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陵園
朱定錦被電話鈴吵醒,猛然一睜眼,還有點斷片兒,她沒管吵鬧不休的鈴,起身去廚房煮了兩根玉米。
熱騰騰甜香逐漸彌漫,朱定錦麻利從鍋中掂起玉米棒子,抄起菜刀砍成幾段,放在旁邊的左手沒擺放好,一刀剁下,虎口開裂,血很快浸入砧板,她低頭望着傷處,無動于衷。
過了片刻,她沖洗幹淨,找來噴劑和繃帶,緩緩纏上。
電話鈴又在尖叫。
她打開電視,這個點放的都是八點檔,婆媳争吵、男歡女愛,裹挾電話刺耳的叫喊,她被吵得頭暈,按下了免提,傳來孟佳荔的聲音,背景是汽車鳴笛,亂亂哄哄。
孟佳荔猶帶哭腔:“你快來!出事了,變天了!”
丁一雙出事時間臨近大年,年關見血,與之相關的人都沒過好年。有了一個全休的緩沖期,年後雙方的抗擊更加兇險猛烈。
禦苑戒嚴,麥芒女團暫時搬離,守望成員都被限制在禦苑範圍內活動。
懷鈞公關團隊順應時事造勢,丁一雙被塑造成“見義勇為”的義士,鋪天蓋地的宣傳壓倒性占據公衆視野。這股風自然也刮入禦苑,在電視屏幕上不停閃現。
第一個看到的是關注新聞頻道的郭會徽,遙控器僵在手心,半晌,他撕肝裂膽般號叫;“姜哥——褚哥——”
其他成員反應沒比他好到多少。
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會這樣?
預防屍檢驗出陽性,丁一雙的遺體以最快速度火化,沒有允許他們參加追悼會,外界新聞基本封鎖,他們仍出于虛幻的麻木中。
小丁真的死了嗎?他們對這幾個字沒感覺,這個現實不真實。
初六,姜逐與楮沙白被解除禁閉,出席新聞發布會。
這場發布會,正式宣布公司拆團重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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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趁新聞熱度還未褪去,四月即将開展關于拆後的全新守望相關活動,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必須頻繁抛頭露面,緊緊抓住大衆目光。
管彬傑明白公司的意思——讓他們與原紀陸陸續續放出的邊角小黑料直接碰撞,賭他們能不能遷移熱點,開出大道。
三月六號,事态經過一個多星期的發酵與推平,其餘人也被陸續放出。這段時間不光守望團員,家屬同樣受到嚴格監控。剛一獲準出門,孟佳荔受到驚吓,幾乎是立刻打電話把朱定錦叫來壓驚。
孟佳荔倒是可以見郭會徽,只是姜逐被看得太嚴,行程又緊,沒法見面。兩人進了一家花茶店,孟佳荔緊張地扣指甲:“這圈子水怎麽這麽深,公司會不會逼你和姜隊分手啊……”
朱定錦臉色淡淡,眼角有些發青,看着像沒睡好——孟佳荔十分理解,她這幾天都不敢看新聞大圖,突然一個人那樣沒了,她也睡不好。
“不知道。”朱定錦沒動桌上的花茶,“誰知道呢。”
孟佳荔欲言又止,想拍拍她的頭安慰,直覺上又不太敢,正糾結地咬着吸管,突然瞅見朱定錦眉頭皺起來,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投向了花茶店挂在天花板上的小電視。
她下意識扭過身去看,屏幕人影晃動,油水飛濺,登時吓得叫出聲:“這什麽啊!”
下方打出的标題是——“守望新團于星盤大廈遭襲!”
這日下午,管彬傑帶人來星盤大廈,重新續約“半人馬座”的品牌男裝代言。
姜逐與褚沙白剛拍完幾張定妝照,門口已經有聞風而來的記者蹲着了,保姆車堵在路邊,管彬傑正打電話叫人把車拖來,眼皮忽然一跳。
他下意識一轉頭,就看到突然有人沖過來,撞開記者,手臂使勁一揚,滿桶油膩膩的淺黃紅色液體潑了姜褚二人滿頭滿臉,空氣中升騰起汽油的酸苦味,所有人都被這個變故驚呆了。
無論姜逐,還是褚沙白,都沒法做出任何反應,他們望向行兇者,最後一刻的神情凝固在汽油中,像是上了釉的瓷像。
畫面重新活動,保镖撲上前拉開記者,翼護住姜逐與褚沙白,管彬傑扔掉手機,向生活助理大吼:“幫他們脫衣!毛巾!動作慢點!不要有火星!”
另一隊保镖迅速制服行兇者,肌肉在西服下鼓起,将他按倒在地上,行兇者哼哼着要掙脫,蠕動了幾下後,低頭嘔吐出一灘刺鼻的酒水混合物。
他擡頭的時候,管彬傑猛地愣住了。
“鄭隗……”
人牆後傳出褚沙白近乎無聲的呼喊,他吐掉流到嘴裏的汽油,尾音像被射落的鳥。
記者在場,事态急劇演化,還是姜逐與褚沙白堅持親自交涉,去了趟派出所,才将人領了出來——接待他們的小警官一直挂着張苦瓜臉,強調此人有鬥毆前科,精神與情緒都不太穩定,建議先去打一針安定。
發布會上宣布拆團重組決定後,鄭隗沒少酗酒,褚沙白把人拖回禦苑,一把按住他的後頸,狠狠推倒在地毯上,厲聲:“你是想殺了我和姜逐麽?!”
“我是要告訴懷鈞!”鄭隗還沒完全醒酒,他借意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褚沙白掏出心肺般痛訴,恨不得給他塞一個腦子進去:“你拿這個威脅懷鈞?兄弟,你傻嗎?你是喝傻的嗎!懷鈞能吃你這一套?這招要是有用,以前那些冷藏的藝人為什麽不去懷鈞大廈前集體***!”
鄭隗只睜着一雙血絲的眼,一字一句:“你們都有家,都有親人!你們還有前途,還能上電視,就我沒有!我什麽都沒有!”
他強撐着回瞪,他不像姜逐、楮沙白,老天爺賞飯吃,也比不了郭會徽技術好,只靠的是不服氣的熱情,靠的是損耗嗓子壽命,他将僅有的全賣掉,換來一口飯。
“你告訴我,我呆在懷鈞訓練了八年,我把我八年的時間耗在這裏,扔進水裏,然後回到工地,整日磚頭水泥,朝五晚九,在手腳架上像猴子一樣賣命?!”
鄭隗一步一步後退,笑容慘慘。
“我做不到,我下不了這個臺。”
“懷鈞是要逼我死。”
與預想的一樣,七號,懷鈞集團做出了對鄭隗的決策。
下令,全面封殺。
面對鄭隗明晃晃的挑釁,以及事後造成的災難性影響,高層似乎被激怒了,發布律師函并索賠巨額損失費,凍結所有賬戶,限他一日之內搬離禦苑。
同時“聯誼女友”歐陽萍洋公開出示了一份二月簽訂的分手協議書,歐陽萍洋是傲峰的人,傲峰影業背景梆硬,歐陽萍洋此次被牽扯,她經紀人氣不過,又不敢公然撕毀與懷鈞簽訂的保密協議,尋思着鄭隗一個棄子沒人要,偷偷雇了人去堵他。
鄭隗造成的惡劣影響,讓狗仔像聞到臭雞蛋的蒼蠅一樣挖掘守望舊團的內部隐秘,一時之間,五人不和的呼聲越來越高,管彬傑不得不暫緩姜褚的對外活動。
褚沙白送走千叮萬囑的管彬傑,坐回沙發,雙手合在一起:“……拆團這樣的大手筆不像是趙總能搞出來的,她的決策一向保守溫和,就算迫不得已舍棄藝人,也不會榨幹到最後一滴血。”
姜逐低聲道:“你是說……”
褚沙白的神色有一霎的晦暗:“懷鈞又開賭了。”
兩人俱不說話,這個他們帶出來的團,還是沒走過一個五年合同。
幾日前郭會徽也搬離禦苑,檔案關系轉到街道,享受失業保障,大約是近幾日忙着整頓,只打來一個電話草草告別。
而鄭隗,根本就是不告而別,上一次還是碰巧被生活助理阿黃在某個小診所撞見了,聽說身上挂了彩。
褚沙白這老媽子性格是改不了了,畢竟多年兄弟,做錯事打一架罵一頓,哪有扔下不管的道理,姜逐前腳讓阿黃打聽住址,後腳他就買了一個急救包。姜逐說哪有上門送禮送紅十字的,接過包,壓在一袋虎皮面包底下。
結束一天工作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他們循着地址找到一個舊城區,零星幾顆路燈,孤魂般閃爍。這兒以前是流浪漢聚居的地方,後來傳來拆遷的風聲,擁有房産權的戶主急匆匆趕回來,擴建搖搖欲墜的老房,力争多讨點拆遷費。
築房的材料廉價,這裏開一個窗哪裏豎一個頂,門都不知道從哪兒進,兩人大汗淋漓找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出了門道。
褚沙白打起手電照了下門牌,又低頭确認手上的便簽,擡手敲門:“穩了。”
他手剛一碰門,就在夜深人靜中響起“吱呀”一聲,褚沙白牙口一酸,瞧了瞧面前輕巧就被打開一條縫的門,咳了一聲:“姜隊,您先請呗?”
姜逐拿手電筒照着自己,笑了一下:“褚哥,你怕這個啊?”
褚沙白冷不防被他一驚,怒從膽邊生,一巴掌把他推了進去,裏面黑咕隆咚,沒有開燈,兩人打着手電筒慢慢摸索,走了幾步,姜逐忽然站住了,輕輕說:“褚哥,你抓着我衣服,我不好走路。”
褚沙白怒道:“我削你啊!”
窄小的屋內充斥酗酒人特有的臭氣,整個租房的牆面還是毛坯,灰撲撲的水泥,只留有房東兒子用紅蠟筆畫的蝴蝶,成群結隊的紅蝴蝶,在昏暗的房間裏展開翅膀,有些悚然。
走入卧室,鄭隗就躺在地上,半截身子歪在床邊,頭垂着,腳邊無數個易拉罐。
他倒在那裏,不知道多久。
“鄭哥!鄭隗!鄭隗——!”
楮沙白撲過去,想扶他起來,但他太沉了,姜逐也過來幫忙,他們一人拽一條胳膊,連連使勁,但鄭隗曾經健壯的身軀如同破敗不堪的麻袋,沉沉下墜,關節透出一股無力的僵硬。
姜逐忽然停住了。
楮沙白使了一輪勁,累得罵道:“趕緊的,這孫子都凍成這鬼樣了,給他弄到床上去暖暖,地上涼!”
死寂,姜逐擡頭,那一刻的神情無法用言語描述:“楮哥……鄭哥、他沒脈搏。”
十七號,淩晨三點十四分,救護車凄厲呼嘯,穿過深夜。
三點四十七分,鄭隗因酒精中毒,醫院宣布搶救無效死亡。
考慮輿論壓力,鄭隗猝死公寓的消息暫不發布,管彬傑打點上下,将這一紙人命輕輕揭過去了。
禦苑的夜裏冰涼,憑空少了三個人,這座別墅終于過早透出暮氣,姜逐打不通朱定錦的電話,僅僅躺了半個小時就起來了,下樓時聽見錫紙稀裏嘩啦的聲音,褚沙白也沒睡,披着被子在沙發上疊金元寶。他站在樓梯口良久,褚沙白才注意到他,啊了一聲,默默将剛出爐的一個元寶放到桌上,片刻,似乎覺得冷,搓了搓手。
姜逐走過來坐下:“給鄭哥的?”
楮沙白低聲說:“小丁走的時候都沒送上,鄭哥這一回,咱送送。”
沉默中,姜逐拿起錫紙,慢慢壓平:“他沒有家……找個風水好的公墓吧。”
由于不能公開,地址選在安兮陵靠守陵小棚的位置,阿黃奉命送了看管人十條軟包煙,保證有專人定期打掃。
入土那天,姜逐與褚沙白帶了瓜果與紮花,上了三炷線香。
香燃到三分之一時,他們最後收拾一番,扭頭準備離開,不想碰到了郭會徽,他提着一小束白花,有些拘謹地笑了笑。
郭會徽扯了一下嘴角,摸了摸褲兜,可能是最近求人求習慣了,條件反射遞過去兩根煙,姜逐與楮沙白都不會抽,卻沒有拒絕,接過來塞進袋裏。
姜逐問:“還續約麽?”
郭會徽自嘲地笑笑:“怎麽可能,公司不會要我了。”
“孟佳荔還在麽?”
郭會徽點頭:“她跟我一起走。”
“有什麽計劃?”
“做點小生意,還債,不碰股,不碰毒不碰賭,日子慢慢也能過。”
楮沙白低聲道:“好,缺錢就跟兄弟說,我們手上也有點餘錢。”
郭會徽擰了一把鼻涕:“謝了,楮哥,姜哥。”
三人依次用力抱過,郭會徽聲音嗚咽,陰陰地傳遠。
下坡路上,郭會徽說要抽根煙,躲遠點打火去了,褚沙白剛走到陵園門口,直覺上覺得不對勁,他嗅覺敏銳,攔住姜逐四下一看,睜大眼——這兒居然會有饑不擇食的狗仔守株待兔。
這得是什麽狗鼻子?褚沙白剛想打電話叫管彬傑,姜逐卻開口:“不是沖我們來的。”
褚沙白沒反應過來:“還能沖老郭?”
姜逐一指:“那邊,小丁的奶奶。”
丁一雙的爹媽都不要他,他打小跟奶奶相依為命,這會兒,大概是老人家無事可做,過來拜祭孫子。
老太太拄着磨圓滑的樹枝,緊握着一支塑料迎春花,蹒跚走向門口,眼珠子木僵着,襖子洗褪了色,風吹來,揚起她雜白枯槁的亂發。
她靜靜的,似乎已經死去。
聽聞事發之後,警察找上門确認屍體身份時,她正在搓麻繩,雙手凍紅,屋子裏僅打開一顆不到5瓦的黃燈泡,電視開着,上面是綜藝節目,丁一雙笑着唱着,那般年輕。
警察都不敢進屋,老人望過來的那一雙濁眼,叫人喉頭哽咽。
丁一雙出道不足五年,雖說活動利潤高,但懷鈞抽的份子更高,加上年輕愛敗錢,也沒能攢下多少積蓄,他上次帶回家給奶奶的是一年前的黃色猴子布偶。
那只黃色猴子洗得幹幹淨淨,散發皂香氣,擺放在他床頭。
電視機歡快響動,裏面的他也像一只小猴子,蹦蹦跳跳,陽光燦爛。
警察離去的時候,沒有急着走遠——怕老人家想不開。
過了一會,他們心裏一緊,看見老太太顫巍巍走上了陽臺。
她手裏捧着碗和勺。
老人敲着飯碗,那瓷碗舊得開了黑縫,巴掌大,塗了卡通圖案,是小孩子用的物什,她敲着,呢喃着,叮叮當當,聲音不大不小,澀得人心中發幹。
那是老陽石縣的風俗,孩子死了,要“招魂”,不然小孩愛跑,就不回家了。
長/槍短炮瞬間聚攏,圍繞着中間那一道瘦小佝偻的影子。
“丁女士方便接受拍攝嗎,我有錦旗想送給故去的丁一雙先生!”
“請問丁女士對丁一雙舍身救人有什麽感想?”
“被救者父親為感念丁先生,公開聲明贈送兩萬慰問費,老人家接受嗎?對這筆財産有什麽打算呢?”
“丁老太太麻煩看這裏,我們是……”
“你好丁女士……”
回應他們的只有遠方哭號的風聲。
她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裏。
姜逐與楮沙白趕到,看見這圍追堵截的陣勢,倒吸一口涼氣。
楮沙白一馬當先推開記者,擠到老人身邊,拉開羽絨服護住她頭臉,一手試圖扒開一條道路,連聲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一讓!麻煩不要拍照……”
他的聲音被群潮淹沒,孤獨如汪洋中的小蟲。
姜逐随後擠入,他在擁擠的人群中取下口罩,轉過身,直視黑洞洞的攝影機與話筒,喘着氣道:“對不起,責任在我,是我失職……”
直至此刻,丁一雙走了的事實才那樣鮮明地浮現出來。
“我願意接受任何采訪。”
他最後目送楮沙白護送老人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草木枯黃處。
“請不要去打擾他們,和他們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