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業績
一腳踏上二樓的紅毯地板,管彬傑手背上的汗毛輕輕一立,也許是空調正對來賓噴出的大股冷氣導致的應激反應,消毒似的從眉毛吹到腳後跟,略有些森然的涼意。
他忍不住埋怨地搓了一下胳膊:“雨天還開這麽大冷氣……”
他身前那個姓侯的男人好似屏蔽了對冷熱的感覺,渾身線條流暢,鼓起的肌肉泛着油光,走路姿勢協調性極高,不是子公司雇傭的那些墨鏡西裝的“花架子”比得了。管彬傑從上到下打量他時,眼神一凝,發現他耳背上夾着一根煙,被雨水泡得稀爛,煙絲稀稀拉拉挂到茬青的寸發上,紙卷貼在皮膚上,應該很難受,但他沒取下,進門薅頭毛的時候也小心避開了這一塊。
從煙的種類實在看不出線索,最便宜的牌子“飛燕”,五塊錢兩包,民工的消遣品。
管彬傑本能品嘗到一絲古怪,就好像這個地方——耳背處,是一處非自留地,這塊地上是種苞谷還是稻米,輪不到他來置喙。
那個掌控“土地所有權”的,是他背後的人麽?
管彬傑胡思亂想了一路,無意識地跟着男人走,或許是他走得太穩當太有目的性了,根本沒預想中的驚心動魄,偶爾停下看地毯的褶皺方向,又很快有了新的方向。
最終兩人停在一間清潔間面前。
他将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伸手推了推,背後似乎被什麽抵住,發出哐啷哐啷的輕響。
管彬傑立刻要轉身叫人:“我去找服務員開……”
狹窄的走廊刮出一道人為風,男人退後幾步,随即一個助跑前沖,一腳把清潔間的踹了個窟窿。
管彬傑:“……鎖。”
他沒理會目瞪口呆的管大經紀人,屈膝蹲下,半個身子探進臉盤大的窟窿裏,上演了一場現實版的徒手撕門,管彬傑不可置信地被抛投過來的木板砸到臉,活像見到拆遷辦的人形金剛。
人形金剛幹了一回名副其實的“破門而入”,把足有兩指厚的門拆出一個可供出入的大洞,貓腰鑽進去,裏面噼裏啪啦一通響,随後這扇破門含恨倒地,随之倒下的還有五顏六色的拖把,泥水殃及了管彬傑一頭一臉。
管彬傑:“……”
果然拆遷辦都是顧頭不顧尾的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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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借這金剛敏銳的嗅覺,還真在門裏面找到昏迷過去的楮沙白,他一副蒸蝦子的模樣,只剩胸口還在起伏,管彬傑剛要搭把手,男人卻背過身蹲到他身旁,拇指扒開眼睑,掰開口腔看牙苔:“有過敏反應。”
随後一把扛起他,朝管彬傑一擺頭:“這邊,消防門。”
管彬傑秉持遵紀守法的原則,原地愣了一下:“不……不賠錢嗎?”
男人似乎根本沒有這個概念,好似聽到了外星鳥語:“啊?”
管彬傑不自覺把心裏話順出來:“……大,大哥,就算拆遷辦的,總也得給地頭蛇點撫慰金吧……”
男人冷眼刀子似的左右一瞟:“怕是有人早把這一層打點好了,用得着你墊付賬單?”
管彬傑這才意識到這一層不說來往賓客,連服務員的鬼影都沒有,曲折相通的走廊,大同小異的藝術畫,別的不說,先為自己孤身闖虎穴後知後覺驚出一把汗。
他的前半生從沒遇上親身歷險的事,憑一張嘴打天下,诠釋什麽叫“給我一個話筒,我能撬起半塊地皮”,忘了自己在“過五關,斬六将,千裏走單騎”這方面的業務不熟。
這麽稍微的一耽擱,離消防門還有四五步遠時,右側的某扇雕花大門一拉,走出說說笑笑的一群人——他們迎面與“雙耳鹿”們撞上了。
這情形詭異到沒法形容,雙方都是一靜,管彬傑道:“你先走,我問點事。”拽了拽領帶,清喉,勉強整理出一副聲色俱厲的做派,“我們的人吃了這裏的東西出事了,給個解釋吧。”
待他将事情一說,沙龍才子們一臉無辜,冤如六月飛雪:“害人的事我們做不來,這裏沒上吃的,紅酒我們也喝的!一個瓶子裏倒出來,沒有問題!不信我現在喝一杯給你們看看。”
接着就三三兩兩把酒瓶“傳花接鼓”過來,有人眼疾手快将角落的一個呈上去:“這個,這個應該是沙白喝過的,我們杯子都在桌上,他喝完這杯放到牆邊,說出去透透氣——我們哪裏知道會出這樣的事。”
管彬傑拾起玻璃酒杯,裝進随身帶來的保鮮袋裏:“不勞煩諸位的胃了,我們帶去做個檢測就好。”
像維持着最後的體面,粗糙又匆促的審問過後,他步履匆匆追上走消防通道的金剛及病患。
消防門後道路崎岖複雜,光裸的鋼筋與梁柱三衡四豎,他終于體驗到一回“飛檐走壁”的艱辛,西服被刮掉三顆扣子,在房屋的細小夾縫間上竄下跳,避開任何能捕捉到他們的視線,走出一條與衆不同的羊腸小道。
53號賓館的後坪是一塊僅供兩輛車停靠的水泥地,藍底白字的門牌被隔壁的油煙熏得焦黃,牆角堆放兩個大號泔水桶,阿黃正腿打擺子地左右張望,一見來人眼睛一亮。
侯金剛一路臉不紅氣不喘,大步過去,一把拽開後座車門,将不省人事的楮沙白放平進去,扣好安全帶,啪得一聲從外面踹好車門,像個“見義勇為不留真名”的梁山好漢那樣,頂着一頭稀裏嘩啦的雨,踢着水往外面的街道小跑走了。
管彬傑跳上車就見他走遠了,搖下車窗喊道:“哎!大哥,雨大,上車吧!”
人已經不見了。
阿黃油門踩到底,幾秒功夫,他們就從昏暗逼仄的後坪沖出侯建路大道的路燈光芒之下,管彬傑擋了一下眯起的眼,遇到映來的光,立刻掏出紙筆,邊走邊奮筆疾書,字歪成狗爬體,火速寫下一串名字,不認識的用體貌特征代替。
阿黃呼嘯闖過一個紅燈,一心二用道:“這什麽?”
管彬傑将保鮮膜裝的酒杯擱到一邊:“就算真的是楮副喝過的杯子,也查不出的,把那群人忽悠過去,名單有了,直接往公司查。”
“公司?”
阿黃糊裏糊塗聽了幾句,用他僅有的腦容量沒能構思出一個合理的環環相扣,索性一門心思撲在駕駛上,把那輛二手破車開成波音747,一路飛馳拉到醫院後門。
打過招呼的醫護人員擔架都擺在外面,撐傘等人,車到了立刻呼啦啦一窩蜂迎上前,又忙霍霍地一路推進後門通道,衣袂翩飛,水花四濺,在管彬傑眼裏真是名副其實的白衣天使了。
管彬傑停在急救室外側,氣還沒喘勻,阿黃就驚疑不定地攥着個東西過來,做賊似的撩開他扣子崩飛的西服,扔了個東西在他褲兜裏:“管哥,後座上有部手機,不會是那個……那個人落下的吧?要……要交公嗎?”
這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楮沙白遇險走投無路,整個二樓都被清空,怎麽會那麽巧,恰好有一部遺落的手機?
他下意識捂住兜,跑去最近的廁所,腥臊與消毒水混合成一股史無前例的臭,他顧不上對這個險惡的環境評頭論足,拉開一個隔間的門反鎖上,掏出那部翻蓋手機。
翻完儲存量不多的通話記錄與信息,他仰頭,在惡臭的沼澤小心地汲取到一絲氧氣,拿出自己的手機,翻到通訊錄最後一頁,備注是“Y”,那是一個從存進來就沒撥出過的號碼。
他摁下,放到耳邊:“喂?是嚴秘麽,這麽晚打擾不好意思,但有件事,還是盡早告知您比較好……”
一晚上的陰雨過去,天光乍晴,積水退去下水道。
在楮沙白的血液中沒有提取出任何迷藥及助興藥成分,危及他生命的是極其強烈的過敏反應,像是有人将他浸泡到幾十種過敏原裏,胸口背後一片紅疹,伴随嘔吐與休克症狀。
“再晚來四十分鐘,人很危險。”醫生下完診斷,将探視的人轟出病房外。
通稿已經聯系公關發出去了,守望副隊長楮沙白“偶染風寒,半夜高燒”,來醫院小住幾日。
探視過程中,楮沙白短暫地清醒了幾分鐘,目光還是迷的,問了話半天才給出反應。
“我在廁所洗臉,想事情,突然熱得慌……然後有一個人,身上味道很難聞……後來腦子就不大行了,想吐。”
這樣聽來,對方曾經刻意接近他,然而空口無憑,楮沙白又講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多胖多瘦,這個線索輕輕一剪就斷。
管彬傑嘆氣道:“紅酒檢測物沒有問題。”
姜逐問:“昨天在西梅會所吃飯的,一樓和三樓,還有誰?”
“西梅說這是客戶隐私,有規定不允許外洩。”
“去他媽的隐私!”鄭隗暴跳起來,伸手一指病房門,“人被他們搞成這樣!沒個說法?”
過路醫生吓得崴了一下腳,狠狠瞪他一眼。
在經受一番醫院規定的指導教育後,“家屬團”氣焰低了不少,排排坐在掉漆的牆外長條凳上,昨晚緊張到半夜沒睡,此刻稍微松懈,七歪八豎地紛紛打盹。
朱定錦安靜地剝橘子,姜逐枕在她腿上,處于半醒不醒的階段,頭頂傳來新鮮的水果香,這股自然的香氣很容易平定人的情緒,給以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之所以說錯覺,大概是因為刻意的歌舞升平,不論究竟有多少暗潮湧動,最終避開真相,回歸大病小傷,都成了媒體公之于衆的“娛樂”,秉承一顆娛樂至死的心,醉生夢死。
沉默,沉默,沉默入海。
深海貫穿兩極,這頭是陽光燦爛鬧哄哄的醫院走廊,那頭暗無天日,三層窗簾死死捂着,最裏面也是最厚實的一層,落到地上硬邦邦的,沒翻出多少褶皺。
真皮豹紋沙發上的青年歪躺着,單眼皮,整個耳廓上挂滿零碎的小飾品,V領衛衣,露出白斬雞般的,陰柔如同剛從福爾馬林的浸泡缸中起床。
他身旁是昊威的新捧起來的小花旦謝煙芳,一張臉美則美矣,仍看出動過刀子後的不協調。
她本來該是今天媒體炸出“守望隊長神秘地下情人”的那位。
然而事情沒有辦成。
回信的何多聞一驚一乍,整個人處在應激反應中,像一只被貓吓破膽子的油耗子,說話也磕巴:“我不知道……也許是轉接……我好像聽到有……我真不知道,趙董總不可能就在旁邊吧!如果是她在盯着,這個團怎麽可能出事!”
青年一想到這頭豬竟然被一句細想起來怎麽都不合常理的話,擊退到十萬八千裏外的高家莊,嗤之以鼻:“裝神弄鬼。”
謝煙芳大氣不敢出,背後緊貼牆壁,以汗為媒介黏成一體。
好半天,青年終于想起她似的,一把拽過她被繃在薄絲綢下的軀體,掂起小巧下颌,狀似情人耳語:“你去炒啊,把一窩子都炒起來,人家三角戀就夠波折的,你翻一倍,六角,是不是六得可以。”
謝煙芳哆嗦地下巴一片青白。
青年反複摩挲她的脖子,直到刮出一層白毛冷汗。
“我家老頭子是死在你這身皮肉上的,你總要拿出點……業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