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賓雲
一九八/九,十三年前的侯二,不姓侯,也不叫二。
他是土生土長的駿臺漁村人,姓孫,原是有名字的,後來臺風入境,淹了幾十來條與漁民相依為命的破船,爹媽沒了,他撿條命奔波到賓雲讨生活,腦子裏除了填飽一張嘴沒裝別的事,自然也将名字給剔了出去,叫什麽便不可考了。
他人皮實,打生下來就光屁股往海邊蹿,捉魚捕蝦,黑得發亮,因着齊天大聖一個模樣的“孫”姓,認識他的親熱的叫一聲“猴兒”。窮苦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做不來“高級工”,就往汽車廠找了份補胎的零工糊口。
那時的賓雲特區,街道上游蕩着熱血沸騰的青年,仰頭全是竹竿上晾的花被單,海腥氣漫過大街小巷,他們一幫小學徒小零工整天提着扳手望遠方海岸上你來我往的貨輪,風風光光,看大老板西裝革履,聽一口流利洋文,豔羨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侯二仍清楚記得,那年是個夏天。
有一艘熱帶瓜果的船入港,清理艙底的時候,意外發現角落裏蹲着什麽四肢動物,渾身蓋滿發臭的水藻,像猴又像水生,駭人一大跳,船工吓得大叫,扔下刷子跑了,胡言亂語說水鬼上船。幾個大膽的卸貨工好奇一探究竟,拿出與獅子搏鬥的姿态漸漸挨近,發現這東西瘦得跟柴一樣,皮包骨,除了臭沒啥攻擊性,任由人提起來往海水裏撺騰,上下洗淨,才看出是個孩子。
這離奇的事告一段落——爬艙偷渡在港口見多不怪,不過至少人模狗樣,給船長遞過“運費”,這小崽子蘿蔔個頭,撐得住十幾天的惡劣環境,偷水偷瓜,沒得瘧疾,也是八字夠硬。
卸貨工把人拽出來扔到烈日曝曬的碼頭上,沒人理,也沒人打——怕不經打,幾腳下去平白背一條人命。
人群如潮漠然匆匆走過,不願多費一點目光,與看失去掩體的蝸牛沒什麽區別,日落之後,茍延殘喘的蝸牛掙出一絲力氣,慢慢爬走了。
有時候,人命脆如紙,筆尖輕易能捅個對穿,照這個理,某些人的命大概是塊鋼板,對“活”別有一番心得,十七八腳塊板磚扔下去,野草依然拱出一個苗頭。
這根命如鋼板的野草幾經摧殘,不僅沒咽氣,還找了份工,幫人擰螺絲釘,擰十個一分錢,汽車廠老板怕她有虱子,叫人用兩片裁紙刀綁成剃須刀,三兩下将她的頭發剃了。
至于是“他”還是“她”,無人在意,小孩子,總是無謂性別的,只當貓狗。
于是車廠裏就多了一個機油味的活物,坐在生鏽的車間或者門後長滿苔藓的石塊上,徒手扭着螺絲釘,指甲黝黑,她靠這個讨一口飯吃,随叫随到,經常有人用駿臺土掉渣的口音喊她“趙兒”,她說過自己姓趙。
這讓侯二覺得有點親切,世如浮萍,沒名字的人就像風滾草,滾到一起,油然生出“同病相憐”的相惜之感。
這一星半點的惺惺相惜,只限于偶爾叫她來幫把手,這一幫有了新發現,只覺得她學什麽都快,別人正經學徒還在吭吭哧哧學補胎,她半天功夫就會拆發動機,也不知道小腦瓜殼子是什麽構造。
那時大夥兜裏沒幾個錢,唯煙酒聊以慰藉,兌水的黃湯沒喝頭,最便宜的“飛燕”煙也要二塊五,夠得上一頓飯錢,大多人揀便宜,蹲在馬路牙子邊,撿下水道旁的煙屁股吸。侯二這時已經混出了點頭,有“私活”接,一包煙的價還出得起,不過不敢亮出煙盒來,否則一進廠必死無全屍,他趁午休時偷偷摸摸叫趙兒來,分給她一支雪白嶄新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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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兒劃火柴點煙,嘗到一股焦濃的氣息,好懸沒嗆到氣管,她吞雲吐霧了半支,沒興趣了,抛給侯二,煙頭還在燒,他就着火将後半支吸完,扔腳邊踩滅星子。
有人天生沒煙瘾,評價就倆字:“難聞。”
侯二拍她腦殼:“嫌好道歹的。”
她滿腦袋剛長出沒一寸的短毛亂得紮手,被一巴掌拍出“千尺湧濤頭”的效果,頓時愛理不理的一扭頭,侯二心裏一唱三嘆,摸了摸兜,往人嘴裏塞了塊牛軋糖。
他心裏琢磨,生肖上怎麽就沒個驢和貓呢,這崽子不屬驢,一準屬貓。
侯二的“私活”是餘哥給的,駿臺那一帶,餘哥是混上道的人物,做些見不得光的營生,手底下吆三喝五的小弟舞刀弄棒,取了一大把饒舌的英文名,洋腔洋調的,警察來了胡亂一喊,也搞不清“Dave”“Kevin”到底指的是哪個。
前些日子,有個江哥還是海哥的,車被炸了,連人帶屍成了一堆煤渣,查來查去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放的炸藥,人沒抓着,出門坐車的幾個爺都繃着一根弦,侯二與車相依為命數十年頭,對此了如指掌,某一次餘哥過來剛要把車開走,侯二啃着幹餅從外頭進來,瞧着不對頭,攔住說等等,讓我坐一下。
這一坐坐出了異樣,腳墊下頭被人掏出個空口,從裏撈出閃着紅光的四方鐵家夥,餘哥後怕之餘,對侯二另眼相待,心裏對這個健壯如熊的小子頗為滿意,抽出一疊大票,聘他做個“試駕”。
侯二要是知道自己這一票生意把那個屬貓的帶溝裏去了,他情願自己是個不愛管閑事的啞巴,讓餘哥自生自滅得了。
年初,鞭炮霹靂炸了半條街,餘哥新開了家場子,做的是黑拳生意,招來一幫五大三粗的拳手呼呼喝喝,後來被條子剿了一次,客人財大氣粗都是惜命的,果斷選了避風頭,拳場荒了小半個月,大門敞開,門口就一個收票的老頭,五毛錢随便進去玩。逐漸變成學生解決私怨的地方,成了口頭上的“老地方”,校服一甩,爬上臺就是一通互通往來的亂揍。
餘哥受此啓發,靈機一動,建了個拳擊班,招收無根無底的半大孩子,拳手換身考究打扮重回賽場,表面上是指導小孩的收費班,夜裏就徹底淪為厮殺場。
一石激起千層浪,看頭有了,尋求刺激的大爺也紛紛回頭,餘哥見勢,順着當下口味來,販來一批身量沒長開的“服務員”端茶送水,權當養着幾只小吉祥物。侯二是知道餘哥這人心肝是煤油裏扒出來的,今日好端端的花骨朵,沒準明日一卷裹屍布就扔垃圾車裏運走,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他動趙兒的心思。
趙兒長得是真好,在骨不在皮,光頭都不減半分顏色,更重要的是,沒家沒底,死了沒人記挂。
起先餘哥是看她機靈,免不了逗:“想學?”拍拍她的背,“跟得上就去玩吧。”
侯二冷汗當即就下來了,伸手要将那惹眼的小東西給抓回來:“餘哥,這不能……”
餘哥含笑拍拍他的小臂,和顏悅色的:“就玩玩,不礙事,我的人有分寸。”
趙兒瞥他一眼,爬上臺,一板一眼學什麽直拳防守、擺拳防守、直拳擺拳組合、進攻加躲閃組合,侯二把心肝捏在手心盯着她,生怕一個沒留神人廢了。
一段時間下來,人沒短斤少兩,倒是沉了不少。
眼看莊稼過季可以割了,餘哥特意将侯二支開,安排了一場無限制實戰,趙兒一言不發,戴好護具下場,與“鬥牛犬”碰了一下拳套,對方頭頂一個瘋狗般的名號,歸根結底不過十五六歲上下的孩子。
趙兒無師自通抛棄直拳打靶那一套,“鬥牛犬”直接抓她下盤腳踝,她順勢往下一倒避開,兩只腳放到他髋部,借力撐起,扭動腰身旋轉,摔,然後鎖住頸部,一個完美的“十字固”成型。因為不是夜晚的正式場,沒錢賺,因此盡量避免死傷,餘哥看到成效就叫停,然而趙兒似乎不懂得“見好就收”,一秒出三拳,朝着臉揍,急速晃動的拳擊下,“鬥牛犬”口腔開裂,有一抹鮮紅飛濺出來,挂到她臉上。
拳場燈光昏暗幹冷,餘哥身旁人說:“是個狠的。”
當晚,侯二在診所見到一只木乃伊。
趙兒這一頓把人打得不輕,免不了場外糾紛,“鬥牛犬”的師兄弟前來報仇,她跑了大半條街,還是被前後包抄揍一頓,手指被踩斷,半大小子如狼似虎,不拿命當命,誠實不摻水地貫徹“見一次打一次”的宣言,賓雲的大街小巷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你追我跑的全武行。反複折騰幾次,趙兒雖說抗揍、耐打、八字如金剛石,右手的兩截指骨還是不可避免受創嚴重、畸形生長,除非把增生部位削了重新複健,否則難以恢複正常。
侯二乘機與餘哥好好說道幾番——上場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大小夥子,她一個乳牙還沒換完的蘿蔔頭,噱頭是有了,卻不長久,又與拳場大部分小子不同戴天,一場下來就得玩命。
餘哥心裏是舍不得的,意外賺了頭小狼崽子,卻沒撈到一點油水,心有不甘,可侯二說的都是實打實的話,他猶豫半天,感慨自己時運不濟,長嘆一聲,開始籌劃另一條生錢道。
小半年不到,趙兒身後緊跟不放的“犬吠”都消失了,并非是幹戈化玉帛,而是裹上屍布,陰陽兩界恩怨兩消了。死時皆一身拳場的錦衣華服,紐扣上的珍珠被搜刮去,這身身價不凡的皮一旦穿上,就是簽了“生死契”,你死我亡的撕咬,直至在金錢的尖叫中同歸于盡。
趙兒照舊穿得破破爛爛,雙手插褲兜裏,仰頭眺望巨大的“包教包會青少年拳擊班”,霓虹燈倒映在她虹膜上,化作一頭噬人的巨獸,淌出鮮紅的口涎。
她笑笑,冷俏俏的,轉身走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餘哥打心眼裏沒想放人,趙兒索性順他的意,沒有“金盆洗手”,主動将牌九和骰子玩得滾瓜爛熟,當起那一帶的“Lucky Queen”,開始出入賭場。
侯二服了這個祖宗,專揀狼窩虎穴鑽。除此之外,她漸漸抽起煙,他先以為是提神,後來發現不對,雖然趙兒一直沒什麽精神氣,照老中醫的話說是“氣血不足”,但她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并指出自己病症所在:“用腦過度。這個你不理解是正常的,因為可能一輩子可能都碰不上。”
侯二嘬牙花子:“……”
她不光抽煙,還在嘗試任何事物的正反面,個人喜惡被一點點抹殺,脫離了“習性”這個怪圈。
侯二真正認識到這一點,是蛻變的那一天。
與她登岸同一季節,是個盛夏,亮晶晶的粉在蒙着紅紙的白熾燈下旋轉飛揚,女招待豐臀肥乳,搖擺腰肢,在四面八方伸來的五指山中寸步難行,胸衣塞滿小費。
賭場熱火朝天,趙兒裸出一條胳膊,一手撐在腿上,左手的五指鈎子一樣緊握搖點的盅,她身側是山呼海嘯的激動大吼:“開!開!開!”
趙兒掀開盅,三點。
四周霎時爆出歡呼,鼓掌,遞煙,倒酒,男人們圍着她,像鬣狗伏在鷹的座下。
趙兒牙齒裏銜着煙,擡眼似笑非笑望着對面,噴出一股煙。
牆角被人遺忘的老舊碟片咿咿呀呀,有些地方磨損造成失真,調子七歪八扭。
侯二被濃煙熏花了眼,腦海內場景切換,景象中有一輪火紅的太陽,每日的清晨,她總是沿着海岸一道長長的堤壩奔跑,不是老年人遲暮的碎步慢跑,步子跨得極大,恍惚之中她的個頭在日影中模糊了,飲渭水,奔大澤,汗如漿湧。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甚至覺得,她把自己燒沒了。
已經沒有當年碼頭上“蝸牛”的影子,兩年來,趙兒拔苗似的往上蹿個頭,比同齡人高出半個頭,四肢松弛下來時,肌肉輪廓消融在溫軟的皮膚之下,殘留身經百戰的疤痕。
這讓他産生一個毛骨悚然的猜想——沒有事物能改變她的一分一毫,她的成長在“偷渡”前已經到頭,如今只是在用歲月中艱難險阻,為自己織一件千瘡百孔又橫掃千軍的新衣。
碟片的小曲被叫嚣聲掐斷,侯二一個激靈,賭場一邊正摔板凳砸骰子,不認這局,打定主意賴賬,餘哥身後的幾個兄弟對了對眼色,手伸入皮夾克裏。
這時,趙兒忽然從旁人腰間抽出一把西瓜刀,咣得一聲插入綠布的桌板裏,劈裂的紙牌斜飛出去。
她仰頭,抖掉煙灰。
那支猩紅火點的煙頭在空中輕顫,像燕子的尾巴,點一下,飛走了。
這個孩子,身上升起一股妖邪的勁。
也是那一刻,餘哥的眼神終于短暫迷離了一會,呼出的煙飄散在視線前方,把周圍一切蒙上一層古舊沉膩的氣息,侯二知道他動心了,沒有男人能抵擋她那一剎的美,金粉飄在她身上,那皮膚耀眼的白,像金太陽下的初雪,紅河裏的羅剎。
作者有話要說: 趙與侯二,主子與鏟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