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開賭
經此事後,餘哥放開了手讓趙兒幹活,似乎已将她視作左臂右膀的預備役。
不過經她手的貨無一例外缺斤少兩,這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碰錢的不碰毒。防的就是饞蟲中飽私囊,以往這類行徑的被抓住了,少不得砍兩根手指以儆效尤。
規矩到趙兒打了一個折扣,餘哥親手推她入火坑,待她比對旁人多了一份容忍,對她偷吃行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起先侯二還緊張,以為她扛不住戒斷的痛苦要複吸,但趙兒表現得像是過冬倉鼠一樣,只是屯糧。
侯二看不懂她想幹什麽,索性不過問,只防着她自己用。
年初的時候,汣爺提出要見一見趙兒。
若是看中了她的能力,餘哥即便心頭有氣也要先敬上面三分薄面,恭賀她入了上頭人的青眼,但要命的汣爺對趙兒的稱呼是“小餓鬼”,這苗頭不妙。
傳信的人前腳剛走,餘哥臉色已經烏雲密布。趙兒正背着手站在他椅子後方,餘哥站起來回身就是一個極狠的耳光,趙兒的臉猝不及防向右一偏,片刻,鼻子流下一注血,沿着嘴角的裂口滑到下巴,她沒不識相地擡手去擦,只略微動了動舌頭。
侯二剛要上前,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餘哥活動了下面部,緩緩浮出一個獰笑:“趙兒,手腳不幹淨不是大問題,你年紀小,貪玩,餘哥知道。換了其他人,貪了那麽多,早該沒命了!”
趙兒波瀾不驚:“是我的福氣。”
“可趙兒,你是怎麽報答餘哥的?”
暴喝如同炸雷頃刻,兩邊的夥計都不由自主抖了下肩膀,“你把偷雞摸狗的事捅到天王老子耳朵裏!你讓餘哥的臉往哪兒擱!啊?”
餘哥不到四十,年輕時練的功夫全在兩條胳膊上,不摻假的幾拳下去,人很快站不住了,血淅淅瀝瀝滴在地上。只是不論怎麽打,趙兒都沒有再說話,神情一如既往的陰郁,等餘哥發完火離開,侯二拿來漱口杯,她頓了頓,張開嘴,滿口猩紅。
清理完牙縫裏的血絲,趙兒沒事人一樣呸了一口血沫,舉起冰袋敷臉,轉頭去準備面見汣爺的事宜。期間沒說一句廢話,只給侯二留下語焉不詳的一句:“等我走了,你去銷金窟看看。”
不久,汣爺派來車接她,她上車的那一身很講究,紅色小洋裙,雪白小坎肩,皮鞋綴花,天然可愛。
這之前,侯二從來沒見過她穿得像個櫥窗裏的洋娃娃,卻意外的貼合,那架勢,比照大族的小姐也不逞多讓,像模像樣,好似她合該穿這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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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月亮斜挂,侯二約了漢老六喝酒,他心裏有本賬,餘哥的人即便擠兌趙兒,也不敢往上捅,汣爺知曉趙兒貪墨東西,肯定是這孫子多嘴。
“看看”二字,少不得是讓他看點顏色。
只是還拿不準他到底說了什麽,侯二叫人上了兩箱啤的,摻了點藥,漢老六灌了半瓶,眼就開始泛霧。
侯二不說話,只往嘴裏扔花生米,漢老六拇指搓動花生米的紅皮,咧嘴露出發黃的牙花子,自己在那裏絮絮叨叨:“你知道懷鈞集團嗎?兄弟最近要發了,這個狀況說起來可真是……嘿嘿。”
侯二裝作糊塗樣子:“哪兒的廠子?倒了?”
“集團,這可比廠子海了去了,你不懂。”漢老六彈出一粒白花生,張嘴去接,“進了一筆黑票子去洗,竟然就把那家資金鏈洗個半癱,兄弟我一看,這還不趕快趁它病要它命,等着,弄個皮包再忽悠忽悠,人老總一準被逼來賓雲簽合同。”
“懷鈞。”侯二平靜啓開一瓶,任淡黃的泡沫流到浮滿青筋的手背上,“這名字聽的耳熟,趙兒點名的那個?”
漢老六嗬了一聲:“小丫頭片子。”
“事成之後,就全是老哥你的功勞了吧。”
漢老六不答,只微笑反問:“侯老弟,你還少女人嗎?”
與此同時,一輛無牌的加長車駛入汣爺長住的樸仙大屋。
抹着發膠的男人從車裏下來,一副金絲邊眼鏡,膚色略微白淨,從前門順暢走至中屋天井。
側屋裏的碟片播着舒緩的戲調,光從缺口降下青輝的一束,站在牆邊的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軟綿綿的錦緞将她包裹起來,臉上猶帶的紅痕與淤青,破壞了整體感。身後理事猶豫片刻,覆在他耳邊道:“這是剛與汣爺見過的趙小姐,餘誠濱手下那位。”
男人只略略頓了一下步子,很快伸手與她虛虛一握:“你好。”
“你好。”
男人不欲多言,抽身便走,不料錯身時,身邊人忽然轉頭道:“嚴先生一表人才,不愧漢六時常叨念。老爺子小氣了點,把我請到這裏,沒有在裹屍袋裏與先生相見,叫人失望了。”
男人慢慢側過頭與她對視,趙兒迎上,笑了笑。
“我難得盛裝,嚴先生不準備與我詳談麽?”
西十五號倉庫。
漢老六被一盆冷水澆醒,哆嗦着打了三四個噴嚏。
他迷蒙睜眼,隐約一個壯碩的男人背對着他,正在撥動卡在一網麻繩裏的燈泡,那黃燈虛影,晃得他眼生疼。
侯二照顧好燈,轉身走過來,漢老六剛動了動,輕嘶一聲,口角火辣辣的痛。
他顧不上傷,半是驚恐半是迷茫地望着越來越近的人影,侯二的眉骨微聳,使他眼眶埋在陰影裏,陰慘慘的,像夜廟裏無情無欲的銅人。
“是你吧。”銅人語氣甚至有點輕緩。
“不,不是!不……借刀的另有其人!我也就是……”漢老六天生就沒多大的種,長期與錢打交道,身子骨泡得更是軟塌塌。
“什麽人?”
“汣爺有個代理人,本職是陳縣公館的律師,姓嚴,嚴宏謙。”漢老六習慣性舔着嘴唇,緩解脫水的幹渴,“他……他最近有幾筆款子扔在銷金窟,分散轉到內地,被趙兒查到了。”
侯二皺了皺眉,代理人洗幾個錢,查出了又怎麽?
“其實我沒別的意思,也就是為了懷鈞集團,不過那都是錦上添花的小錢,就夠請哥幾個吃三五頓……這嚴宏謙不一樣,他可是把家當都弄走了,而且還偷存了汣爺的一些東西,跟劉處也有接洽……”
侯二莫名覺得不對勁,嗅到了一絲作鳥獸散的味道,可如今形勢大好,為什麽要卷鋪蓋跑?
見他半晌沒說話,漢老六似乎悟了什麽,咬咬牙,小心翼翼敲擊:“那個……茉莉花的風也刮過了,雷子馬上要來一輪秋後算賬,趙、趙兒沒跟你說嗎?”
侯二胸中掀起滔天巨浪,倒不是因為趙兒沒告訴他,而是震驚于她竟敢與兩個二五仔開一場生死豪賭。
他頭一個想起出租屋內糊滿了一整面牆的報紙,她能抽絲剝繭劉處長與陳庚玖的暗線,沒有理由不從王斤的只字片語中預料到市局的清洗行動。
王斤那個呆子,技術工種上前線,不是警局沒人,而是有人故意在打草之前扔個餌,驚蛇!
陳庚汣有門路,明白這回與幾年前一樣,需要出境避一避,另外還得舍點本,不扔出幾只死老鼠平不了事。
汣爺不向下線示警,是還沒想好舍誰,賓雲這塊地方寸土寸金,澍縣一路走高,六謙風平浪靜,駿臺近年一直紅紅火火……
不,不對,侯二猛地想到,駿臺有問題!
“一個叫王斤的,去年春跑到劉處長跟前胡鬧一通,雖然我在餘哥身邊有些年頭,但也不能睜眼說瞎話,這個人,在駿臺潛得很深。”
陳縣公館的私人會客室裏,趙兒與嚴宏謙面對面坐在兩把真皮椅子上,中間擺放茶幾的地方空空如也,防的是談話談到一半桌子底下突然來一槍。
嚴宏謙不動聲色:“餘誠濱暴露了,由你來斷尾麽?汣爺眼花了。”
趙兒搖頭:“我一個餓死鬼,以後少不得仰仗老爺子,還不能令人放心麽。”
嚴宏謙冷笑:“是嗎?”他上身往前傾,拉近與她對視的距離,一字一句,“你不夠虛。”
“嗯?”
“別試圖用衣服遮掩了,你瞞得過別人,騙不了我,我可以叫人搬一個稱來,你絕對比他們預想的要重。”嚴宏謙說,“你也不想想,沾上這玩意的,身體好得起來?”
空氣凝滞三秒,趙兒笑了,放松地往後一靠:“倒也是,不過嚴哥你看,我年輕,還在長身體,就不能理解一下?”
嚴宏謙表示不能理解:“等你長熟了,那還得了?”
趙兒兩手一拍,攤開:“真是太欺負人了,嚴哥把我帶到這裏談,就是讓我明知道你有二心也無處可訴?不過容我多嘴,您的那些小秘密,看好了嗎?”
嚴宏謙凝視她半晌,站起來快步出門,走到另一個房間,一拉抽屜,鎖被撬了,夾層裏的一疊文件不翼而飛。
“您真不該為了避嫌離開賓雲。”跟上來的趙兒靠牆站着,“想鏟掉風險,又想摘得一身輕,這等美事,成真的不多。”
“東西在哪?”嚴宏謙竭力壓制嗓音。
“我可沒那麽大本事,大概在銷金窟——哦不對,我的人應該過去了,那就是在我手裏。現在你大可以再給我打一針,或者在人面前把我作秀的皮剝下來,陳庚汣還是餘誠濱,您挑。”
嚴宏謙回頭,死死盯着她。
“我不想被做成肥。”趙兒輕輕說,“但如果真被推到坑邊,我還是希望嚴哥你比我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