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錄音
仇相思死死攥着朱定錦的胳膊不松開,朱定錦沒辦法,與姜逐打過招呼,起身陪她去導演旁邊。
等楮沙白痛勁緩過來,吆喝其他幾人回去,因為實在痛出汗,有些話他就憋回去了:姜逐在訓練班幾年,因為人太寡淡,如同與世界隔層玻璃,全宿舍的人都覺得他這輩子找個老婆難如登天。
于是都斷言他這人不該生活在現代社會,胎投早一點比較好,投成個大少爺,還能寄望于包辦婚姻。
等知道他交了一名自由戀愛的女朋友,所有人訝然之餘充滿好奇,楮沙白尤為驚詫,要知道讓姜逐喜歡上一個女孩難如登天,而一個女孩能無視姜逐外貌還能喜歡他孤魂般的內在,幾乎不可能。
去年七月,他終于見到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朱定錦。
很普通,第一眼和大街上無數擦肩而過的女孩子一樣平凡。
漸漸的,他發現這人極有主見,性情不強橫,說話做事得體,好人緣,像清新朝露中的一朵小花,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讓任何人喜歡她。
楮沙白開始試探性逗她——他從中學開始就有逗戀愛中小情侶的怪癖,一見到他的女孩子們都往男朋友背後躲,可他從未見朱定錦急紅眼,遇事第一反應不是失措逃避,而是游刃有餘地手起刀落,這源于她千錘百煉的自信,仿佛天下沒有她解決不了的難題。
高智商,高情商,楮沙白幾乎立刻斷定她隸屬于這類二高人群。
但觀察多了,發現她并沒有因為二高而産生“上進”的欲望,甚至在壓抑這類人與生俱來的領袖氣質,她不接好本,拍好戲,并不熱愛演員這個職業,但要說只為謀生又差了點意思,她的生活很雞肋,不至于厭倦去死,但也絕不産生令人振奮的波動。
這種人游離在社會的邊緣,往重裏說,都有犯罪潛質。
而且是不犯則已,一出手就是殺人放火的連環重罪。
楮沙白卻沒從朱定錦身上捕捉到任何反社會的疑點,她的不一般就在于居然和姜逐成了絕配,天天窮開心。
他也嘗試與一些人議論過,姜逐那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問他不頂用,而其他的人都用一種“你在瞎說什麽”的眼神回看他,理所當然道:“這有什麽不正常?我們不都是這樣活着的嗎,你還想日子一波三折?平平安安是福,別想太多楮哥。”
最後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疑心病太重。
直到過年時碰到蹲樓梯上啃醬鴨腿的科小瘋子,踏破鐵鞋無覓處,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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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冷漠的人。”
科小豐篤定地說。
楮沙白壓抑住驟然加速的心跳,仰頭望見她半開的宿舍門,床頭塑料鏡子上挂的中國結,穗子絲絲縷縷飄動,問:“冷漠?難道不是和善可愛,你看她還送你禮物。”
科小豐說:“但她眼中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楮沙白驚了:“你的散光眼還能看出這個?”
科小豐:“我又不盲。”
楮沙白沉默很久,把事壓在心裏,離開了五樓。
他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朱定錦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個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家都覺得她那麽平常、那麽乖巧、又叫人安心,只有他在慌,他從小被老師長輩寵到大,都說他腦瓜子聰明,他也覺得自己聰明,猜考題猜人心十有九中,同學都叫他“楮神棍”,他不屑一顧,自诩這是“聰明人的直覺”,為此沾沾自喜。
他的直覺在示警。
他忍不住去想剝她皮囊,看裏面是怎樣的一個人。
因為他總去撩,鄭隗還偷偷問他,是不是喜歡上朱定錦了,勸他朋友妻不可欺,他們五個做了幾年的兄弟,夏天捉蚊子冬天燒熱水,不想因為這個散了。
楮沙白哭笑不得,沒頭腦地蹦出一句話:“你聽她說過她父母麽?”
鄭隗大驚:“你想先去搞定丈母娘?楮哥!姜哥會扒了你的皮啊!”
楮沙白罵道:“滾!”
鄭隗灰溜溜走了,不過這提醒楮沙白,他太關注朱定錦了,雖然他沒那種心思,但看在別人眼裏可不一定——鄭隗這傻大個都看出來了,姜逐肯定看在眼裏,但為什麽一直沒來找他,是怕攤牌後無法收場,還是別的原因?
他找了個時機去問姜逐,姜逐的回答很平淡:“我覺得她不會喜歡你。”
楮沙白:“為什麽?”
姜逐:“想象不出來。”
楮沙白:“……”
然後姜逐突然神來一筆,痛打落水狗:“我們是一見鐘情,楮哥你聽說過這個詞麽?”
楮沙白:“……”
好他媽的氣啊。
這秀得讓人無言以對,楮沙白罵着走了,有種皇上不急太監急的丢臉。
憂心這倆不如憂心一只單細胞生物,談成這樣也是絕了,根本不關心其他人。
也不擔心對方為什麽生氣、是不是在撒謊、會不會走失,簡單專注,信鴿一樣,無論背道而馳飛去多遠,黃昏時必然雙雙歸于屋檐下。
像最好的故事裏說的那樣。
十八歲的姜逐遇到十八歲的朱定錦,在對的時候遇上對的人,這時他們青春年少,這時他們彼此/相愛。
三月底,只要不下雨,天開始一日比一日暖。
《十三俠》劇組為了趕超進度,每天都是超負荷工作,藝人們自備零嘴補充能量,只有朱定錦好幾天牙酸吃不了硬的,每天靠粥活着,瘦得厲害。
姜逐專門去百貨商場買了個進口的小電飯鍋,一隊人都盯着這個有洋文的稀罕貨瞧,鄭隗笑他:“姜哥心疼死了。”
等朱定錦牙好了,這鍋就處于半棄用狀态——五個和尚沒水吃,誰也不願意燒飯,郭會徽覺得浪費,偶爾借來煮泡面。
又過去四五天,蘇善琦叫助理送來一個資料袋,裏面是一首歌的小樣,詞與曲已經完成,讓他們有空試唱一下,把磁帶寄回去,等編曲也完善完畢,就通知他們去東樓錄音棚。
歌名是《為我向夜》,蘇善琦親自捉刀。
出自蘇善琦手中的曲子自然而然有了一種駕輕就熟的魔力,她最擅長運用節奏的力量弱化旋律,用電流般的脈沖刺激大腦。
姜逐目不轉睛盯着那張鼓點簡譜沉思,一個多小時沒動,幾人都以為他魔怔了,楮沙白剛要去推他,他驟然醒來一樣擡頭,吓人一跳。
楮沙白與他大眼瞪小眼:“回神了?看出什麽來了。”
姜逐說:“差距。”
楮沙白:“……你說得對。”
姜逐從沙發上站起來,沒穿拖鞋,去樂器房找筆,楮沙白去瞄了一眼,回到客廳道:“沒事,寫譜子呢。”
兩天不到的功夫,楮沙白将錄好的新曲磁帶寄回去。
沒想到蘇善琦那邊的速度更快,隔日就叫他們去東樓,等他們抵達十三層,迎面晃過許多行屍走肉,個個眼圈黑得像化了煙熏,管經紀人介紹這些是蘇大監制手下的制作團隊。
“來了。”蘇善琦身上還是第一次見面時穿的黑鴨絨服,沖他們一點頭。
姜逐幾人剛想上前寒暄,蘇善琦第二句就接上:“晚飯帶來了沒有?”
楮沙白低頭确認時間,亮出手表:“蘇小姐,現在還是早上九點。”
蘇善琦:“你們會錄到晚上的。”
楮沙白不知如何接話,還是管彬傑在後方微微鞠躬:“麻煩蘇監制了,我會送飯上來。”
五人第一次來錄音棚正式錄音,緊張又興奮,丁一雙坐不住,總是往房間裏逛,蘇善琦在外面交代完事,關上門戴上耳麥,往房間裏的錄音空間裏指了下:“一個個來。”
丁一雙連忙塞耳返,以身飼虎般沖進去,錄音師與混音師在調音臺前正襟危坐,其餘幾人也接過耳麥戴上。
伴奏響起。
《為我向夜》的和弦走線簡單,前奏是一段清脆明亮的提琴獨奏,低啞鼓點貫穿全曲,輕而沉,第一遍初有印象,第二遍令人熱血沸騰不能自抑。
也不知道這樣的曲子做了多久。
能在懷鈞這樣的豪強占據一席之地,蘇善琦的兩把刷子舞得很結實。
正當衆人沉浸其中時,突然被一聲毫無美感的嘶叫拉回現實,楮沙白幾乎是立刻取下耳麥,同時裏面的聲音也斷了,丁一雙茫然愣住,好半天才夢游般道:“剛才……我唱的?”
蘇善琦不動如山:“重來。”
楮沙白與姜逐對視一眼,返聽回來的聲音像是把缺陷無限放大,剛才他唱的遠遠不及平時的水準,不僅難聽、幹,還破音。
看丁一雙還魂不守舍的模樣,錄音師拿起麥安慰道:“沒事,第一次來錄都這樣,十有八/九會黃,多練就好了。”
這對丁一雙脆弱的心理素質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控制不住地越來越慌,腿開始抖,蘇善琦臉色也越來越沉,讓人覺得她下一秒就會甩手走人,在又一次的破音後,楮沙白取下耳麥,毛遂自薦道:“還是我先來吧,叫小丁出來,讓他休息一下。”
丁一雙游魂般走出房間,把耳返交出來,姜逐給他遞了瓶水。
楮沙白深吸一口氣,戴上耳返。
他最優秀的一點就是穩,穩到能夠重振軍心,第一遍什麽感情都不加,光卡音準節奏。
第一遍無誤過,示意錄音師開始第二遍,慢慢摸索感覺。
五六遍後,他完美無缺唱出他的部分,咬字清晰,感情充沛,隆隆的低音,像海嘯前的低吟,唱完,仿佛跑完兩千米,輕微喘氣,額頭上全是汗。
就算未經後期處理,也動聽入耳。
丁一雙崇拜得不行,抱着耳麥要迎他出來,卻聽見蘇善琦開口:“重來。”
話音剛落,丁一雙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為什麽!”
沒人回答他,楮沙白微微一怔,重新調整呼吸。
中午,管彬傑如約送飯上來,楮沙白還在錄,其他幾人先去外面吃,丁一雙此時已經完全不興奮了,精力全部轉化為疲憊,腦海裏無休止轉着數個疑問:“為什麽這遍還不能過?要怎樣才能過?這一句詞到底為什麽要錄整整三個小時?”
蘇善琦待在錄音棚沒出來,沒吃東西,只喝了半瓶鹽汽水。
郭會徽低聲問管彬傑:“她熬得住麽?我聽得耳朵快炸了。”
管彬傑微笑,示意他再看周圍麻木的制作人員:“剛拿到這首歌的時候,好聽吧?但你別在他們面前唱這首歌,你只是耳朵要炸,他們聽到能吐出來。”
丁一雙發抖:“楮哥看人真準,叫她蘇閻王,真像養了一群小鬼的閻王。”
管彬傑鼓勵道:“公司對你們寄予厚望,願意為你們承擔風險,《為我向夜》是你們的第一場戰役,上頭下了死命令,蘇監制不敢掉以輕心,嚴厲點,正常的。”
這時,錄音棚的門輕輕推開,楮沙白虛浮着腳步出來,像霜打了的茄子,丁一雙捧着飯過去,被他推開,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蘇……說下一個……”
姜逐放下筷子:“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