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套娃
因為楮沙白的病情,原定六月半的演唱會跳票,推遲至九月。
同期,由魏璠監制的IP系列電影衍生劇《紅泥》過審,定檔春節特供,主題曲提前發布宣傳造勢,姜逐将《空山松子》的原聲帶拿進病房,播放給楮沙白。
不嘶吼,也不狂躁,依然是搖滾的皮子,卻沒有花裏胡哨的塗鴉牆既視感,倒像沙培縣植被稀少荒蕪的高粱地。
很得祖國各類特色主義的親傳。
一曲聽完,楮沙白并未發表任何感言,他目光放空地仰望天花板,很久很久之後,才問了個牛馬不相及的問題:“咱哥幾個在一起幾年了?”
姜逐數了數,道:“七八年了。”
細算起來,每個人相遇的時間點太零碎,索性取個模糊的平均數。
歲月除去殺豬刀的作用,有時還能幫人參悟人生,楮沙白什麽也沒說,就着《空山松子》閉上眼入睡,放松下來後,他整個人都像是年輕了,年輕得像是回溯時光,回到那年一貧如洗的宣義。
一晃到八月末,楮沙白早在七月痊愈出院,胳膊腿兒都還得勁,人被補品保健品喂胖小半斤,剩下大半個月不得已泡在健身房,将肚子上冒出的皮脂減下去。
可惜的是他這場“大病”是無報銷的,幾個無根無底的小藝人,撞上非富即貴的西梅會所賓客,打落牙齒,除了往肚裏咽沒別的法子。成員縱有萬般不忿也無奈,只好抱了一顆“吃虧是福”的心,唯有管彬傑的心七上八下,時常翻看手機,他的消息報上去,如石牛入海,竟一點沒回音了!
公司為什麽沒有動作?是趙訪風壓着不作為?還是高層商議後捏着鼻子忍了?
這不像是上頭的作風,嚴秘那人沒有過硬背景,全憑陰溝裏左右逢源的出頭本事,懂法,也會玩法,用“人脈”二字都是屈才了,交情可以沒有,把柄人人都有,他在各行各業都有相當廣的“密友”,天王老子收不了他,要不是董事長的吩咐,區區一個趙訪風能使喚到他幾天?
管彬傑經由集團分支經紀人公司選拔,分配給第一年就遭大捧的守望團,然而他自己心裏清楚,默不作聲調動他的是嚴秘,出了他無法掌控的大事,第一該通知的,也是那個神不知鬼不覺存入他手機的私人號碼。
可是自他使用過一次後,那個號碼就像某個“一次性”的物品,從他手機裏莫名删除了。
再然後,一切風平浪靜。
平靜的日子一直過到他們馬上啓程去溪池舉辦演唱會,丁一雙特地把小女朋友帶回禦苑幾趟,大家短暫聚了聚,朱定錦劇組有事走不開,留在宣義,遵從“送行餃子接風的面”這一傳統,給他們包了頓芝麻餡餃子。
Advertisement
嗜甜的姜逐是照顧到了,對這口味獵奇的餃子吃得很歡快,其餘人一臉苦不堪言,第一口就嘔了出來,阿黃四處打圓場:“就當湯圓兒吃,當湯圓就不難吃了。”
是債躲不過,最後還是他挽袖子下廚,做了正宗的餃子,豬肉餡的,兩面生煎,香得六號樓那邊麥芒姑娘們過來蹭了一口食。
雖然是不大的宴席,吃畢,還是各奔東西南北。
送走姜逐他們,朱定錦胡吃海喝一通,抱着電腦玩了個昏天黑地,再一覺睡到半中午。平時姜逐依照他标準模範的作息規律拘着她,這回人一走,她一下子從“中老年”回歸到“青少年”,怎麽浪怎麽來。
中午餓醒也不燒鍋,她随便洗把臉,拿了鑰匙和錢包下樓買吃的,啪嗒啪嗒的人字拖懶懶散散走過樓梯,沿着牆角走遠,再轉個彎,消失在躲藏在陰影處的視線中。
等了一會,好像已經确認她已經走遠,沒有忘帶什麽東西殺個回馬槍,一個身影從亂七八糟的自行車棚後緩緩直起腰。
他身高不矮,但頭骨平挫下去一塊,看起來平白有種“矮頭将軍”的奇怪感覺,但當他将兜帽蒙上,就像個街頭随處可見的小混混,走路生風。
這時有人來取車,見他伶仃杵在一堆被五顏六色塑料鎖栓起來的自行車中,疑心他是偷車賊,呵斥了幾句。他一聲不吭跨出自行車棚,順理成章走入公寓樓。
這棟坐落四環的公寓樓最高六層,朱定錦這一戶不上不下選了三樓,另一側沒特意做植被,占了紮根于此的“原住民”的便宜,有幾棵移栽不走的老槐樹,樹蔭濃密,隐蔽性極好,足四層樓高,為了防止夜裏毛賊爬窗,底層住戶都自行焊接防盜窗,将下層包裝成一個鋼鐵牢籠。
防盜門自然也裝了,但這攔不住真正的“手藝人”,兜裏裝着小廣告的條,掏出鋼絲撬鎖,一旦有人經過,裝作貼廣告的在粉刷牆上亂拍一氣。
幾經波折,咔嗒一聲鎖開,“矮頭将軍”籲口氣,扭開門把手。
屋內平靜,昏暗的樓道一下子轉入直面陽光的客廳,眼睛不自覺一眯,穿堂風在視網膜畫面聚焦前先往他頭面上吹過,心中隐隐湧起不屑——以為裝了防盜窗,就自覺四平八穩,連窗都不關就出門,還真是……
景象清晰,防盜窗上的小鎖晃晃悠悠,正對他的沙發上坐着一個人,面容帶笑,仿佛掃榻相迎,待客人來。
他悚然一驚,腦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作出正确判斷,立即奪門而出,然而他撞上一堵人牆,一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用力将他逼入房內,反手關門,落鎖。
他惶惶一瞬,惡從單邊生,放棄從門口逃生,兇神惡煞撲向沙發上的人,試圖撈到一個人質。“人質”突然往後一仰,順着沙發“淌”了下來,抓住他的腳踝,在他失去平衡的一剎,扭動旋轉上身,趁他重心未固,驟然發力一個翻身将他摔出去,背脊撞瓷磚,“矮頭”不經啊出一聲慘叫,一口氣沒歇,“人質”立刻撐起來鎖住他頸部,緊接着一拳打進腹部,指節堅硬,差點沒把他膽汁打出來。
天底下如此暴力的人質,遇上的幾率與彩票中大獎差不多。
侯二此刻才摻了“一腳”,一只腳順勢踩到他一側肩上,分量不輕,“咯嘣”脆響,直接将他左臂踩脫臼了。
九月的天,秋老虎還沒過去,“矮頭”冷熱汗交替,順着鬓角濡濕臉側,他分明看到這個人出門了!
“你……你誰……”
“房産證上挂我的名,你說我是誰。”
趙伏波踩住他胸口,蹲在他身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臉:“沒幹過架吧?你是壯,可你不會打啊。”
“矮頭”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是一雙護膚品以及祛疤膏持之以恒塗抹的雙手,可以稱作“柔夷”,某些固定部位老繭卻仍有保留,看起來是一雙樸實勞動人民的手。
可剛剛那一套……
“我以前幹仗幹出過名堂的,你不知道麽?”
趙伏波點了根煙,鼻腔噴出的煙吹到他臉上:“來,朋友,私闖民宅,說個理由吧。”
“矮頭”咬牙道:“偷……偷點東西……”
“不怎麽像。”趙伏波往他身上七摸八搜,他剛要掙紮,侯二兩腳,徹底把他膝蓋以下踩得沒知覺,“矮頭”哀嚎一聲,癱在地上不住抽搐。
趙伏波從他臭腳底鞋墊裏層扒出幾包粉狀物,嚯地笑了,“怎麽着,我就說,你這副派頭,更像送貨上門的。”
“矮頭”被踩得上氣不接下氣,像一尾翻肚皮的魚,索性縫嘴裝死:“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是,你還沒我知道的多。”
趙伏波将東西扔出去,侯二拾起小包粉末,用報紙捆好,放進腰包裏。
“原家是什麽時候搭上汣爺這條線的?”趙伏波複低頭問他,“竟都不告知我一聲,太不給老主顧面子了。”
“矮頭”驚疑不定瞪眼,既想問什麽老主顧,又想質疑原家是“肉包子打狗”,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完整回去,亂成一團麻,裹在舌尖,只化作幾聲不甚明了的“啊啊”。
“既然是老朋友千裏迢迢來宣義打秋風,趙某怎可不亦說乎?”
還未等他張口,他挫下去的頭皮被按住,猛地往地上一磕,随即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樓下鳴笛兩下,時間掐得正正好,侯二揪起男人的背心,一把扛抱起來,順手往他臉上澆半瓶白酒,營造出“酗酒”的假象,穩穩當當地下樓。
自行車棚的一側早停着一輛貌不驚人的出租車,侯二将眼睛扒在貼膜的車窗上,看見駕駛座上猴精的漢六,随即開後座把人塞進去,抓過安全帶熟練絞完手腿。完事車門一拍,像是拍到躁動的馬屁股,未熄火的車身幾乎在同時蹿出去,車技高超地一個漂移,從資金短缺因而未開墾的小區草坪上碾過去,避開不多的監控,一路煙塵滾滾混入車流。
侯二自覺這番配合做得相當舒坦,回來一進門聞到仍未散去的煙味,不慌不忙去廚房拿了個碗,屈指彈了一下,暗道質感不錯,充當煙灰缸不掉價。
不料上供時,趙伏波冷冷道:“那是我吃飯的碗。”
侯二默然,将碗原封不動擺回去,伸出雙手作出掬水狀,接住她抖落的煙灰。
一根煙抽完,他合上雙手一揉,将殘渣塞入褲兜,同煙嘴一起毀屍滅跡。
褲腰帶忽然一抖,趙伏波抽走了他挂在腰上的手機,滑蓋出去,迅速撥出一串號碼,打了個電話:“璠姐,是我。”
通常情況下,魏璠“查崗”的電話,要是她不接,對方立刻化身成丢了崽的母豹,吼個驚天動地;但她打過去,那邊不管是剛打雷還是下雨,魏璠都會整出一副慈母的面貌,捏着她平生最柔情似水的嗓音噓寒問暖。
“首映場給我留幾個座,請魏家私人醫生過來一趟……是姓楊吧,對,口風最嚴的那個,封鎖體檢報告,尤其是尿檢。”
魏璠不是沒經過世面的人,聽出不太妙的風雨欲來,但她依然一口應下。沒有挂斷,趁熱打鐵岔到別的事:“伏波,過年有安排麽?……我知道還在,但我媽又要折騰去赤道那邊熱帶島,你曉得,她耐不了寒,往暖一點的地方跑,對身心也好。”
言下之意,是叫她随行,去海邊滌蕩一下心靈。
“好意心領了。”趙伏波道,“可惜有事。”
魏璠不依不饒地勸說:“你聽我的,出事我幫你看着。辭去董事長職務,請代理人,拿着股份分紅到處走走,散散心——你這樣下去不是事。”
趙伏波不為所動:“我不會放權的,如果哪一天立遺囑,必然是我快死了。”
侯二擡頭瞟了一眼。
風過堂,她像一尊經久不衰的塑像,好像立在那裏足夠久了,久到已成化石。
魏璠沒有輕易放棄,電話那頭似乎是什麽午宴,觥籌交錯,她誰也沒理,一心一意掏心窩跟趙伏波講廢話,無外乎是“金盆洗手”,去過屬于她的生活——那屬于上流社會的,無憂無慮的富貴日子。
趙伏波如往常一樣耐心聽完,好似在面對一個橫跨九年代溝還唠唠叨叨的老母親。
直到魏璠口幹舌燥,不得不歇下來喝口水。
“璠姐,我做個假設,如果趙懷赫在位,等待我的命運百分之一百是随意處置,介于我還有點‘血親’的價值,最大可能性是婚姻交易,做點上不了臺面的小手腳,想讓自己好過一點,還要顧忌兩家人的臉面——我遇到的大多數女孩子,成績好的,不學無術的,情路順暢的,虐戀波折的,在我這個年齡,都成了‘夫人太太’,擔着一兩個慈善大使珠寶主席的名頭,真沒意思。”
魏璠不由道:“人總是找一條舒服的路走,人家過得比你舒服,你感懷什麽呢。”
“舒服是舒服,就是不安全,像瓷器。”趙伏波垂頭撥弄着打火機,“富貴賞玩,貧賤亵玩,大概是這麽個感覺。”
火機在她手上如一團銀光旋轉,映出一團烈日的光,烘烤出燙人的溫度。
她笑起來,臉頰貼着手機,輕聲耳語:“預祝伯母旅途愉快了,既然是小輩,那要個禮物吧,俄羅斯套娃。”
然後她果斷挂斷,拔電池,完全無視了魏璠那邊接踵而至的怒吼:“我媽去的是南熱帶島!不是北俄羅斯!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