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茉莉
“茉莉花”是出爐不過一周的新品,效力大,成瘾性極強,更重要的是新,目前還沒有相關法規将之列入黑名單,少了禁運的限制,茉莉花迅速以駿臺為中心擴散,販賣愈加猖獗。
餘哥持續加價,王斤率先看不下去了,他在出租屋裏拖住趙兒,要她打聽下一批貨的交接地址時間。趙兒道:“不是我不說,說了能有耳朵聽得到麽?”
王斤胸有成竹:“分局裏有一個劉處長,人可信,前幾年的剿毒先鋒,不用你們護送,你把消息給我,我拼了命去找他。”
“不,王叔,我不信。”
王斤急得脖子通紅,失控地吼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給我!你被錢迷了眼!給我!”
“王叔,上個月西巷有個二十七歲的男人死在公寓裏,嘴被魚線封起來了,從食道到腸道全是石頭。這是警告,也是規矩,告密的人,都得這麽死。”趙兒搖搖頭,“這行,最恨告密者。”她伸手指向床頭滿牆的報紙,“你去看看,三年前吧,剿毒先鋒?我怎麽越看,越覺得像一筆皆大歡喜的交易呢?”
王斤瞪着血絲的雙眼:“是你怕了。”
趙兒一哂:“那就當我怕了吧。但消息給你,不可能。”
茉莉花掀起的風浪太強,賓雲如期迎來一波清洗,損耗十幾條人命。餘哥人手不夠,憑借資歷,趙兒逐步做成一個小頭目,知情識趣的,私下喊她一聲趙頭兒。
手上剛積累的一筆票子還熱乎,趙兒毫不留戀全投進“銷金窟”,漢老六大力拍着小姑娘的背:“哎哎,怎麽你對懷鈞集團這麽上心,想搞它?”
趙兒微笑:“有嗎?那就搞一搞吧。”
漢老六一愣,忽然覺得有點意思。
正值這二人在金窟裏興風作浪,侯二突然托人傳來個話,把趙兒叫來西天石旁的長堤,遞給她一支煙:“出事了。”
“嗯?”
侯二的臉色難看得猶如被油煎了的鱿魚。
“姓王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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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兒的動作頓了一下,盤問道:“跑哪兒了?有盯梢的瞧見沒?”
“有看見他跑進西分局的,截過一次,沒截住。”
趙兒沒說話,那個四眼兒腦子只有半根筋,十頭牛都拉不動他一根腳趾頭,這回不知道是對她失去信任還是意外搞到了情報,招呼不到就溜。
不管哪一樣,他必然去找了劉處長。
趙兒深深将頭埋在手掌裏,靜默良久,她擡頭,居然屈尊喊了他一聲哥:“侯哥,我口幹,你給我買杯水呗。”
侯二受寵若驚,連連哎了幾聲,跑去街邊鋪子找汽水。
等他拎了兩瓶冰鎮橘子汽水回來時,長堤上已經沒有人影。
不見她人,侯二心裏就是一沉,七魂丢了五魄,第一念頭就是她不會去找那姓王的了吧,随即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趙兒不是沒譜的人,做不出自投羅網的事。
幾番走動下來,他才在時常在這一帶轉悠的兄弟嘴裏得知,她不是自己跑掉的,是被“請”走的。
那兄弟還安慰他:“這個不慌,趙頭兒好像就是在等人來,一請就走,挺和氣。”
侯二最後那幾片魂也碎成了冰渣。
他自打生下就沒怎麽轉過的腦子終于開了會竅,姓王的根本不是能說謊的料子,随便一問就漏底,鐵定暴露了什麽。餘哥雖不至于懷疑她告密叛變,但也逐漸感受到,這小東西能力卓越,怕是再長一點就不受控制了。
道上的手法粗暴簡單,給狗戴上項圈的最好方法,就是來一針。
侯二拼了命地狂奔,一間一間貨倉搜尋,他趕得及時,卻屁用沒有。
“不!不!餘哥!餘哥求您了餘哥!趙兒還一丁點大,放過她!我來打!我來!”侯二被兩個拳手架住,拷在椅子上,狀若絕境窮途中的狗熊。
餘哥瞅他一眼,又滿滿笑意望向趙兒:“可真是護食。”
趙兒冷冷瞥了一眼侯二,沒有理會他伸出的想拽住她的手,抽身走向那支針筒,在桌前垂頭頓了幾秒,慢慢擡手,另一手細致挽起袖子,露出細白的小臂。
“不、不要,不要……”侯二呻/吟着,發出絕望的呓語,地獄之門在他面前洞開,食腐的群鴉饑渴吸吮孩子的血肉。
餘哥手指一擺,示意手下上前拿起針筒,趙兒擡手啪得一聲橫在那人胸前,不容置喙:“我來。”
手下不敢來硬的,征求地望向餘哥,餘哥笑,哄孩子般道:“不需要幫忙嗎?”
“第一次……”趙兒意味深長地說,“不好給別人。”
這話滿含濃烈的暗示,餘哥的眼睛剎那亮了,顯然被這句話透出的臣服感取悅。他大度揮手,趙兒抿了一下嘴唇,拿起針筒,端詳了一下針尖,随後在手臂內側找到青色的血管,三十度俯角,泛銀光的針尖刺入肌膚,活塞推動,那管液體在衆目睽睽下打入她的體內。
幾乎是同時,針筒從她無力的掌心落下,摔得四裂,同時砸落地面的還有雙膝,她失魂般跪在地上,侯二被解開铐子後竟不敢去觸碰,這孩子輕得像是一片落葉,臉上混合了瘾頭發作後得到滿足的歡欣與狂喜,覆滅人生其他一切歡愉,唯将對極樂的饑渴刻在大腦皮層裏,那是純粹的快樂,也是純粹的黑暗。
兩日後,西十五號倉庫。
“三天一管,餘哥吩咐的。”來人将一個盒子放到桌上。
侯二恨得想将那盒子摔碎,被固定在牆上的鐵索鎖住的趙兒已經看見了那盒子,費力去夠,鎖鏈卻不夠長,她将鏈子繃緊到最大限度,徒勞抓撓桌角,頭發淩亂垂在臉上,順着呼吸微微拂動。
她的左臂注射的地方完全腫起,青紅駭人,侯二檢查過,看出了她曾試圖反抗的痕跡,那一針沒有直接注入靜脈,而是刺入肌肉,但藥效依然強烈。茉莉花這種東西,沾上一點兒就別想忘記。
“咱不打了好不好。”侯二蹲下,也不管她神志清不清楚,跟她打商量,“你就忍一忍,過去就好了。”
趙兒瞳孔的焦距只聚焦在桌上的盒子上。
“看着我!趙兒,看我。”侯二将趙兒的臉用力捧起,“有一天,總有一天餘哥會這樣,要你拿自己做交易,你要打嗎?你還要打嗎?”
那張小臉上神情迷茫,仿佛沒有聽懂。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跟我談!我要聽你說話,你真的要嗎?”
他用力拍打她的臉,用蠻力擠壓她的傷處,同時反反複複确認:“在你清醒之前,我是不會給你打的,我要聽你親口說。”
持續了一刻鐘的痛楚,終于令她恢複一絲清明。
“要打嗎?”侯二平靜地問。
很久,趙兒說:“要。”
倉庫外似乎傳來海燕一聲短促嘶鳴。
侯二單手取出盒子裏的針筒、湯匙和一小包“茉莉花”,翻兜找打火機,但趙兒明顯等不及,一把奪過針筒,侯二剛想叫出聲,只見她将空針筒高高舉起,借助沖勁狠狠刺入前臂,同一刻,她發出一聲長長的、瀕死的咆哮,像是命運之神敲響的喪鐘,含着飛雪的酷烈。
血沒有立刻湧出來,趙兒突然開始攪動針筒,向呆愣的侯二嘶聲叫道:“肥皂!”
侯二來不及多想,順手就将窗臺上曬着的硫磺皂扔過去。
她拔出針,血一股股湧出,拿麻布拭去多餘的血水,拾起肥皂用力搓洗傷口,直到那裏紅腫發炎,浮起大片淤青。
侯二恍然明白她在做什麽,她在制造注射痕跡與藥物反應,她哀叫着,咬牙切齒,抵抗極樂的迷醉,滑入痛苦的深淵。
做完這一切後,她終于筋疲力盡,侯二端來毛巾和水盆,扶她起來,緩慢清洗她布滿血沫的手臂,青紫與紅斑爬滿大塊區域,他擦了一會,低聲問:“不是說打麽?”
回應他的只有呼吸,侯二以為她昏過去了,洗完後,趙兒卻忽然開口:“它對我不好,我不認。”
“誰?”
過了一個世紀的寂靜。
“命。”
天底下,再沒有什麽比得到一個聽話能幹的寵物更舒心的事兒了,餘哥沾沾自喜,認定趙兒已經沉淪于茉莉花給她帶來的莫大樂趣,調養個把月,就基本成了。
趙兒被放出倉庫已是一個月後,她恢複了每早沿着長堤負重跑,借助大量運動、苛刻飲食,以及植入皮下通電裝置戒瘾。這段時間,侯二盯梢王斤,巧合中救了他一命,順道把人給綁了回來。
按侯二自己的想法,是想将他的頭撞到西天石上,了卻這個麻煩。趙兒沒準,仍好吃好喝招待着,不過王斤在瞧見她滿胳膊的針孔後,嘴裏的半塊饅頭再也咽不下去了。
王斤的神情吓人,一把捏住她的手臂:“你你你——”
趙兒自上而下俯視他:“撿了條命算不錯了。”
王斤一怔,讷讷松開手,嚅動嘴唇:“我會将他們繩之以法……”
“謝謝您了。”
兩邊靜了片刻,趙兒咳了一聲,挑起話頭:“我問一句,我是怎麽被牽扯出來的?”
王斤浮起難言的神色,既惶恐又憤怒,五色染缸一般的臉陰晴不定,雖然懷疑劉處長,卻還是辯了一句:“劉……他沒有和餘誠濱有來往,我查過了,一點也沒有。”
“與劉處長接線的不是餘誠濱,是汣爺。”
趙兒拿筷子在地上畫了一條蜿蜒的線。
“陳庚汣,賓雲至西沙林谷一帶的毒網牽頭人。”她說,“餘誠濱是他的下頭之一,從西沙的鴉片田到駿臺的十六號碼頭,一路上都有他的眼線,出了任何事,我們的屍體都會被埋在八千公裏外的花田裏發酵。”
王斤目光來回掃她滿胳膊觸目驚心的青紫,遲疑:“你是不是……你那個……那個瘾頭怎樣?”
“我沒有瘾。”
王斤轉作狐疑:“戒了?你能戒得掉?”
“一個‘戒’,太輕描淡寫了,我一輩子都喪失了快樂的資格。”趙兒淡淡道,“它覆壓了一切美好,剝奪它,等同失去一個令人永遠處于巅峰、永遠不會背叛你的愛人。”
王斤簡直要跳起來了:“你視毒為真愛?!”
“嘗過的人都愛它。這是極致的愛,只不過這一種永無底線,抛棄良知、抛棄諒解、抛棄道德。”她撣了撣衣領上的煙灰,“——直到抛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