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背面
迫于魏隆東淫威,趙伏波最終不得已備好厚禮,赴這趟鴻門家宴。
光是伺候那個據說哭起來水淹陳塘關、沖塌雷峰塔的養母大人,趙伏波就把這一輩子的乖都裝完了。
為了盡職盡責扮演一個品學兼優的海龜小姐,去之前,她特地咨詢了下屬中唯一一個有學歷的:“聽說甄夫人學富五車,我九年義務教育都沒念,真的不會穿幫嗎?”
嚴宏謙給她打氣:“趙董您才十五,海外這個時期學業內容并不精深,您對自己的智商有點自信。”
“可我不會英語。”
嚴宏謙:“……”
這就很絕望了。
嚴宏謙覺得這日子過得真他媽刺激,上一秒老板還帶着他們大殺四方血濺五步,下一秒就為了家庭和睦跟着他念ABCD。
趙老板不愧有那個腦子,過目不忘,學得飛快,似乎還覺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得拉個墊背,見侯二無所事事在陽臺抽煙,招招手,把他叫過來一塊聽講。
侯二就痛苦死了!
佛渡有緣人,侯二明顯就不是這塊料,爛泥糊不上牆,嚴宏謙經常氣得七竅生煙,倆人急眼了,陳芝麻爛谷子的賓雲舊賬全翻出來對罵,趙伏波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戰鬥持續白熱化,終有一天扯到了趙伏波身上,嚴宏謙有理有據地诽謗侯二喜歡趙老板那樣什兒的未成年,侯二不甘示弱,也把嚴宏謙老母親想做媒做到上司的事捅出來,倆人一同在當事人面前指責對方不安好心,心懷叵測,禽獸不如!并且敬請趙董提高警惕,晚上鎖好門。
趙伏波一聽就笑開了,就問了一句:“我從來不鎖門,你們敢嗎?”
嚴宏謙與侯二同時清醒了,剛罵糊塗了,忘了這杵着一個長耳朵的人形核彈。硝煙頓時散盡,二人争先恐後地解釋。趙伏波一擺手,很無所謂:“争兩句嘴,我理解。侯二不喜歡未成年,老嚴他母親亂點鴛鴦譜,我心裏都有數。”
老板豁達,兩人也是松了口氣,尋思着說些別的玩笑引開話題。
“不過你們就是這樣——”趙伏波面色驟然一沉,冷冷暴喝,“拿我取樂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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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殺氣勃然四溢,好似猛虎開栅飲血,嚴宏謙雙膝一軟,侯二已經先一步蹲下去了,擺好姿勢,伏地認錯。
一片寂靜中,趙伏波又是歪頭一笑:“吓你們的。”
然後她去調磁帶播英語聽力了,留倆大老爺們跪在地板上面面相觑。
在家庭聚會之前,除了惡補英語,魏隆東還為她安排了幾場手術。
除了一些顯眼的傷疤,趙伏波右手兩截指骨也需進行整形,變形的時間久遠,共要進行六輪手術,及術後複健。
手術前夜,趙伏波仍忙于肅整股東會,幾年下來,她左手一樣靈便,不耽誤寫字。侯二不理解她接手懷鈞的做法:“這麽一破爛攤子,你收它幹嘛?”
趙伏波道:“這是我的時代。”
侯二望着她西裝革履,想起出租屋中,海風陰腥,她沐浴黃金與血,拭去一點凡士林。
她手執幸運女神的權杖,她是弑王的Queen。
陰暗與光耀的分界線,破而後立的“賭博時代”終将來焉。
半夜書房燈火未熄,傭人熱了牛奶送來,糖多放了兩塊,趙伏波喝下半杯,嗆着了,為了避免弄髒文件,捂着嘴讓人拿走。
半個小時侯二再敲門進,她已經靠在椅子上睡去。
侯二伸手到她腋下,抱起來移到床上。她一只手搭在床沿,手心向上,五指自然彎曲,人小,手也小,打拳導致的畸形與不畸形的指節擠擠挨挨蜷在一起,界線變模糊了,一小團瞧上去很稚氣。
既是大戶千金,那為什麽會被人從船艙底撈出來,是被丢棄?綁架?還是意外走失?
自魏隆東出面幹涉後,原本不多的資料更是被銷毀得一幹二淨,即便在社交圈裏也查不到她,身為趙家大小姐,露面卻極少,甚至沒有一張正面照片。
她藏在整個世界的背面。
嚴宏謙也只在法庭上見過趙懷赫辯護方出示過一份病例單,用于證實女兒幼年罹患精神類疾病。這份錄像帶播放時,趙伏波默默看着,沒有表示,魏璠卻怫然作色,恨不得穿進去把法庭掀了。
“那是僞造的!”魏璠怒不可遏,“那是污蔑!那是滿足他們為所欲為的……”
趙伏波的手按在了她的膝蓋上,輕輕的,止住了她的氣湧如山。
“不重要。”她說。
嚴宏謙上了心,懷疑趙伏波幼年遭遇虐待,暗地整理關于她的檔案,去咨詢相關專業的一位朋友。
朋友邊翻閱檔案邊啧啧:“她真是天才。”
面對嚴宏謙“哈姆雷特”式的猜測,朋友一口否定:“十歲,這是什麽概念?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觀念尚未全面成熟,如果這是一場報複行為,那她的情緒不該如此穩定。”
“可是。”朋友翻開一頁紙,“她的精神狀态非常正常。”
“人一旦遭遇過虐待,出于本能,被攻擊,就是潛意識的‘敵方’。反複多次的傷害之後,會滋生出衆多負面情緒,仇恨、厭憎、害怕,但是她出現過這些情緒麽?”
嚴宏謙張了張嘴,心中的聲音如此肯定地替他回答:“——沒有。”
沒有憤怒,沒有憎恨,也沒有懼怕。
甚至她的“殘暴”都像是……演出來的,平時無精打采,一旦需要她振作的場合她就配合地露一點獠牙。
轉變之快,就像身在戲中。
如果這些都不是她的真正面目,那将日歷翻到她十歲之前,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朋友低聲道:“不排除遭受虐待的可能,但我覺得……不止。”
還是有……怎樣的魔鬼,在她幼小的身軀裏冷笑。
日子蹭蹭挨挨地過,也臨近了家庭聚會的那一日。
趙伏波覺得魏太太淚腺發達,全是魏隆東幹的好事,聽管家說,夫婦倆還沒大小姐的時候,只要先生一靠近太太三步之內,太太必哭。
個中緣由,還是魏總強取豪奪引發的禍端。聽聞甄端兒自七歲起寄養在魏家大院,原本就是為甄家與魏家長子的政治聯姻做鋪墊,兩家心照不宣,就差個訂婚儀式——結果嬌嬌軟軟的小姑娘長到十六歲,被“混世魔王”魏家老二截胡了。
魏家就倆兒子,大的虛長小的十多歲,常年在外,聽說弟弟下海經商,私房錢都補給他,魏老二天生一副黑心肝,略施小計,就讓甄家把事兒犯到自己手上。
甄家迫于無奈,改了和親人選,魏老二得意之餘,覺得該跟老哥報備一下,就氣焰沖天地打了個電話:“大哥,我把你那個沒名沒分的給弄到手了,你找別的吧。”
他老哥與甄家女兒沒有感情基礎,全是長輩撮合,聽了也沒感覺,該死的是甄端兒正路過……
甄小姐清貴人家出身,從小飽讀詩書,矜持不茍,破天荒被稱作“沒名沒分的”,還被人以“弄”字侮辱,君子動口不動手,甄小姐一邊氣得直哭一邊戳着魏隆東脊梁骨怒叱到領結婚證。
這還沒完,婚後,魏隆東被太太被哭到一日三省吾身。
一家人正吃着酥糖丸子,魏隆東故意搶了個最大的,一點都不孔融讓梨,與懂禮義知廉恥的夫人形成鮮明對比。
甄端兒嘀咕:“老匹夫。”
魏隆東猛地一拍桌子,趙伏波就看着甄夫人眼淚珠子蕩在眼眶裏,整個人就是一架蓄勢待發的迫擊炮,心也跟着晃,多虧魏大小姐救場,魏璠對自家爸媽的德行門兒清,借口帶人轉一轉,将趙伏波拉來了收藏室。
趙伏波回頭眺望一眼,問:“這沒事兒吧。”
魏璠哦了一聲:“別管,情趣。”
魏家收藏室建得寬闊,相當于小型文物博物館,魏璠從小耳濡目染,帶着趙伏波穿梭其間。
趙伏波興趣缺缺,頂多在精致小巧的工藝品前停留少許,直到走到一處,忽然彎下腰。那泡在一汪清水中的是方琥珀鎮紙,長約七寸,芯子非花非蟲,封存着一柄利器,湊近時,撲面的清寒之氣。
刀形甚美,纖而薄,雙刃霜雪般的明亮,遺憾的是刀鋒中央與首端有重新打磨的痕跡,這是一柄斷過的劍,失去了作為名劍的資格。
劍銘“剖雪”。
魏璠極為惋惜:“這柄劍是玉制品,薄如蟬翼,削鐵如泥,曾是不入俗流的名士佩劍,所佩之人無不清正高雅。後來折毀,染上塵氣,磨成了邪刀,被高人封以琥珀,束之高閣。”
她淨了手,取出來,遞與趙伏波看。
“有稿記載,它損毀前,最後一任主人是龍愆。”
趙伏波不敢與魏家比拼在此方面的造詣,直言:“不認識。”
“不算有名,有名的是跟随他修習武學的弟子。‘聖師’薄子曰,掌天疾教,曠古爍今,生前封聖,此人單字一個鼎,又稱天鼎。”
術業有專攻,趙伏波端詳着琥珀,沒有插嘴。
“鼎聖一生無佩劍,傳言是因為名劍榜第一的‘焚芥’不曾現世,但也有說她便是執掌焚芥的最後一人,因為在那之後,這榜首神兵便被熔了,做成一把劍鞘……你笑什麽?還對焚芥有想法不成?”
趙伏波搖頭:“沒有,君子之劍,風霜高潔。我溝渠哪敢沾明月的半點輝光。”
魏璠瞧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琥珀中的斷刃剖雪,說:“你拿走吧。”
“送我?”趙伏波将琥珀放了回去,“不了,我蠅營狗茍之輩,不敢當。”
魏璠財大氣粗:“又不是全須全尾的劍,都成化石了。鎮宅用吧。”
趙伏波推辭:“魏叔叔知道了,會罵的。”
那個耙耳朵,肯定不舍得罵親閨女,她這個撿來的就在劫難逃了。
魏璠哼一聲:“他管不了,這是我媽的東西,我以後的嫁妝。我縱着你,拿!”
趙伏波摩挲着琥珀,片刻,再一次征求道:“我拿了?”
魏璠見她還在那欲拒還迎,上手就抽她:“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從我這兒順走的好東西還能少了?我給你個兜,你兜着走吧。”
考慮她“白手起家”,事後魏璠給她捎了不少吃穿用品,當季新款有她魏璠的一份,就一定會有送往趙宅的一份。
不過那個琳琅滿目的衣帽間,後來全便宜趙訪風了。
趙伏波穿着萬年不變,以騷包挺括的純黑西裝為主,除了袖扣和領夾,身上沒有別的飾品——嚴宏謙不承認她手腕上粗糙至極的紅頭繩算裝飾物。
受任為高級秘書,嚴宏謙操心的事遍及集團上下,也建議過,這種小孩子玩意出現一位董事長身上不搭。
趙伏波注視片刻,拎起一塊手工表扣在腕上,将老舊的紅繩蓋住了。
洗牌後董事會首次召開的前一日,出人意料的是,她趕去了石庫監獄。
毛杞死了,生意場上夥伴明哲保身,誰也不敢惹一身腥,曾經不可一世的集團掌門人被人遺忘在雜草叢生的角落,無人理會,趙伏波的到來,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遞交批準申請書後,趙伏波帶着經過檢查的洗漱用品,進入專門的探監室。
趙懷赫毛發蓬亂,趙伏波親手擰了帕子給他擦臉、漱口,侯二在窗口觀望,心中驚濤駭浪,這些事很多時候她自己都要別人幫她完成。他從來不覺不妥,覺得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讓人照顧情有可原,然而看她行雲流水的手法,不像作秀的昙花一現,有種別開生面的熟練。
趙懷赫老淚縱橫,不住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一牆之隔,漢六待在接待室,嘿嘿地笑:“咱頭兒的心肝真黑。”
嚴宏謙擡了一下眉毛。
“你說她爸犯了什麽事,讓她給這麽整。兜着圈子耍啊。”
“我哪兒知道。”
嚴宏謙漫無目的地望着牆角蜘蛛網,證實了想法,她這一場戰役,絕對不是複仇。
餘誠濱把她當狗豢養,陳庚汣視她的性命如無物,漢老六毫不猶豫将之出賣,他自己更是幾次試圖置她于死地。
但無論是怎樣的冒犯、折辱、威脅,她不恨任何人,準确說,她根本沒有“恨”。
嚴宏謙意識到這個真相,覺得無比荒誕,物競天擇,沒有強大的負面驅動,無法在逆流中磨砺蛻變。以趙伏波之強勢,力量來源竟不在于遭受的傷害。
顧念親屬一番孝心,看守人員通融了,同意趙伏波隔着鐵絲網,一路送父親回到他的監所,這條路要經過犯人放風的草場,侯二坐了片刻,還是不放心跟過去。
侯二趕到時,趙懷赫已經不在,她站在鐵絲網後,閑聊般道:“那個男人呢,是強/奸犯,還有虐童癖,我聽說這兒不太看得起這種人,他們怎麽對待婦女兒童的,就會遭到同樣的對待——這說法是真的嗎?”
秋風打着旋兒,突然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回走。
她望着那個囚犯的背影,臉上蕩開一個恰如其分的笑,這個笑在她臉上保留了很長時間,看久了,無端覺得空洞。
探視時間結束,侯二跟随趙伏波出來,嚴宏謙躬立車邊,扣住車把手開門。
趙伏波卻在車前停下步子,擡起手,讓他們在一旁等候,轉頭,繞着外牆慢慢散步。
風衣翻飛,摩擦聲喧嚣。
她伫立在滿是電網的高牆下,慢慢抽完一根煙,聽到牆的那一側隐約響起幾聲慘叫,低頭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段回憶殺到此結束,下一章撥回時間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