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麽
零四年的臘月,丁一雙死了。
年前,守望爆出一系列問題,陷在拆團風聲無法自拔,所有成員被勒令留守宣義,丁一雙和張小祡尿檢陽性,被隔離軟禁。
臨近新年,崇億路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據報道,主人公是附近究正中學三年級小學生,單親家庭,父親應酬晚歸,小孩沒帶鑰匙,在馬路邊玩彈珠。
十點,肇事貨車從左側公路轉彎入道,絲毫沒減速,那倆賽鐳射眼的遠光燈照過來時小孩就僵在原地,轟隆隆這麽一大家夥迎面而來,是個人都要傻一會。
此刻,可以看出火柴棍一樣的人影猛地撲出去,一個利落的撞擊将吓呆的小孩撞進綠化帶,随即世界混混沌沌,鋼鐵入肉體,他沒有再爬起來。
僅從視頻來看,事故現場就足夠慘烈,事實也是如此,那個卷入車輪的身影,根本沒等到救護車,當場死亡。
原紀唱片公司今年提早放歌手的年假,蕭條不少,環衛工人路過,掃去幾片爆竹片。
原童朗一大早被汪文駿從宿醉中搖醒,汪文駿額頭滿是汗,将電視遙控器塞給他,剛看了幾個畫面,原童朗眼睛睜大,下眼線使他的眼眶像一口微張的麻袋:“‘矮頭’不是發消息說年後動手嗎?現在算怎麽回事!王八蛋!”
汪文駿沒有說話。
“誰動的手!”原童朗掀開被子暴跳,“——趙伏波,趙伏波是不是?好啊,她夠狠,給我上演這麽一出!”
汪文駿道:“這是十字路口的監控,還能是排練的?”
原童朗目光如抹毒的小刀:“那個司機是不是她的人?”
“目前沒有查出問題,與懷鈞集團沒有直接關系,在餐飲業跑夜路運輸,有淺酌幾杯的習慣,初步判定是醉駕。警方搜查了他家,沒有不明現金嫌疑物品,查過他及各親屬賬戶,也沒有任何灰色錢財轉入。”
原童朗抓破腦袋:“她總有辦法!她……她做的手腳,肯定是她!”
“可是你有什麽證據?”汪文駿聲音低冷,“——那個跳樓的股東,又有什麽證據證明不是她做的呢?”
原童朗面容呆滞望向他,三秒後才想起有關懷鈞“毛杞自殺”一案的争議,胳膊上忽然爆出一小片雞皮疙瘩,然而這身體最本源的反應激怒了他——他坐上他爸的位置是為了将懷鈞撕爛,不是來怕它的!原童朗歇斯裏地道:“報道出去!把照片發給報社!發給新聞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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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駿悲哀:“不行了。”
“遲了一步,趙伏波的人已經過去交涉。有幾家想搶占視野,發布爆炸新聞,東西還未編輯完,電閘就被拉了。”
他還是沒詳細說,據語焉不詳的小道消息,趙伏波派出的幾位談判人作風如出一轍,封鎖出入口,一手支票,一手人身保險,讓管理層選擇一份簽字。
“這是威脅!這是土匪!”
“是,但我們查不到,他們簽的支票走的是內部基金會明賬,用于支援鄉村建設貧困兒童校區。”
“真正的……交在他們的某個家眷手裏,什麽渠道,不知道,什麽形式,也不知道,就算花時間查出來,早沒人關心這個了,新聞重點在新,兩三年後的叫翻舊賬。”
汪文駿指甲嵌入手心,穩住聲線。
“況且,趙伏波會給你翻出來麽?趙懷赫……還在牢子裏呢。”
電視機還在重複播放新聞,汪文駿低低開口:“原總,我們現在不能再往丁一雙身上抹泥巴,輿論一邊倒,風向不在我們這邊——他是英雄,是正面形象,死者為大,生前的醜聞別說還沒來得及爆出,就算如火如荼也應一切皆消,他是為救人而死的。”
原童朗暴躁勁兒被激出來,亂砸辦公桌上的東西,盆栽、相框、咖啡杯亂飛:“其他人的!鄭隗的鬥毆圖片,郭會徽的巨債!”
汪文駿等他砸累了,才用腳将碎玻璃渣揮到一邊,默默把報紙放到面前。
原童朗極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視線很快定住了,随後劈手奪過,後槽牙咬合:“什麽?拆了?就……就這麽拆了?”
汪文駿點頭。
他說:“如果是我,我也會壯士斷腕。”
“不!還沒有斷幹淨,沒有全部單飛,他們是想把郭會徽鄭隗摘出去,剩下二人重組雙人。”原童朗眼冒精光,“還有個楮沙白……”
汪文駿艱難搖頭:“他沒有給人抓住把柄,是個相當機警的人。”
原童朗看看報紙,又看看他,似乎在确認什麽事實,那張少年人的虛白面孔上一片茫然,千帆盡去,水鏡無痕。
“就這麽……”
他着魔地重複:“就這麽……這麽……”
九個小時前,趙宅。
白筠母女都去南方過年,偌大的宅子顯得人氣稀缺,臘月霜凍大地,即便常青的植被也沒有精神氣,僅在恒溫玻璃花房有一點亮色。
嚴宏謙匆匆提着公文包趕來,領口微有汗漬,趙伏波剛澆完花,乜了他一眼,擦了擦手:“怎麽?”
“丁一雙車禍,确認死亡。”
趙伏波皺眉,翻轉的濕毛巾在手掌間靜止。
“原因。”
“矮頭被我們控制,宣義貨源斷了,張小祡瘾大,沒有供貨發病不出三天。看守急于制住她,疏于防備,讓丁一雙鑽了空子。”
趙伏波垂下眼簾:“追的時候發生的事?”
“是。”
很久,趙伏波都沒有說話,只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的手,嚴宏謙猶豫了一會,補充道:“他當時精神已經錯亂了,很大可能跑的過程中毒瘾發……”
趙伏波再次開口,仍然平靜冷漠:“我們的人露臉沒有?”
嚴宏謙立刻道:“查過,沒有。”
她扔下毛巾,擡起雙臂,花房外的傭人忙不疊進來為她披上皮草,她大步出門,嚴宏謙尾随其後,撲入風霜雪雨,半小時後,懷鈞集團召開高層緊急會議。
總經理趙訪風此時陪同魏太太甄端兒在南熱帶島度假,一時趕不回來,此次一切事宜由董事長代理。趙董親自出馬,根本沒有商議環節,總經理首席秘書照本宣科,依次指派任務。
由嚴宏謙主持的危機公關高效運轉,幹淨果斷,這場會議唯一一句廢話居然是董事長說的。會議臨近尾聲,趙伏波皮笑肉不笑,翻起舊賬:“看管不力?出這麽大事,經紀人,執行經紀人,助理,生活助理,都是死的?”
衆人不敢擡頭,試圖從嗓音中尋出蛛絲馬跡的情緒,是怒,是氣,是冷眼,是熱諷。
但盡數空白,什麽都沒有。
散會後,一切資料留在會議室不許帶出,禁止清潔工進出,嚴宏謙動手收拾,集中起來銷毀。
趙伏波沉默坐在頂頭的座位上,忽然笑了:“有朋自遠方來。”
“汣爺近年不管事了,做主的是他獨子,陳祿思,此人冒進貪功,矮頭那邊問出了點東西,說是預計兩年內再次進駐賓雲。”嚴宏謙頓了頓,謹慎措辭道,“這一次,放人來宣義,也因為舊事,打算……出一口氣。”
趙伏波一哂:“心很野啊,就這麽跟我打招呼?”
過了會,想到了什麽,似乎覺得有趣,兩指夾住嚴宏謙的領帶,慢慢拉下來,側過臉用氣音道:“你反我麽?”
嚴宏謙低眉順眼:“我以為趙董不會問這種不自信的問題。”
“你家那只貓老了。”趙伏波嘆氣,話似乎還有下半部分,卻戛然而止。
嚴宏謙垂頭沒有說話。
半晌,他沉默整理好文件夾,低聲道:“趙董,我先走了。”
趙伏波揮揮手。
嚴宏謙一路走到大門,一輛不起眼的車停在路邊,他心裏轉着別的事,也沒多看,直接去拉車門,随口道:“巴建路。”
駕駛座上突然轉來一顆腦袋,響起一個熟悉的問候:“嚴哥,近來好啊?”
他瞳孔微縮,着實有段時間沒見過這人了:“你?”
漢六一口牙花子,陽光燦爛,還跟他嗨了一下。
自打趙伏波從李烨葉手中将總經理職權收攏過來,他、侯二、漢六三人就被限制了通訊;而她親身上陣兼任總經理穩定了一陣局面,再過給趙訪風後,他們仨只能與她單線聯系。
這麽長時間了,規矩不變,她從來不會因勝利而松懈、因交情而信任。
明白人都明白,趙訪風壓不住他們。對比董事長的大膽,趙總經理做事踏實,但真正滴水不漏的永遠是她身後兜着事的那人,一旦趙伏波不在,或是披露弱勢,他們就自由了。
她看得透徹,因此強硬如初。
嚴宏謙慢慢松開了車門扣,收回手,退開一步,做足了公事公辦的姿态:“什麽事?”
漢六仍是嘿嘿笑的,摩挲自己頭皮,從車窗探出一只胳膊肘:“嚴哥,沒事兒,我就是來問問,事兒……怎麽樣了?”
聽這話就知道漢六沒死心,他無牽無挂,只是惜命,但偏生膽量不夠,拿不準他的态度。賓雲時期他們就聯手從汣爺手底叛出來,也不必扮忠臣的臉譜,惺惺作态。
“下次不要私自見面,趙董就在後面樓裏,侯二必在周圍。”嚴宏謙面無表情,“別以為她狀似往下放權力,手就鈍了,這麽想的人,都沒能過幾個好年。”
漢六遲疑:“嚴哥你意思是?”
嚴宏謙往旁邊兩步,撇開他,招來一輛出租車。
“陳庚汣老了,她成年了,你還沒想清楚麽?”
原紀大廈頂樓的衛生間內,汪文駿連續撥打了十分鐘電話,無人接聽。
“矮頭”是陳碌思那邊與他們連線的人,在此之前,他發過來最後一條信息,是說還有兩個有待搞定,年後動手。因為用行話加密,汪文駿沒有懷疑。
但現在由不得他不懷疑——懷鈞是不是也有懂賓雲行話的人?這條消息是矮頭失敗之前發的,還是懷鈞假借矮頭之手,迷惑他們?
汪文駿渾身發冷,他摸出褲兜的煙,給自己點上。
自從懷鈞捧出了“守望”,原紀這兩年業績都不好,他與前任老總原彩旗鬧得不愉快,他期望來一場硬碰硬,原彩旗卻總是推脫,不理不睬,他惱恨這老頭故步自封,覺得人年紀大了,果然跟不上時代。
他無比期望原紀唱片也能搞出一個“時代”,比趙伏波的“賭博時代”更吸睛!
原彩旗始終搪塞,終有一天被他逼急了,對他說了一番話。
“別賭。”原彩旗是這樣對他說的,“別把你的善與惡放上賭桌,千萬別賭……”
賭徒自鳴得意,莊家冷眼旁觀。
“她在釣你上鈎,別吃她的餌,她不會救的!而你,會被鐵鈎刺穿下颚。”
可惜當年年輕氣盛。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老原總一直以來的決定。
汪文駿失魂落魄走出去,喃喃道:“那一年,是在激原紀上鈎,不能再翻下去了,矮頭沒有聯系我們,她手上很可能有我們的罪證……”
原童朗怒吼:“你說什麽!”
……聲音漸漸失真,聽不真切了。
水波紋的嗡鳴,原彩旗生前有意無意的話語,模糊又清晰,灌入他的耳膜,灌入他的神經,化作真言般的文字。
——“她為了那幾個苗子親自與三位金字塔音樂人面談,是真心為他們好麽?”
他當時反問:“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
她約見肖鶴舫,是在衡量他們的價值;見夔彷,是将他們利益最大化;見陸沉珂,是掌握他們的心性、拿捏足以置之死地的弱點。
“知道這意味什麽嗎?”
“很可能在還沒開始捧他們的時候,就既定了他們的末路。”
恍惚中見一根繩索從房梁墜下,天旋地轉。
汪文駿背脊冷汗淋漓。
“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在走她誘導的軌跡。趙懷赫一生最大的失誤,就是沒有趁這個魔鬼尚在襁褓時掐死她。”
“你說她蔑視生命?”
“不,她把人當人看,只是不把自己當我們中的一員而已。”
她是演員,也是觀影人。
她的一生如戲,衆生皆為戲。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我問阿甲,對趙伏波觀感如何,阿甲說,就像看到一塊石頭,看我慢慢雕刻出人形,去掉邊角料,賦予意義。這座人像構造複雜,所有人對她的見解,不一定正确,也不一定錯誤。
——還有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