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沙培
“傻了吧?”管彬傑慢條斯理坐下,“不限流派,風格對味了就行。”
客廳裏的成員們面面相觑,少有的一言不發,齊刷刷埋着頭,眼觀鼻鼻觀心。
守望相比同期藝人總多出一股超然的自信,這與訓練班的常年封頂與公司力捧不無關系,出道後發專輯走紅毯,星途不可謂不通暢。
如果是程冠張艾喜之流,也就認了,但被陳西源截胡,總有些不忿,那小子在訓練班根本沒待幾年,出道後成績一直平平,聽到他名字的一瞬間,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哪根蔥。”
《為我向夜》制作周期不到一個月,成績就成了神話,斬獲年度大獎,将他們的檔次拔高了一個咖位,《晚來天》遭遇滑鐵盧,難免自猜自疑。
管彬傑一一掃過去,每個人表現各有不同,郭會徽遺憾,鄭隗懊惱,丁一雙失落,姜逐……看不出來,他低頭梳理沙發墊的穗子,臉色沒什麽異樣,心态穩如太平洋。
狀況最不好的算楮沙白,他無意識地一遍遍攥拳,神色有輕微的茫然,目光亂晃,沉默中,窗外該死的蟬鳴聒噪刺耳,烈日烤得瓷磚發燙。
管彬傑将手往他面前擺了擺,仔細瞧他的瞳孔:“喂?喂,沙白,楮沙白。”
他的視線發虛。
楮沙白無力打開管彬傑的手,半個身子曬在日光下,燒得他焦躁又頹然。
他沒法不想幾個問題,來來回回,反反複複。
——《晚來天》究竟輸在了哪裏?
是唱腔、詞曲深度、還是與《紅泥》的契合度?
如果蘇善琦參與了制作,是不是這局勝出的會是他們?
對……蘇善琦。
失敗的變數會是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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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沙白掌心汗濕,恍惚聽見鄭隗在問:“……做了這麽久,可以當單曲發出去,收錄到下一張專輯裏嗎?”
“不行。”
管彬傑出聲之前,楮沙白搶先打斷,他雙手撐住頭,低聲說:“這首曲子就是為《紅泥》做的,沒有再利用的道理,丢了吧。”
管彬傑胸口一沉,心道壞了。
他的預感不是沒由頭,往後多日,守望團內部氣氛持續低迷。楮沙白雖說不讓《晚來天》公布出去,自己卻像着了魔一樣重複從早聽到晚。
他甚至想去找來參選曲一一對比,可惜《空山松子》已被傲峰選錄,處于密封狀态,管彬傑也搞不到。
成員還能在副隊的低氣壓下糊口飯吃,依仗的是隊長态度一如既往的平和。
姜逐這個隊長,管彬傑也是服,一方面覺得他沒有良好的溝通交際能力,做不到楮沙白那樣面面俱到;一方面他實在太定了,選拔結果沒出來之前大家都在說“大不了沒選上,就當人生經歷了”,這樣的話多半是安慰自己,說完依然對此抱有強烈期望,依然在乎任何評價與謾罵,只有他一邊心如止水一邊對生活滿懷熱情與溫柔。
他有負面情緒嗎?
有,朱定錦去青蛇溝那半年,他也從夏轉冬。
鄭隗與丁一雙私下七嘴八舌許久,一致認為:“楮哥該去談個朋友,談了便如得道高僧,出神入化半夜飛升。”
六月天,日光發白,人跟人之間恨不得隔出一個六尺巷,風扇開到最大檔,呼呼旋出熱風,朱定錦坐在姜逐腿上,手裏捧了本從阿黃那借來的菜譜。
朱定錦耐熱不耐寒,但見姜逐襯衣領口處打濕一片,就要從他腿上下來。
姜逐不松手,朱定錦拍他肩膀:“熱死了。”
“那我們去客廳。”
禦苑不是新建的,沒給空調機預留外部臺架,因此布置內部家具時,只在客廳擺了一架笨頭笨腦的臺式空調。
二人下樓關門關窗,開了空調,姜逐沒用過這類時髦貨,試探着按了按遙控器,一股迎面熱風噴出來,吹得人發燒。
還是阿黃擦着手跑來,調好風向與溫度,順便倒了兩杯蘇打水。
涼快是涼快了,但客廳私密性基本等于零,沒一刻鐘,丁一雙、鄭隗、郭會徽與孟佳荔紛紛被門縫裏的冷氣引來沙發,滿滿當當圍了人,做什麽的都有,後來孟佳荔掏出紙牌,聚了四個人在瓷磚地上玩鬥地主。
朱定錦靠在沙發上,一只腳被姜逐捉住剪指甲,有一搭沒一搭與他說話:“楮哥心結還是沒打開?”
姜逐磕了磕指甲鉗:“一直在反複聽《晚來天》。”
“你們跟陳西源關系怎樣?信得過麽?如果還行,讓他私下将音軌送一份過來,聽完銷毀。”朱定錦眼睛不離食譜,“別讓傲峰知道,不要洩露,應該不會被追究。”
姜逐想了想,搖頭:“沒有很深的交情,”
朱定錦翻過一頁,不說話了。
她看東西葷素不忌,說明書、産品配方、函數與詩歌,有字的都看,不存在枯燥或有趣之分,有次她抱着姜逐的樂理書看了一下午,楮沙白路過看到,皺皺眉,朝姜逐悄悄說:“你不覺得小朱的閱讀方式很奇怪嗎?”
姜逐說了句實話:“你覺得什麽都奇怪。”
“我沒開玩笑。”楮沙白斟酌,“就像小孩子一樣。”
“小孩子?”
“我小時候聽奶奶說過,知識也會形成壓強,小孩子因為自身的匮乏,無意識地從飽和的外界汲取大量信息,有用的,沒用的,正确的,錯誤的——直到維持到一個适應生存的平衡點,開始往外輸出,再獲取就得靠有意識地有限閱讀了。”
楮沙白指了指:“按理說,一個成年人,應該清楚什麽值得看,什麽可以省略,以達到時間的最大利用率,小朱這種……除去孩子,我只在蹲廁的人身上看到過。”
他又道:“小朱貧乏嗎?我覺得不,那只剩第二種了。”
“生活于她而言很廣袤,也極度無聊。”
一連串的“王炸”終于把唯一沒有享受空調的楮副隊給炸出來了,楮沙白沉着臉去廚房倒水,客廳陷入短暫的安靜,鄭隗火速收拾掉散亂的紙牌,拿出一沓五線譜裝樣子。
楮沙白倒完水後沒有回房,來到客廳一屁股坐下,沒理做賊心虛的鬥地主四人,直截了當問朱定錦:“我想要聽一聽《空山松子》,就想弄明白差在哪裏,你在顧導手下拍過MV,如果我向他們要,這事有戲麽?”
朱定錦合上菜譜,慢慢道:“不太容易,你們沒交情,《紅泥》上一首主題曲就是因為提前洩露,直接被砍,這次不用傲峰提醒,陳西源那邊也應該知道嚴重性。”
“如果……”楮沙白聲音低下去。
朱定錦明白他什麽意思,不贊同道:“陳西源性格很孩子氣,但不傻。他的兩位伯樂,蕭經紀人與顧導都是浸淫圈子多年的行家,你想用不法手段拿到音軌,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九十。”
沉默。
楮沙白用力捏了捏手指:“我去找他,總要試試。”
既然他下定決心,朱定錦也沒攔,當天下午楮沙白單獨去了一趟東樓,結果得知陳西源及經紀人都不在宣義。
問顧小律,負責人道顧導也不在,六音樂隊預計七月發行一張細碟,去大洞天坡取景。
大洞天坡位于河陝省沙培縣,與宣義跨了兩個省,河陝縣大多是黃土高坡地貌,入夏熱浪滾滾,不死也脫層皮。
不為工作,不為度假,跑這麽遠無疑自讨苦吃,于是他幹脆拉下臉,拿着《晚來天》去約見蘇善琦。
蘇善琦還在忙麥芒團的工作,聽聞他的來意莫名其妙:“楮沙白,有必要糾結成這樣嗎?勝敗兵家常事,你還想每年包攬年度大獎怎麽着?美得你。”
楮沙白臉色發灰:“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想弄清楚……”
“你找我弄清楚什麽?我一不知道《紅泥》拍的是什麽,二沒聽過《空山松子》原曲,你要是問我這首歌不足還有哪幾處,妙的又在哪裏,我還能給你羅列個一二三。”蘇善琦吊着眼角,“如果你不想聽這些,是因為陳西源的入選不服氣,那自尊心旺盛過頭了,出門不送。”
這番話導致楮沙白在回來的途中訂了一張去沙培的車票。
管彬傑接到請假電話時并不吃驚,朱定錦在之前與他通過氣,說了楮沙白的狀況。
“我以為他消沉幾日就能走出來……”管彬傑忍了忍,不解道,“打擊有那麽大嗎?不就是一次落選,他非得搞個明白才能走出來?”
朱定錦轉了轉筆,答道:“不,不是為了争口氣,也不是嫉妒,他是沒法對自己的做出一個評估定位,他心中的秤杆失去了度量衡。”
“就像你覺得月亮千好萬好,可是全世界都在說太陽好,可你在晚上根本看不見太陽,無從比對,這本身就是一種迷失,下一件作品會不會也遭受冷遇,是不是沒有公司的包裝就無法成功,是不是自身的……才華有限。”
“有人說《晚來天》不好嗎?沒有,傲峰方面沒有給出任何指責,團裏也沒有異議,它歷經兩個月磨砺出來,比《為我向夜》裏任何一首歌曲都要傾注得多,然而這樣一份作品,被毫無理由地刷下來,到底是風格不對頭,是黑箱,還是制作不合格?”
“總要去追尋一個答案。”
朱定錦仰躺在沙發上:“一個團隊,一起去吧,管先生,如果允許的話。”
阿黃在炎炎烈日下跑去訂了五張車票,半路來了個電話,加上朱定錦與孟佳荔,又多訂兩張。
管彬傑無可奈何地囑咐:“最多十天,我把你們下星期的通告往後拖了拖,代言那個拖不了,務必在最後期限內回來。”
楮沙白咬着牙,脊背繃起,聲音卻又輕又沉:“謝謝。”
“沙白,怎麽說,本來我不想興師動衆把你們綁在一起送往沙培的,後來想想,你們可還不到solo的時候啊。”管彬傑笑了笑,嘆了口氣,“團結一點,你們五個是一個宿舍出來的兄弟,好好幹。”
五天後,宣義仍然沒有降雨,熱得發慌。
趙訪風一心二用地吃完早餐,換鞋趕往公司。
電視上一條晨間新聞還在播報——“沙培昨日下午突發特大泥石流,搜救和援助工作正在進行中。”
天災人禍年年有,不足為怪,如果傷亡人數過多,少不了一場募捐表表态。
看新聞聲勢浩大,她漫不經心地想着是不是得順應一下風向,安排慈善基金會的撥款事項,以及準備一套感人肺腑的悼念詞。
直到電話鈴刺耳響起,侯二喘着粗氣的聲音響在兩個省之外,信號斷斷續續,接連傳來呲呲的雜音:“趙總……趙董在沙培……聯系中斷……”
趙訪風拎在食指上的高跟鞋,“叭”一聲砸在腳趾上。
去他媽的悼念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