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掙紮
趙訪風覺得時間凝滞了足有半分鐘,腳趾神經才把鈍痛傳到大腦皮層。
電話早已挂斷,“嘟嘟——”的吵聲混合門外蟬鳴。
趙伏波只給她留下三條聯系線,嚴宏謙一條,侯二一條,漢六一條。
其中漢六是她的私人司機,人鬼猴精,與他那輛專座人車合一,神龍不見首尾。嚴宏謙與侯二都是單項線,前者只能把話傳出去,後者只會往回通話。
趙訪風曾逼問嚴宏謙,結果他也不知道私人號碼,只有一份郵局地址,居然還是在他老母親手裏,那夜因為魏璠發神經,連累她被嚴秘書破口大罵:“半夜三更你讓我把我媽叫起來,就為了叫趙董來報個平安?趙總,你體諒一下我媽七十好幾的人了,脆胳膊脆腿的,晚上起來,磕哪兒碰哪兒,真摔壞了我上哪說理去?”
後來面對魏璠直白的烽火戲諸侯,嚴宏謙也無奈:“我這真不行,我這條是工作聯系線,郵局天亮才開門,你呼一下漢六的車載電話,或者去宣義幾個大的證券交易所,他有辦法通知到趙董……我不知道他號碼啊,他十天換一次車載,新號碼不是只有您和趙董知道嗎?”
趙訪風當下心裏一涼。
作為她姐的三大心腹,竟然不是擰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彼此沒有留通訊,互相處于斷聯狀态,如此說來,只有一個解釋。
趙伏波對他們的信任有限。
她姐姐不是無緣無故猜忌下屬的人。
趙訪風握住話筒的手開始顫抖。
如果說這三個人的安分勤懇是建立在趙伏波性命無虞的基礎上,那一旦确定她生還幾率渺小,是會盡力營救,還是落井下石?
召開緊急會議?糾集大量物資人力配合指揮部進行搜救?
不行,董事會不全是好鳥,幸災樂禍不在少數,競争對手裏,不懷好意的更是多如牛毛,今日股市剛開盤,董事長遇險生死未蔔的消息放出去,立刻能跌出一丈青。
通知魏璠?
想想就打寒噤,天天狼來了搞得身心疲憊,這回真的被“狼”叼去,魏大小姐恐怕不會叨念“我真傻,真的”,而是抄刀上趙宅把她大卸八塊祭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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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兀自冷汗淋漓,電話線拖出兩尺長。
早晨剛起的白筠一身雪紡睡裙,在樓梯上打哈欠,餘光掃到女兒魂不守舍地杵在門口,慌忙趕過去晃她肩:“訪風,怎麽了?別吓媽,怎麽這是,魇着了?”
趙訪風機械地回頭,從母親瞳仁裏看到蒼白的自己。
宣義陽光明媚,怕是把積攢下來的暴雨全滂沱到河陝去了。
沙培十日旅的八人團困頓之中,嚼着草根,一言難盡。
話說楮沙白一行人翻山越嶺,終于尋到了陳西源所在的劇組,講明來意,蕭大丞與顧小律肯定是不同意的,這個答案在衆人意料之中,楮沙白不氣餒,拜師一樣天天冷臉貼熱屁股。
陳西源與朱定錦共事過一段時間,這次相見,混了半天又熟了,任他經紀人與楮沙白扯皮唱黑臉,自己裝好人分鹵蛋吃。
日頭太烈,活像把人放蒸籠裏瀝水,衆人就跟着楮沙白曬了幾天,黑成挖礦工人,依然屁用沒有。
孟佳荔連番中暑,當她第四次脫水時,鄭隗也勸道:“楮哥,回去吧,沒結果的。”
丁一雙發愁地搓自己身上的皮:“這黑的……回去還要拍代言……大管肯定叫我們用漂白劑洗澡。”
姜逐與朱定錦人手一把小陽傘,阿黃脖子上挂着塑料小電吹風,與劇組裏同樣苦不堪言的人員聊天喝水——啥娛樂都沒有,副級幹部又不肯走,只能交流一下附近哪哪有村,哪哪山高,哪哪土路賊難走。
沒想到這不着調的地貌交流幫了他們大忙。
第五天一早陳西源要輾轉去虎钏拍攝,守望團這邊卻不能跟進了,虎钏距宣義的腳程要三四天,去了再回絕對來不及。
楮沙白半夜睡不着,夜深人靜風吹蟲鳴,坐在黃土高坡望明月,苦悶悵然。
至此,盡人事以聽天命,人事他盡了,天命不由他不聽。
翌日大早,陳西源随劇組趕赴虎钏,簡短告別後,一行八人兩手空空踏上回宣義的路程。
那天下午,阿黃開一輛小面包優哉游哉地沿着土路跑,昨晚下半夜的天就陰了,早上一直烏雲密布,車窗打開涼快許多,幾人還樂了好一陣。
中午開始降雨。
噼裏啪啦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玻璃上,幾人貪涼,只把車窗關了半截,結果雨勢愈發急,鞭子一般,抽到人臉上生疼。
土路颠簸,雨刷拼命擺動,眼前還是大片水霧,阿黃捏緊方向盤,車速開始慢了。
頭頂隐隐有響雷轟隆,連綿不絕。
朱定錦忽然伸手搖窗,雨水如高壓水槍,沖進來淋了人一身,孟佳荔靠在郭會徽肩上睡覺,被驟然一潑,“啊——”地驚叫起來,激得人背脊發毛。
阿黃的肩被死死抓住,他幾乎是下意識一個剎車踩住,車身猛地一頓,朱定錦抓起一個最輕便的背包,開門跳下車:“都下來,下來!往高處跑!”
坐副駕駛的楮沙白因為昨晚沒睡,此時還在打盹,朱定錦拉開門,往他腹部捶了一拳,拔了安全帶,把尚不明狀況的他拽下車。
丁一雙還想搬包,被朱定錦扯脫帶子扔一邊。
衆人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朱定錦的動作簡直帶了殺氣,嗓音在愈加沉悶的轟鳴中模糊不清,就算沒弄清楚為什麽,也本能聽從她的號令,拉拉扯扯跑向溝谷兩側,棄車後不到半分鐘,臨近的山坡上孤零零的樹整個倒下來,土塊塌陷,巨石翻滾。
最快爬上溝谷左側的是鄭隗,木怔怔地回頭,當先一個畫面,就是伴随他們五天的小面包英勇犧牲,車身被砸凹下去,路面破碎,泥漿咆哮。
丁一雙連滾帶爬,渾身濕透,嗓子都給他叫破了,楮沙白上去一個巴掌打得他回魂,姜逐把斷後的阿黃拉上來,清點人數。
八人,一個沒少。
這數字吉利,是個有福氣的數。
然而短暫的歡欣後,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微顫的土地上,四周彌漫嗆人土腥與腐敗氣味,天災仍在冷酷無情地持續。
朱定錦踩了踩腳下的土,土層照樣松動,承重也有限,如果暴雨不停,後果難說。
她把肩上的輕便小包扔到人面前,蹲下打開,裏面是三袋小餅幹和兩瓶水,這是孟佳荔的零嘴包,朱定錦與驚魂不定的孟佳荔對視一眼,孟佳荔面孔青灰如水鬼,貼在郭會徽身旁,小幅度點了點頭。
朱定錦叫來阿黃:“算一下,省吃儉用,能過幾天?”
阿黃瑟瑟伸手整理食物,朱定錦濕淋淋地蹲在一旁給他讓位置,餅幹不好零碎拆分,下雨天容易泡發,算好每人的最低需求後,阿黃拿一袋,楮沙白揣一袋,剩下一袋姜逐遞給朱定錦,朱定錦扔給孟佳荔:“你帶着吧。”
兩瓶水則由姜逐與鄭隗分別攜帶,楮沙白薅了一把滿是水的頭發:“分一下組吧,小丁,老鄭跟我,老郭阿黃你們記得跟緊小姜。”
“如果我們這隊走散,阿黃你跟着老郭佳荔。”姜逐絞着朱定錦頭發裏的水,低聲說,“楮哥,這一帶山體陡面朝北,西邊都比較低窪,別靠近,往西南的高地爬,五裏開外有個地勢比較高的村子,看那裏遭沒遭殃。”
“你們呢?”
朱定錦仰頭,笑起來:“我們聽天由命啦。”
二十分鐘過去,暴雨沒有停下的跡象,四處是一副水漫金山的景象,沿溝谷平面不到半尺,兩組人簡單告別,分別上路。
不論哪條路都泥濘難走,一腳踩下去,碎石嘩啦啦往下掉,前面的人走過的路,塌得不能下腳。
姜逐這組艱難在狂風暴雨中走了十幾分鐘,半山公路垮塌出一條八十厘米的裂縫,隐隐又回蕩起沉悶的回聲。
不多時,一條泥水帶把公路攔腰沖脫,瘋馬一般往山下洩去。
那一端傳來阿黃的大吼與孟佳荔的嘶叫,不過聽喊聲穩定持續,中氣十足,想來應該是在安全地帶。
路面松動,朱定錦一腳踩空,半條腿陷進去,姜逐幾乎是立刻拉她起來,手被攥得死緊。
朱定錦抹了把臉上的水,看向自己與他相握的手,是個堪比死結的十指相扣,被雨水浸過,澀得拉不開。
她望向四野,四野也倒映在她腦海中,萬丈青空之下,風雨傾盆,在這條曲折山路上,山體如融化的雪糕四面滑塌,車如米粒人如蟲。
出乎尋常的鎮定、清醒、機警、決斷,都被水洗脫。
漫漫無際的青灰色中,她似乎終于找回了一點自己的時間。
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求,只管悶頭朝前走。
命硬的人,一腳一個釘,風吹不走,雨打不衰,一路有驚無險,在雨下足三個小時後,終于急需喘一口氣似的減緩勢頭。
沙培放眼望去滿目蒼夷,辨不清東南西北。
姜逐順着高坡找到一塊空曠平緩地帶,溝口上游是一間一人高的磚屋,側面漆了“防火”二字,塌了一半。
他伸手開始撿拾磚塊,抱來未被沖走的草木遮蓋在上面,來回折騰小半個鐘頭。
朱定錦背過身,水流順着下巴一刻不停滴落,從褲袋裏拿出塑膠皮手表,最後看了一眼時間,翻過面,拆開表芯,取出裏面米粒大的進口定位警報器。
放牙齒裏咬碎,吐掉。
磚屋被殘破不全地拼起來,頂上還是淅淅瀝瀝漏水,姜逐把她帶到最嚴實的屋頂下面坐下,上下擰掉衣服裏的水,從後面抱住她。
背部貼上熱源,朱定錦極其輕微地掙了一下。
不管表皮如何冰涼,靠近心髒的那一片皮膚始終溫度不減。
源頭中央,不斷躍動。
姜逐在她耳邊輕聲問:“怕不怕?”
“我十幾歲的時候,上刀山下火海,你沒見過。”
姜逐将額頭抵在她肩上,朱定錦繼續說:“我修過車,做過工,打過架,也摸過牌。”
“不念書?”
朱定錦神情有一閃而過的空白。
“日子不好過,念不下去了。”
姜逐的手臂有力地收緊,衣衫進水後又被體溫烘熱,皮膚麻癢,勒得她有些不舒服,但眼皮犯困得直打架,她顧不上這些雞零狗碎的事了。
心跳熨帖,暮色沉靜溫柔。
她伸手摟住姜逐的脖子,将臉貼在他的頸窩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