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舵手
十二三歲的年紀,趙兒的臉蛋與身子逐漸長開,有如初吐花蕊,晃眼得緊,餘哥的眼神時不時地在她腰腿間流連忘返,逐漸流露出收為己用的心思。
侯二心裏隐隐的悲哀,一般年紀的女孩子,美好得就像草莓味的水晶,令人不由自主走入文明社會,擺出紳士做派,講究平等,一句“我喜歡你”也得先征求淑女意見。而他們這樣的人流離失所,走在這布滿欲望膿包的世道,命格外賤,只被估價,買賣,視作廉價的貨。
餘哥那一票人心照不宣,這是老大內定的馬子,不出幾年,要叫“小嫂子”了,因此談生意不怎麽避她。餘哥靠販/毒起家,在駿臺算不得最大,也是背靠大樹,得人提拔,比不了上頭浸淫幾十年的老鬼頭。輩分力壓群雄的那個,人稱汣爺,盤踞賓雲半百之久,根深蒂固,有望成為“天網恢恢,既疏又漏”的一塊活字招牌。
自趙兒入夥,幾趟貨都順順利利交接,餘哥高興,笑她是福将一個,氣運旺人,逢人便誇。
某次倒騰完後包了房間慶功,氣氛正酣,餘哥晃着酒,問她:“想要什麽?”
趙兒也笑,半晌,說:“需要點尊重。”
餘哥銜着杯口,笑紋一圈一圈晃開,他用那種略帶熱度的眼神望着她,溫聲道:“怎麽高興怎麽來,随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趙兒在這陰污的地方太出挑了,想要她的人只多不少,侯二每個夜晚合衣龜縮在出租屋中,都能在左鄰右舍肮髒的粗喘與尖叫中回憶起白日盯着她的幾十只暴突眼珠,他們不時發出像豬狗刨食時忍耐欲望的急哼。
他們在等她長大,再大一點,随後便可以用黃黑的牙與蠕動的舌催促餘哥,等他拿完大頭,再對剩食一哄而上。
雖說餘哥給了她口頭上的“通行令”,放開一點權限讓趙兒清理看不順眼的喽啰,但侯二不敢放松,因為最大的肉食者仍虎視眈眈。
他越貪婪,趙兒越難脫身。
侯二發狠戒了好煙,一點一滴攢錢,換成大額票子往床頭的磚縫裏塞,塞滿的那一天,趙兒悉數拿去賭了。
侯二氣急敗壞跑去賭場揪這壞東西,餘哥卻笑着攔住,示意旁邊人給他拿煙:“孩子嘛,計較什麽。愛玩、愛錢,天性!”
侯二麻痹地吞雲吐霧,鈍鈍地想,可那是讓她遠走高飛的本錢,讓她別長大成人的過路費。
一夕間,盡數成空。
當夜,侯二蹲在毛坯牆下,耳畔仍是四鄰經久不衰的浪語,趙兒推門回來時沒有酒氣,一身海腥味,踢掉鞋,蹭抹布似的在侯二肩上踩了兩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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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沒反應,朝放錢的磚縫一擡下巴:“你老婆本?”
侯二沒意思地笑了兩聲。
趙兒拎拎褲腳,蹲他面前:“想過好日子,那點錢有用麽?”
侯二沉默。
“餘誠濱那裏有一本賬,他手下每個人的財務出入都有記錄,你在人眼皮底下藏錢,想幹什麽?”
侯二先還沒反應,片刻後倏地擡頭看她,窗子沒關,忽而一陣風刮過,她身上的海腥味被吹散了,只有一抹陰濕氣久久不散。
“上桌不離手,離手坐莊家,光有籌碼沒用,得贏。”
侯二動了動唇,輕微地開合幾下,但趙兒看清了,他在問:輸了呢?
趙兒拇指抹了下嘴唇,擦去最後一點摻金粉的紅色凡士林。
“我是Lucky Queen。”
冬去春來,賓雲海岸的生腥氣濃郁得像是牛油,蒸得人五髒六腑冒青煙。
趙兒含着一根未點燃的雪白紙煙,曲起一條腿蹲坐在碼頭的石料上,這些土灰的石料擱置了很久,邊緣長出堅硬的螺殼,近海的一些碎料子上偶爾粘着幾縷頭發絲,被蛋清似的黏性物質裹挾在石縫裏。
這兒被叫做“西天石”,着實是解決糾紛的好場子,人跡罕至,把人頭往石料上一掄,漲潮水一卷,吞沒朝夕。
歸西的人太多,海風也是陰的,趙兒安靜地坐着,眺望遠方海線,風卷起她的衣邊,飄蕩如一幅色調漸晚的油畫。
侯二靠在她不遠處的石料上,肩背被苔藓的陰濕氣浸染,又涼又麻。
不過半年光景,原先往她身邊紮堆的餓狗們漸漸銷聲匿跡,侯二頭皮卻依舊發炸,他知道趙兒的出租屋裏藏了人。
一個男人,是個條子。
前不久餘哥接到線報,進行過一次大肅清,将幾個內鬼揪出來斃了,這個純屬“傻人有傻福”逃過一劫。餘哥多疑,沒多久又來第二次突襲掃蕩,侯二冒死通風報信,趙兒拎起那人扔到隔壁做皮肉生意的小發廊,結果他梗着脖子掙紮要跑:“不行!這是違反紀律!”
趙兒就笑,學着露天電影裏花裏胡哨的腔調:“那王叔你自刎吧,把腦袋借我,我去領個功。”
這個過分耿直的條子姓王,混進來的假名單字斤,國字臉,中分頭,是個四眼小青年,也不明白領導為何讓他出任務而不是後勤。風頭過後,趙兒問他:“就不好奇餘誠濱神秘線報的來源?不殺錯不放過,過準了一點。”
王斤咬牙,沒往敵人臉上貼金,也沒給己方留遮羞褲:“如果不是他們神通廣大,就是隊裏……有鬼。”
趙兒鋪開一疊報紙,拿來糊牆,黑白圖文上全是喜氣洋洋的橫幅和花籃——賓雲連續五年評為先進特區,厚厚一沓光榮禁毒史,只是十分奇怪,光是砍壁虎尾巴的小打小鬧,沒一刀剁頭的痛快。她用刷子柄戳戳下巴,忽然輕聲問,“……叔你哪個局的?”
王斤眼神警惕了一瞬,抿了抿嘴,眼珠子透過鏡片,折出光,像是要把面前這朵泥潭中生長的小花剖心析肝,細細分辨邪正。
最終他道:“市局。”
趙兒沒接着說下去,外頭的月亮升起來,魑魅魍魉從陰溝裏哧出氣,男人喘女人叫,樓上樓下弄孩子、打牌、留聲機咿呀作響,這是夜的菜市場,一隅出租屋在襯托下安靜得心驚,報紙的墨字投到她眼裏,海量的文字,壓縮進一截以納米計量的神經,彙入茫茫皮質層。
她不知疲倦地糊牆,手臂的影子在牆上一搖一晃。
接下來的一年半,侯二每日眼睛一睜從睡夢中醒來,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悄悄兒弄死姓王的小警官。
王斤厚底眼鏡下,對這個滿身機油味的大混混也升不起半點信任,堅守“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一信條,非親非故,肯定是對趙兒別有所圖,并且鐵了心認為侯二總蹲守小姑娘左右的行為有傷風化。
這人聒噪起來如幾百只鴨子,向祖國的花骨朵源源不斷灌輸黨章與美好前景,立志要把花骨朵從地痞流氓手中拯救出來。
侯二打小從三教九流、屍山人海裏混,是最底層的蟲豸渣滓,貧窮流竄是主流,“道德”“法治”形同廢紙,十分淡薄了。至于“警察叔叔”……算了,他身邊的人不是對條子聞風喪膽,就是恨之入骨,啖其肉吮其血也不為過。
在這種價值觀的矛盾之下,侯二與王斤格格不入,不對付極了。
那時候,趙兒已經不在賭場,她和汣爺狡兔三窟之一的“銷金窟”負責人漢老六整日厮混,行蹤不定。
漢老六幹的是洗錢行當,接觸各類資産,平生最愛的一句話源自馬克思的“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他也正是從血與火的“剝削”中撈到第一桶金,對趙兒刮目相看的原因則是她深谙剝削之道,這種東西仿佛刻在人的骨髓裏,正如貪婪。
趙兒腦子好使,上手極快,難能可貴的是對金錢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跟着漢老六做事,接觸各大財團資料是家常便飯,因而在她詢問“懷鈞集團”的狀況時,漢老六并未察覺有什麽不妥。
寒食節過後,有一批十公斤的貨即将抵達駿臺,餘哥極為重視,竟将趙兒從漢老六那裏招回來,指派她親自領人去驗。
前來接洽的人送來巴掌大的塑料小包,請餘哥的人先驗成色。
燈下映照一小撮晶瑩的粉末,趙兒雙手插兜,彎腰細細查看,覺得與以往的貨有些區別:“這是什麽?”
“茉莉花。”
趙兒側了下頭:“新品?”
侯二點頭,下一刻他瞳孔驟然緊縮,在趙兒湊上去嗅粉的當口,條件反射一把勒住她,往後直退了四五步,撞到牆面一聲悶響。他壯碩的手臂往下按住她上頂的膝蓋,牢牢鎖住她全身,骨骼和肌肉焊成一座高溫的鐵牢。
趙兒動了幾下,沒掙開,呼出一口氣,昂頭,掀眼皮看他:“幹嘛?”
“別去碰。”
趙兒道:“就看看,好奇。”
“別好奇。”
“假如有天我受它奴役呢?”趙兒問,“我聽說它能給人帶來快樂,沒人不想快樂。”
“戒了。”侯二輕聲說,“你不是狗崽子,趙兒,你不認命。”
“我其實還挺認命的。”趙兒嘆氣,握了握拳,又松開,褪色的紅手繩無聲貼在腕上,“命好一點,就認了。”
她頭發長了些許,掙動時在他胸腹間亂成一頭的毛茸茸,侯二關着這小東西,頭一次真切感受到她體表的溫度,脊背看上去硬挺似鐵做的竹節,身軀如一般孩子柔軟。
侯二打心眼瞧不上以時間長短論情分,對市面上賺情頭鈔票的“天長地久同心鎖”不屑一顧,此時很奇怪的,莫名生出一種亘古隽長的滋味。自打沒了爹娘,獨自一人摸爬滾打,麻木、漠然、自私、空洞,皆與生俱來,像是航行了許久的行屍走肉,在一無所有的黑夜後,迷蒙間見到落日的輝煌。
這是他的舵手,這是他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