑,柔軟的淺色系修身款大衣,整潔幹淨,與她一身腥水不容于同一個世界。
蘇善琦艱難移動了一下腳,感受到腳底魚泡粘連的浮軟,不用想也知道,鐵定醜到人了,她一時不知道是捯饬完自己再打招呼,還是裝近視日後再賠罪。正值天人交戰,趙伏波已經開了口:“準備的什麽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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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善琦:“就……魚。”
趙伏波一個響指,花壇的松柏後應聲走出一個男人,戴着鴨舌帽大步而來,走來途中一抖肩脫下鴨絨夾克,撸起毛衣袖子,不由分說接過蘇善琦手中的刀和魚,蹲在水管前,開始清理魚的內髒。
蘇善琦不知所措被擠開,濕淋淋的手套交握着,杵在一邊,趙伏波翻開袖口看了一眼表,道:“小芳老師不喜歡生腥氣,去洗洗,與我一塊上去。”
懷鈞信徒們對董事長趨之若鹜,但趙伏波待人一直是界限分明的上下級關系,很少像別的老板為了鼓勵員工、增進感情,做出“周公吐哺”的親昵舉動。
即便知道她不濫施恩澤,蘇善琦還是失落,她對自己的魅力不抱希望,只是不甘心新買的粉色羽絨服沒穿下來。
上了樓,蘇善琦駝着背,躲到廚房炒小菜去了。
她心不在焉,熱油的時候,手上攪着雞蛋,跑到廚房門邊偷聽。
趙伏波的聲音清晰傳來:“小芳老師,這次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
只見她從身側拿出一冊黑漆皮的文件袋,摩挲了一下封口,遞給肖鶴舫,“這件東西,希望老師能幫我保管。”
透過廚房門的一小塊玻璃,她清晰看到肖鶴舫打開後,臉色微微變了。
蘇善琦伸長脖子想去瞅內容,肖鶴舫卻一把将那幾張紙塞回密封袋,活像捏了個燙手山芋:“你這是要幹什麽?”
趙伏波只道:“這件事上我信的人不多,老師幫我吧。”
肖鶴舫斟酌片刻,慎之又慎道:“伏波,老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無論是什麽,希望你能慎重考慮,多為點自己,你還年輕,路……還很長。”
“是嗎……”這聲音應得有點飄,蘇善琦敏銳感覺到趙伏波有一瞬間的走神,褪去了那層侵略氣息十足的光環,真的像個少年學生了,依稀有青澀秀麗的痕跡。但僅僅一晃眼,她再度披上裹挾毒/藥的糖衣,從容自若,“我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老師不必擔心。”
吸煙機嗡嗡作響,蘇善琦炒了兩個油光水滑的素菜,加上侯二洗淨送上來的魚,熬了一小鍋鲫魚豆腐湯。
今天熱菜熱飯,肖鶴舫很給面子,吃了滿滿一碗。趙伏波用公筷細致挑去魚刺,盛了小碗遞給肖鶴舫,謙遜溫和,蘇善琦看得心頭一熱,低頭扒飯。
吃完後,蘇善琦起身收拾碗筷,剛用洗潔精抹了一個碗,就被喊回客廳,肖鶴舫眉眼彎彎,把她拉來身邊坐下,話卻是說給趙伏波聽的:“都三十左右的人了,還一點不懂交際,整天圍着工作打轉,怎麽,準備嫁給工作了?”
蘇善琦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
她明白老師要幹啥了。
她蘇大監制參與的專輯唱片,得獎率超一線,底氣足,脾氣狂,在制作人之中是絕對的權威,摧殘藝人無數,人送美譽“蘇閻王”。但力也有反作用,她榨得員工哭爹喊娘,自己更是殚精竭慮,奔着身葬五丈原去了。
肖鶴舫沒有子女,學生就是她的孩子,蘇善琦沒有說得上話的友人,悶得狠了,難免在老師跟前發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牢騷,說說自己的“非人”待遇,滿足一下自負心。
純屬拿喬。
但肖鶴舫就當了真,上次去找趙伏波要假,趙伏波的答複是“老師做主,我絕無二話”,反而是她抗命推了長假。
蘇善琦心叫不好,要攔,肖鶴舫一句話給她堵回去了:“你就是挨了打也不知道還手的。伏波這孩子我知道,不是不講理的人,老師也不是為你說情,只是你這麽不愛惜身體,日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到這份兒上,蘇善琦也不好意思說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趙伏波八方不動聽着,她坐立不安,一顆心砰砰砰差點撞開肋骨,心裏狂罵自己真他媽作啊,當婊/子立牌坊,聽老師還輕聲細語誇她勤勞如蜜蜂,更羞憤欲死,恨不得把自己頭皮給扯禿了。
趙伏波表現出一萬分的慚愧:“小芳老師不必再說了,這是我的疏忽。您開假,我這就去和人事部打招呼,多久都批。”
肖鶴舫含笑,拍了拍蘇善琦的背,大概意思是:你看呢?
蘇善琦心虛得快要把自己埋起來了:“……謝謝,謝謝趙董。”
趙伏波笑:“不敢,小蘇老師要多注意身體。”
蘇善琦抱住頭,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
沒聊幾句,趙伏波就因事務繁忙告辭了。蘇善琦送她到玄關,從鞋櫃裏找出德比樣式的皮鞋,趙伏波身量高,從不穿高跟,彎腰穿鞋時,挺括的褲子提起,露出腳腕那一小抹黑色正裝襪子。
大概是處理完公事就急忙趕來了,只脫了西裝,貼身的衣物都沒換,襪口沒入褲腿,嚴密包裹住每一寸皮膚,透着濃濃的禁欲氣。
蘇善琦目不轉睛盯着那一寸腳踝,忽然想起那次受邀去大廈獨奏《為我向夜》,她光腳踩在天穹銀光下,肌骨線條流暢。
穿鞋這類小事一般是叫保镖代勞,蘇善琦剛要蹲下搭把手,被擋開了。
趙伏波單手整理了一下領口,似是忘了與肖鶴舫保證過的假期,微微低了頭,聲線喑啞:“新的一年也無休麽?”
蘇善琦下意識立正:“是!”
“乖孩子。”
心跳加速飙至120邁,蘇善琦給刺激壞了。
直到送走趙伏波,她還有點沒緩過來,把搞清“黑漆文件”的事也抛到九霄雲外。
風風雨雨到四月末,警報解除,姜逐終于得以回一趟家。
不過朱定錦倒是先來禦苑探視了,幫忙收拾日常用品,姜逐從背後抱着她,頭擱在她頸窩裏,看她把他冬季換下來的棉襪子卷成一個個毛團。
朱定錦小聲問:“還住得慣麽?”
姜逐沒動:“家好。”
朱定錦也不回頭,就伸手往後摸他臉:“瘦了。”
入夏的天,風也是不均的,窗口一陣熱氣一陣涼風地吹進來,消減不了臂彎的灼熱。
朱定錦熱得推他:“跟你說事情,大管是不是找你談話了。”
姜逐稍微放松手臂:“嗯,不過我沒給答複。”
走與留,是個難題——其他人都走光了,總不好把褚沙白一人扔在禦苑。這人心思重,一個人住這麽大個房子,晚上容易胡思亂想。
他還怕鬼。
晚飯時,朱定錦提出可以留駐,褚沙白卻一口拒了,作勢要彈朱定錦的額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肯定合計着晚上吓我,跟你坦誠相待,哥哥不虛。”
他這番話,不管是不是強撐,聽起來都十分有骨……
——骨氣個屁!據阿黃後期爆料,這貨就沒一個人呆着超過五小時,閑下來就跑隔壁麥芒團蹭飯打桌球,球技太差經常被幹/翻,趕下桌也不走,盤核桃一樣盤着倆桌球,漆皮都給人家盤禿嚕了!
麥芒隊長科小豐嫌棄得不行,逮着朱定錦就投訴:“跟你們姜隊說一聲,把人弄走。”
昨夜折騰晚了,朱定錦困得把頭擱在玻璃窗上,半閉着眼:“科隊,饒了我吧,我這沒權沒勢的,不敢對褚哥指手畫腳。”
她們兩個正坐在HJ大樓十一層的窗臺上,背後是一整面鋼化玻璃,下方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東樓大廈電力老化,翻新重修,錄音棚遷到今年新蓋成的5A級HJ寫字樓。
上面的命令是要守望新團斬獲三個及以上獎項,蘇善琦年內出品的新曲《周郎知我》派上了用場。做成兩套版本,其中複調混響版需要科小豐過來吼兩句秦腔助陣。
姜逐和褚沙白還待在錄音棚,蘇監制手下員工提了一袋飲料上來,見到窗臺邊倆姑娘,從冒白汽的塑料袋裏拿了兩瓶汽水,獻殷勤地遞過去。
科小豐單手撬瓶蓋,灌了一口,見朱定錦在打盹,拎起表面結了白霜的汽水瓶往她臉上一冰,成功把人凍醒了。
人醒了也不生氣,科小豐暗忖,大約是與姜逐在一塊久了,比較超脫。
守望新團也一直是這個調調,自開工以來,很敬業,狀态也不錯,懷鈞集團挑明了要強推,但就是看不出他們的野心。
姜逐不用說,一股清流,而褚沙白不知是不是死了隊友,有點看破生死,守望新團從開組起,就疲于争搶。
五月他們接了一個舞臺編排節目,別家藝人搶流量搶鏡頭搶到頭破血流,姜逐和褚沙白資源好,後臺也硬,原定C位出演,一個集資還沒湊齊的小公司藝人走投無路,找到他們,想要一次翻身機會,這兩人想了想,把C位讓去了。
一座廟。
裏面兩個佛。
粉絲氣得腦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