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飛鳥
朱定錦走了有大半年,人影半分沒見着,報平安的電話每周雷打不動地響,姜逐神思越發飄移,恨不得跟着電話線走,楮沙白幫不上忙,只能默念姑奶奶,您可快點回吧。
他也只能在心裏嘀咕,說出來朱定錦不買他的賬,這廂和姜逐柔情蜜意說了倆小時話,輪到他聽電話,懇切的問候剛出口,她就一句:“楮哥吃錯藥了,怎麽盼着我回去?”
楮沙白低聲下氣:“這不是想當面道個歉嗎小朱妹妹,你走時也沒說是這麽久,我要是知道,鐵定留空兒給你和小姜度二人時光。”
朱定錦在那頭輕輕笑:“快回去了,年前吧,你們一月演唱會要是唱得好,我就把我自己郵過去。”
楮沙白心裏有了底,眉開眼笑:“哎,一定一定,咱兩拉鈎。”
朱定錦:“我不跟你拉鈎,你把電話給姜逐。”
姜逐聞言放下琴弓,雙手沾滿松香,接過電話夾在肩膀上,邊拿濕布擦手邊說話,嗓音下壓八度,又輕又好聽,在凜凜寒冬化成一江春水。
這情感表露比在錄音棚裏多十倍,百分百诠釋什麽叫“說的比唱的好聽”。
楮沙白受不了他,走出樂器室,迎面刮過來一陣涼意,客廳面北的窗戶沒關緊,風全往那一線的縫隙裏擠——準是鄭隗幹的好事,這人記開不記關,記吃不記打。
他過去使勁把窗縫給合嚴實了,靠在上面,攏着手向外張望。
入冬的宣義總是彌漫一種溫柔的幹冷,陽光薄而寒,懶洋洋灑在電線交叉的大街小巷,天空滌蕩成透亮的碧藍色。
不遠處就有一家音像店鋪,卷閘門前立着紙板,“守望”海報挂在正反兩面,滿是風吹雨打的痕跡,看樣子貼在上面足有兩個月。
楮沙白安靜眺望,從街口,一直望向遠處模糊的樓影,半晌嘆出一口氣,他們紅得太快了。
這給他強烈的不安全感,爆竹炸過後往往一片狼藉,公司的過度消費,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十二月守望的正式專輯上市,收錄十一首曲目,其中包括《為我向夜》的全新Remix版本,勢頭比《斷章》猛得多,音像店的海報張貼出來,不到兩小時搶購一空,無論是銷量收聽率都呈現出現象級霸榜。
繼《為我向夜》專輯大賣,文化局審批下來,“五千年”演唱會定在一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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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訪風将侯二送過來的決策公布出去:“不發行首唱CD,直接把‘五千年’演唱會票價翻一倍。”
這場萬衆矚目的演唱會舉辦在市中心的黑石多功能體育場館,大場地,可容納兩萬觀衆,上級放權,特許守望團隊參與演唱會各類細節,包括舞臺創意與演唱風格,以及策劃部署與檢測設備問題。
管彬傑忙得焦頭爛額,公關,宣傳,通稿,輿論,人紅是非多,娛記小報瞎寫什麽的都有,在這當口歌手狀态不能受影響,報紙一律沒收,拔電視天線,讓他們專心準備演唱會事項。
守望團的五人只要出門,必定武裝到臉,與世隔絕,有條不紊地進行到一月中旬,黑石場館後臺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客人登門,讓管彬傑吃了一驚:“夔老師?”
二人在往年的年會酒桌上有過幾面之緣,夔彷是汲汲營營的小人,管彬傑是中庸之道的士子,話不投機半句多,并不算相識。
夔彷也不是奔着他來的,他帶來一個人,時尚搭配顧問李紅橼。
李紅橼為外籍華裔,五歲移民海外,洋文說得比國文流利,知名藝術院校高材畢業生,二十七辭去高薪工作,随思鄉心切的母親回國內定居。
夔彷介紹:“這就是密斯李,點石成金的行家。”
他身側站着一個男人,高個頭,體态修長,頭戴寬沿帽,從帽檐下輕輕挑起眼角,柔和的亞裔面孔,不高鼻梁,不深眼廓,卻令人想起希臘神話中的那耳喀索斯。
管彬傑伸手與他相握:“密斯李,幸會。”
李紅橼的第三字筆畫太多,許多老板往往叫到“李紅”就卡殼,十有八/九要蒙字音,顯得很沒有學問,于是幹脆學蹩腳外文發音,一致喊他“密斯李”。
下面員工照葫蘆畫瓢,逐漸把這三個字音喊成了業界共識。
夔彷淡淡道:“密斯李的時薪很高,不要寒暄了,直接開始吧,姜逐隊長呢?叫他過來一下。”
助理得到管彬傑授意,立刻放下手上東西去叫人。
姜逐與楮沙白正在腳手架上測試音響設備,鄭隗偷偷摸摸過來說:“來了個洋鬼子。”
正副隊長不以為意,打發他去拿電池,過了一陣,助理十萬火急地将他們叫到化妝間。
楮沙白小聲道:“哪裏洋了?他還單眼皮呢。”
姜逐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李紅橼圍着他轉了幾圈,叽裏呱啦與夔彷說了一通,鄭隗用胳膊肘頂頂楮沙白,得意:“我就說是,看這鳥語說得多溜。”
夔彷聽完點頭,朝管彬傑翻譯:“造型是第二層皮囊,越是拘着,越難以放開。”
李紅橼又比劃了一通。
夔彷接着翻:“外貌是一種特質,需要反複錘煉打造,這與皮相有本質的區別,他有這樣豐盛的靈魂,注定與寡淡不相匹配。”
鄭隗嘀咕:“豐盛的靈魂?怎麽感覺像在做菜……”
接下來他們就被趕了,李紅橼将人滿為患的化妝間清空,只留下夔彷與管彬傑,過了三個半小時,才放人出來,出來前姜逐的妝全部洗淨,美名其曰“驚喜要留到最後一刻”。
李紅橼收拾東西離開,直到“五千年”演唱會當天,又在夔彷的陪同下出現在後臺。
這回隊友們總算見到廬山真面目,鄭隗驚掉耳麥:“熊……熊貓妝?”
管彬傑糾正:“小煙熏。”
鄭隗覺得不可理喻;“誰……哪家的歌手……化這樣的妝……”
男歌手的妝千篇一律,論及女歌手,在這個天藍色眼影流行的年代,除去搖滾樂隊的女歌手的金屬濃妝,張艾喜也不敢輕易嘗試煙熏。
歸根結底撐不起來,不是靈與肉級別的違和感,就是廉價的嘩衆取寵。
李紅橼的做法簡直可以用“膽大包天”形容。
下眼線,啡金暈染,鉑片碎粉,不光容妝,服裝也重新換血,纏上亮閃閃的的細銀鏈,徹底脫離以往的溫和鄰家形象。
李紅橼側過頭對夔彷說了一串話,夔彷颔首:“密斯李說他仔細研究過你們首唱會的未發行錄像帶,他選擇的是最适合姜逐隊長的搭配。”
“真就這樣上去?”郭會徽也忍不住問。
“效果如何,舞臺上見真章。”
楮沙白一直沒說話,臨上場前,湊過去問:“你覺得行麽?”
姜逐撓額角,蹭了一手的粉,半晌答:“不知道。”
直到他們走上臺的那一刻,還不知道即将迎來的是鮮花還是果皮。
事實證明李紅橼的高薪不是沒來頭的。
“五千年”演唱會毫無疑問是最成功的翻身仗,不光源于強大技術保障,還有無可比拟的個人魅力。
演唱會名稱與壓軸曲目同名,《五千年》和《為我向夜》一樣同為正式專輯主打曲,作曲人不同,導致風格千差萬別。
前者廣袤,後者凝聚着一股無堅不摧的孤絕,在這個視抒情懷舊為主流的年代,樂隊興起,說唱興起,這樣的爆發力興起,橫空出世,熊熊燃燒。
身在現場的夔彷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生命力!激情!騷動!”
動蕩三個小時的舞臺搖搖欲墜,承托《向夜》的沉淪,似乎再也容不下《五千年》的宏大。
管彬傑不知道怎麽形容姜逐,容妝給予他強悍的張力,完美襯托激昂的主旋律,可看久了,又覺得他從骨子裏散發着溫柔。
不是妝容造就他,是他在吸納色彩點綴靈魂。
李紅橼如同看待一件打磨完成的藝術品,說他為數不多流暢的中文:“這種風格他消化得很好。”
夔彷為黃金流動的血急速加熱。
歌迷撕心裂肺的尖叫,心髒躍動。
姜逐向下張開雙臂,臺下無數人啜泣着撲上來要抓住他的手,像泥潭中攢動不息的囚徒,他神色包容。
轉瞬即逝的閃電在上空無窮無盡穿刺,音響奏樂響雷般咆哮。
一首囊括五千年的長詩,寓言、成語、傳奇,在他每一塊肌肉上刺青,浩浩湯湯,勾勒金邊。
他從禁锢中釋放,迸放生命火花,生長于繪制亞當誕生的穹頂,他是青春的力與柔和,他坦然而自由。
太美了,太美了,美到讓人敬慕。
……
演唱會結束後返場三次,場面火爆,歌迷遲遲不離席,楮沙白苦笑:“沒存貨了,再唱一首,謝幕吧。”
管彬傑這時過來咳嗽一聲:“姜隊,換好衣服,從這邊走。”
大家以為是正側門被堵了,沒說什麽,應要求悄悄摸摸地從體育館廢棄的車輛通道出去。
冬夜的風吹得人一個清醒,外面是小型棄用的停車場,野草鑽裂石板,攔閘七歪八豎,順路出去是一條寂靜的小街,路燈十個裏八個不亮。
亮的一盞燈下方,站着一個人,
彼此對望,夜空無聲。
姜逐忽然翻起楮沙白的衣兜,楮沙白吓了一跳,叫道:“你幹什麽?”
姜逐從他口袋裏翻出手紙,匆匆展開,三下五除二擦掉嘴唇上的膏體,折疊,又去抹額角混合汗漬的粉底,他攥着用過後五彩斑斓的紙巾,向那盞路燈下跑去,推開散落的煙花箱與倒伏的攔路栅,就像穿過火焰與刀槍。
到她面前。
朱定錦眉頭輕輕皺着,卻不是不高興,她更加仔細地看着他,遠處霓虹燈明明滅滅,映在二人的側臉上,時間在無限延遲,無限拉長。
然後她笑了。
朱定錦踮起腳來,這麽一個輕輕的動作,一切都潮水般倉皇逝去。
嘴角印上柔軟,姜逐低垂眼簾,雙手扶住她的肩,近乎甜蜜地回吻,她的氣息沾在他臉上,像輕柔的羽毛,再也沒有什麽比此刻更能撫慰他。
燈火流逝,憂思平息。
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野。——《飛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