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向夜
姜逐上刑場般去了,門咔噠一關,仿佛鍘刀壓頸,剩下幾人頓時沒了胃口。
管彬傑收拾桌上的一次性餐盒準備離開,被楮沙白叫住。
楮沙白指指裏面:“不送點吃的進去麽?”
管彬傑笑道:“蘇監制不至于餓死自己,餓了自然會出來。”
楮沙白皺眉:“這樣不怕把身體搞垮?”
管彬傑道:“她也要向上面交差的,壓力比你們重。”
不痛不癢地慰問後,管彬傑毫無憐憫地繼續将他們扔在東樓,直至太陽西斜。
腰酸背痛一整天,楮沙白、姜逐、郭會徽三人的部分勉強結束,鄭隗與丁一雙的錄制效果遠沒有達到指定标準,明天還得來。
除了楮沙白,其餘四人的錄制集中在下午,因此到了晚上,恢複元氣的只有他,生龍活虎地招呼同伴吃飯,完了還跟在制作團體後面虛心求學。
整理資料時,楮沙白翻到一張歌譜,名字用四個宋體印刷字标注上方,他念了出來:“為我犧牲?”
他掃了一眼曲譜,熟悉得快吐了,擡頭道:“這是原來的歌名?為什麽改了?”
蘇善琦悶頭吃她今天的第一頓飯,嘴裏塞着蛋炒飯,死魚眼一翻,吓得楮沙白連忙擺手:“我只是問問,你慢慢吃。”
蘇善琦咕咚咽下去:“上面命令。”
楮沙白嚯了一聲:“上頭誰啊?這麽細枝末節的東西也管?”
他沒得到回答,蘇善琦埋頭扒飯,吃相放蕩。
他将疑問的目光投向團隊裏的其他人,其餘人一臉茫然,只依稀記得某天蘇善琦給他們放了個小假,回來就把名字改了,有人道:“這麽較真做什麽,修修改改很正常的嘛,‘為我犧牲’也不是第一個名字,先頭還有一個,叫‘為我而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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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沙白眉頭擰起,郭會徽見他臉色是顯而易見認真,湊近問:“怎麽了?”
楮沙白搖頭,搭着他的肩,将他帶回蹲牆角吃飯的幾個兄弟之間。
“這是已經交審拍板定案的譜子,你沒看出來?如果不是有人截胡,這首歌就該叫‘為我犧牲’。”楮沙白握着曲譜,聲音做賊似的壓低,“一般高管沒道理管這個,也不樂意插手,弄巧成拙要背責任,而且對比它前兩個名字,用詞根本不一樣,不覺得奇怪?”
郭會徽沒懂,他掃了一眼另三個,估計也沒意識到什麽。
楮沙白恨鐵不成鋼:“你們腦子怎麽就不轉呢?”
郭會徽攤手:“楮哥,這無關緊要啊,叫犧牲,我們得唱,叫其他的,我們也要唱。”
朽木不可雕,楮沙白放棄了:“滾。”
牆角五個人在竊竊私語,無外乎是說歌名變動的事,蘇善琦盯過去,忽然想起陸沉珂私下對楮沙白的另類評價:當條子的料。
警惕性太高了。
心理素質過硬,公關能力強悍,這人不去破案大隊簡直浪費人才。
蘇善琦往嘴裏塞完最後一口飯,蓋上塑料餐盒。
讓他猜去。
畢竟,收到的那張便簽紙同樣在她意料之外。
——幾天前早上六七點,三月天,地上還結霜,她熬完通宵出門,在早點鋪上叫了一碗混沌,正稀裏嘩啦地吃,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是個壯漢,穿藏青色的工人背心,棉鞋扯出破絮,他低頭的時候,她看見蓋在鴨舌帽下茬青的頭皮,和耳朵上夾着的一支煙。
摩爾煙。
這種煙是進口貨,用的是深棕色雪茄紙卷絲,區別度很大,在市面上不多見,路子少,銷價貴,一般人消耗不起,她只見過一個人将這種香煙含在嘴裏。
董事長。
壯漢送來一套定制西裝和一張便簽紙,沒說任何話,在她低頭打開折疊的便簽紙的同時,他沒入滾滾人流,無跡可尋。
紙上是一行字,請她攜帶為新團隊制作的主打曲,去懷鈞大廈十三層進行私人演奏,落款“趙”。
蘇善琦知道趙伏波,但僅限于知道這個傳奇,沒有交情,甚至想不起來她們之間是否說過話。
她是肖教授91屆的學生,畢業後引薦進入懷鈞集團,那一年,正值趙伏波上臺。
蘇善琦對趙家的動蕩并不知悉,也不八卦,因此她在第一次見到趙伏波的時候,以為是某個跟爸媽過來開會的小富二代。
四五個高級秘書們拱衛在西裝革履的女孩子四周,蘇善琦還在猜測這是哪一家的大小姐,原紀不可能,傲峰的盧總?毛總?還是昊威背後的路家?或者哪個投資商的千金?
然後她見到嚴宏謙快步走來,這位總經理首席秘書曝光率極高,許多人認識他。
嚴宏謙人高馬大,遷就地彎腰對女孩耳語,女孩稍微擡眉,向樓梯走來。
秘書們像遷徙大雁一樣随即跟上,嚴宏謙抱着文件夾走在她的身側,喊道:“趙董……”
他眉目焦急,似乎在囑咐一件很重要的事,女孩頓足,敲了敲他的太陽穴,很有些任性的調侃,目不斜視,匆匆與蘇善琦擦肩而過。
蘇善琦就站在那裏,但從始至終沒人注意到她,她覺得自己凝固成複活島上的石像,只有那個人走過去的那一瞬間,點石成金的風吹化了她的七竅。
後來對這個場面無數次的回想,那一刻印在她腦海裏的不是趙伏波的五官,而是更具象化的東西。
純黑高定小西裝,梳背頭,打領帶,皮鞋锃亮,似笑非笑觑人的神色,摩絲的香氣,皂香,面霜香,還有一絲煙味,混合成她身上複雜冰冷的香。
華彩,神秘,無解。
這三個詞牢牢刻在蘇善琦的腦海裏。
權勢是她的堡壘,金錢是她的槍炮。
她形似老謀深算的老人思考問題,舉止又孩子氣,實際年齡介于兩者之間,像一個磁場,将引力膨脹到極致。
蘇善琦相信如果她不是懷鈞集團的最高領導者,旗下藝人大概排着隊讨要聯系方式。
任何見過趙伏波的人,很難不對她産生濃厚興趣。
蘇善琦一個沒有背景的畢業實習生,搜集來的也只是不真不實的邊角料,懷鈞集團前任董事長兼總經理趙懷赫還在的時候,壓根沒人注意到他女兒是這麽一號人物,別提報道,低調到連一張正臉照都沒有。
後來李烨葉下臺,趙訪風任職。
或許是在為上任不久的趙總經理樹立權威,董事長開始懶了,頭發變長也不理,穿着淺色運動衫,人字拖,一副大墨鏡往鼻梁一架,路過的掃地工都沒認出來這誰。
她有意無意淡出人們的視線,甚至缺席董事會,除非集團出現危機,否則沒人聯系得上她。
外界瘋傳趙家內讧,但公司裏的人都清楚,趙訪風再年長十歲也威脅不到趙伏波的地位。于是內部各種猜測,有人說她賺夠了錢,有人說是累了,有人說是去度假找樂子——想想看,一個人在十幾歲的年齡段将三四十幾歲的事情全部做完,她餘下的時間該多麽無趣。
蘇善琦的工作與生活逐漸忙碌,讓她沒有時間去理會閑事,只是在某天見到一個人的時候,心中冷冷一跳,差點以為董事長微服私訪體恤民情來了。
那是個在懷鈞東樓門前等車的女孩子,臉上的粉不均勻,一看用的就是劣質的粉撲,蘇善琦不敢掉以輕心,從頭到腳分析她——路邊攤一塊一支的雜牌唇膏,抱着藍花塑料盆,裏面是蜜桃味的廉價洗發水與肥皂,褪色的暖紅圍巾,說話時還夾雜一點南方口音。
然後訓練班的巷子出來幾個人,她聽見他們“小朱小朱”地打招呼,女孩也明快地笑起來。
她嘆氣,平靜地将窗簾拉上。
在蘇善琦的認知中,一個人再怎麽改頭換面,外貌、體态、聲音可以通過手段作出調整,唯獨氣質改變不了。
趙伏波是天生的高位者,哪怕她不修邊幅,也具備壓迫性的氣場,而這個叫小朱的女孩子像路邊的野花野草,恬淡無害,太容易被人忽視。
她想,只是長得相似而已,這個世界總是不乏相像的人。
趙伏波近年基本通過趙訪風下達指令,很少以自己的名義出面——偶有這麽一次,大約是因為便簽紙上的請求的确不太好放明面上說,又肆意又心血來潮,要不是蘇善琦知道自己這副尊容半夜能吓死鬼,還以為趙董醉翁之意不在酒。
總之也不像上司對待下屬,很像魔王帶着甜蜜的微笑在深夜敲響房門,奉上晚禮服與邀請函:“你願意為我獨奏一篇樂章麽?”
拒絕當然允許,但很少有人抵擋得住來自深淵的誘惑。
何況,這首歌是蘇善琦為“賭博時代”作的朝聖歌。
那個時代的趙伏波是最耀眼的日冕,追求她的那些男人,毫無例外都是抱着征服她的想法,為了金錢與虛榮的賞頭,追逐理想中唾手可得的獵物。
然而在她的領土上不堪一擊,這裏充斥岩漿、荊棘、洪水、荒漠,她是未知的謎題,她是靈感的源泉。
原本歌名暫定《為我而戰》,後來覺得單調粗俗,改成《為我犧牲》。
時間緊迫,制作團隊就将這個名字當正式敲定的歌曲名報上去。
那日傍晚時分,蘇善琦推掉工作,脫下髒得發亮的黑鴨絨服,匆匆打理,梳好頭發,穿上西裝,來到大廈指定樓層。
董事長伫立在落地窗前,赤腳,剛洗過澡,鎖骨上流淌細細的銀色,籠罩在馥郁的沐浴露香氣中。
空曠的穹頂下擺放着一架施坦威,蘇善琦脫下鞋,無聲地走過去,掀開琴蓋,十指輕輕按在上面,然後她聽見那個背影說:“開始吧。”
她的手指重擊下去,奏起那首完善過成千上萬次的交響曲。
澎湃,激昂,震顫人心。
曲終,寂靜中響起低沉的人聲:“犧牲是很榮光的一個詞,但有‘眼盲,心荒,一切皆為我’這樣的歌詞,與犧牲不太匹配吧。”
蘇善琦問:“需要改成什麽名?”
“向夜。”董事長轉過身,半張臉映亮,眼眸裏盡是溫柔到引人迷醉的微光,“為我向夜。”
作者有話要說:
捉(1/1)
鄭隗與魏璠這兩個名字字形太像了,我要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