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點評
三位金字塔尖音樂人并非常駐懷鈞傳媒公司本部,懷鈞集團下屬子公司二十多家,外地企業十幾家,趙訪風查明他們的行蹤,聯系助理調配時間,忙到半上午,最終确定将約見地點定在珍林市産業發展有限公司的世貿樓整十二層。
這個時間點,趙伏波剛睡醒。
訪風有點擔憂地圍着她轉,她記得原來的姐姐晚睡早起,健身兩個小時再辦公,往地上一站就是一根鋼筋,她從她身上繼承到大部分習慣,她卻越活越過去了。
趙伏波叼着煙,把換氣扇撥開:“這不是正常麽,你還在上升期,精力充沛,我老了,不行了。”
訪風嘀咕:“哪裏老了。”
趙伏波摘下煙笑:“你看我現在脾氣多好。”
抽完煙,拿過妹妹整理完畢的資料袋,趙伏波穿鞋出門,侯二從花園裏某個角落晃出來跟在她身後,趙伏波把煙盒扔給他,他伸手捏住,瞟了一眼牌子:“好煙,謝趙董。”
車停在花壇前方,司機是個剔寸頭的小個子男人,賊眉鼠眼,朝趙伏波點頭哈腰:“趙董,去哪您說。”
“珍林世貿樓。”趙伏波靠在車門上,侯二彎腰鑽入車內,過了一會出來道:“車沒問題,一切正常。”
趙伏波點頭,坐進車內,玻璃升起。
珍林市電氣産業發展迅速,世貿樓是市中心标志性建築,潔白與明黃的歐式風格,十二層共有四個落地窗會議室,以及大型宣講中心,為懷鈞集團的一家參股企業名下産業。
中午十二點,樓層清空。
趙伏波半躺在真皮沙發上,翻動訓練班各階段考核記錄,門輕輕推開,進來一個老人,紅色法蘭絨外套,針織坎肩,脖子上系一條蘭花絲巾。
趙伏波望見來人,眉毛擡高,出現了兩三道擡頭紋,她迅速起身,伸出手與來人虛握:“肖教授,小芳老師,您好。”
肖鶴舫原名肖小芳,年輕時明眸皓齒,被一衆學生追着喊小芳老師,六八年遭迫害,改名鶴舫,她的第一批學生大多沒能健全地度過這個劫,有的熬成骨灰,有的熬成造反派,反身将她揪到臺子上拳打腳踢。
僅剩兩個,一個移居海外斷了聯系,一個入股懷鈞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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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教授接過泡好的茶,衣袖雪白,襯出手背上一道疤,眉眼仍是溫溫柔柔的:“小趙,好久沒見你活動了,忙什麽最近。”
趙伏波低頭笑笑:“忙着談戀愛。”
肖鶴舫只當她在說笑:“沒正經。”
二人落座,趙伏波将五份資料擺在茶幾上,厚厚一沓,介紹道:“您也知道,我是個俗人,不敢妄議藝術,近年最好的一批種子都在這了,糟蹋不得,想聽聽您的看法。”
肖鶴舫颔首:“應該的。”
她戴上胸前挂着的老花鏡,手中夾一支鋼筆,拾起一份資料,看得認真細致,趙伏波将磁帶放入錄音機槽中,将連接的耳機遞過去。三十分鐘後,她取下耳機,将批注完的資料放回桌面,朝趙伏波道:“這些孩子很好,各有優劣。”
趙伏波上身前傾,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姜逐是一個不好評判的歌手,他與楮沙白屬于同一層面,地基牢固,技巧娴熟,聲、氣、情融合完美,但可以看出這兩個人的博弈點在哪裏。”肖鶴舫将兩份成績檔案平攤,鋼筆筆帽指着勾出來的幾行波動,“如果是自主選歌考核,兩人分數追得很緊,全看發揮好壞;一旦遇上指定曲目,差距很快拉開,姜逐略勝一籌的是偏向于無詞的歌曲,他太依賴旋律,正如楮沙白太在乎選詞。”
“郭會徽精于聲音控制,音色魅力出衆,泛音豐富,但他對中低音掌控遠遠比不上高音,還很喜歡揚長避短,平時不練,唱不下去就開始壓嗓,耍小聰明。”肖鶴舫嘆息,“心思不專,如果真的走上花花綠綠的舞臺,我擔心他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丁一雙年紀小,聲帶腔體及傳聲部位都沒有發育定型,還有提升空間。他的音域過高,普通歌手大消耗吼出來的音,他能很輕松地達到,邊緣音階不穩也不是問題,慢慢磨進,不要過于追求華彩,更需要的是質量,是感情的震撼。”
翻到最後一份檔案,肖鶴舫稍作停頓。
“鄭隗是一個熱情的歌手,他适合粗糙的歌曲,越簡單越無腦,越感染人,他擁有的是一種共情力,歌也許很難聽,但讓人覺得滑稽的同時,忍不住去聽,忍不住感同身受。”
趙伏波閉眼思索少許,點頭:“大體了解。”
肖鶴舫和藹道:“一點淺見,其餘的我都注在上面,拿回去看也一樣。”
“謝謝老師。”趙伏波瞟一眼手表,站起來:“您下午還有音樂會的邀約,耽誤您時間了,我送送您。”
趙伏波将人送下樓,順便把正在大廳裏逗弄前臺姑娘的夔彷給帶上來。夔彷此人,給他三分顏色開染缸,最後順理成章落到一個惡人自有惡人磨的下場。
夔彷一出電梯就掏出煙孝敬:“趙董,好久不見,還以為您退隐江湖了。”
趙伏波接過煙,順手架在煙灰缸上:“夔老師精神不錯,心态很好嘛。”
自從效勞于懷鈞,夔彷也越發向趙董事長的奸商風靠攏,用專業知識研究藝術的金錢價值,将二者牢牢捆綁,業內痛斥他糟踐藝術,他我行我素,照幹不誤。
夔彷謙虛:“哪裏哪裏,趙董撈大魚,我在後頭撿撿小蝦,說到底還是承了趙董的福蔭。”
趙伏波扔給他一疊策劃書:“把保密協議簽了再看。”
夔彷照做,雙手接過翻了幾頁,琢磨着問:“趙董,公司的意思是團體還是個人?”
“沒定,各有各的好,團體規避風險,個人集中資源。”趙伏波敲桌子,“你的建議呢?”
“如果不是團體,那他們不能在同一時期推出,否則懷鈞就是自己跟自己打擂臺,讓原紀看笑話。”
趙伏波笑了一聲:“這倒是。”
看他還在那欲言又止,趙伏波道:“你有話就說。”
夔彷就支吾道:“趙董,梭/哈嗎?”
賓雲特區賭場衆多紙牌游戲中,梭/哈簡單激烈,最為盛行。
市場不确定性太強,即便征集到完善數據,萬事俱備,加上綜合判斷、冷靜分析,誰也不能把穩說一定成功,夔彷仰慕曾經輝煌一時的“賭博時代”,沒有人不對充斥黃金的歲月心動,他在問,還賭嗎?
這一把賭的是五張底牌的命運,贏了名利雙收,輸了血本無歸。
趙伏波微笑:“為什麽不。”
一瞬,夔彷渾身的血熊熊燒了起來。
趙伏波揀起活頁夾:“楮沙白待人處事穩重,不乏靈活,情商高,唱功好,他當領頭羊沒什麽異議。”她瞥到夔彷鎖起的眉頭,“——夔老師似乎不太看好這個策劃?”
“是的。”夔彷直言不諱,“如果是以組合形式出道,我建議姜逐勝任隊長。”
趙伏波雙手緩慢搓動,雙眉一擡,顯然有點意外:“姜逐?”
半晌,她一笑,将資料扔到旁邊:“說說看。”
“姜逐有天賦——雖然他的音高及不上丁一雙,激情不比鄭隗,音色沒有郭會徽那麽圓潤光澤,故事性更是差了楮沙白一截——但他的樂感是最好的,音域寬廣,聲帶機能強悍,從來就沒卡過,另外,他的舞臺創意測試效果非常出色,有獨一無二的視覺。”夔彷斬釘截鐵,“隊長是全隊的靈魂人物,可以不擅社交,但一定要光芒四射。”
趙伏波若有所思靠在沙發上。
夔彷乘勝追擊:“趙董,楮沙白公關能力很強,您不妨考慮選他做副隊,作為隊長與隊員溝通的橋梁,也是對外的保護膜,調和劑的身份會給他加分吸粉。”
趙伏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頓了頓,問道:“姜逐性格不是很外向,隊長這個頭銜,對他壓力會不會大了點。”
夔彷撓了撓臉上胡渣,想說什麽又打住,嗯唔半天,為難道:“這不好打包票,他們目前還沒有現場演唱的經驗,真正站到萬人面前的舞臺上,很難說會不會怯場——趙董,公司之前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庫秋,那個只能在錄音棚裏大放華彩的,一上舞臺只能假唱,真聲沒有一個音在調子上。”
“但是!”夔彷立馬從唱衰的語氣調整回來,“形體外貌也很重要,趙董,包裝好了,我相信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他指節攥緊,按在褲線上,炯炯有神望向趙伏波,趙伏波低垂眼簾。
“可以了。”趙伏波撐住太陽穴,伸手示意了一下門,“謝謝夔老師的中肯建議,我會慎重考慮的。陸老師想必在外等久了,請叫他進來吧。”
陸沉珂不抽煙不喝酒,身上卻不幹爽,迎面而來一股發潮的黴味,硬邦邦地一屁股坐下:“趙董。”
趙伏波調整了一下狀态,打起些精神,簡練道:“我聽人說,陸老師常常去訓練班遛彎兒,那前五名應該不陌生,批評一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商能在短距離內傳染,他居然還學會了征求:“需要保留意見嗎?”
趙伏波說:“不必,罵吧。”
放在最上面的是鄭隗的個人資料和錄音帶,陸沉珂把耳機塞進耳裏,才聽了十幾秒,就陰着臉一把扯下,暴跳如雷地噴出吐沫星子:“鄭隗這個王八蛋靈魂脫缰了嗎!背景是現場合唱?他差點把合唱帶跑沒人聽出來?怎麽沒人叫停!他怎麽能唱得下去!”
趙伏波推過去一杯水:“陸老師冷靜一下,這是他們最終考核的錄音,停下就取消資格。”
陸沉珂灌了幾口水,深呼吸,壓住火氣說:“趙董,鄭隗的水準不行,不過關,他聲帶受先天限制,音準差,音域窄,音色勉強談得上寬厚有力——這樣的,錄音棚修出來還能聽,別想現場了,他要是live,十有八/九出車禍!”
趙伏波沒接話,換了磁帶:“那聽下一個吧,丁一雙,魔音小王子。”
陸沉珂陰着臉,一直到三十多秒的時候,把他的錄音帶扯出來,猛地往桌上一摔:“他在殺雞嗎?!”
丁一雙整曲最高音到A5,又往上飙了半個音達到Bb5,可以想象是如何震撼的高音,然後被陸沉珂罵得狗血淋頭。
“他不是唱出來的,他是掐着脖子擠出來的!”陸沉珂如同一只暴龍,四處噴火,“有美感嗎?好聽嗎?不!很惡心!他在強/奸音樂!”
趙伏波抵住嘴重咳兩聲:“陸老師,保護嗓子。”
下一盤磁帶是郭會徽,臨場緊張歸緊張,上場發揮還算穩定,陸沉珂把積攢的郁氣過早揮霍空了,聽到一個還能入耳的,已經不是很暴躁了。
他懶洋洋用手指敲着耳機:“郭會徽臨場還行,高音部分懂得控制消耗。”接着臉色又是一沉,開始罵道,“這狗東西油滑,心思不放在音樂上,整天不練嗓子,中音飄得……低音散得一塌糊塗!我操什麽玩意!跑KEY了!”
千鈞一發之際,趙伏波往耳朵裏塞了兩塊吸音海綿,陸沉珂果不其然暴起跳腳,沙發裏的彈簧咯吱咯吱呻/吟,八成已經踩斷。
發洩過後,他坐回印有自己鞋印的沙發皮上,慢慢喝水,扯掉西裝的領帶,脖子上的青筋發紅。
趙伏波取出海綿,拾起腳邊的保溫水瓶,替他重新倒上:“茶涼了吧,新添些。”
“趙董。”陸沉珂梗直脖子,“我聽不下去了,我要告辭。”
“別介,下一個是楮沙白,聽說他可是您內定的弟子。”趙伏波示意,“不檢查一下弟子的課業麽?”
“楮沙白”三個字打動了陸沉珂,沉默半刻,他一手握着耳機,一手指着資料上的照片道:“趙董,這小子要是給我出差錯,我奉勸一句,五年後再讓他出現在人前吧。”
趙伏波笑了笑。
聽到一分多鐘時,除了中間短暫皺了下眉,陸暴龍的臉色緩和不少,罕見地講了幾句好話:“沙白很穩,基本功紮實,唱功是一流的,在樂壇不說前十,前二十總能占到一個名額。”他倒回到57秒,仔細聽了一遍,說,“他這個地方唱錯了詞,本身是個失誤,但他改得很好,最後的音g2變#g2,延長兩秒補了缺。”
趙伏波附和道:“是,他應變能力不錯。”
陸沉珂又道:“唱功很傳統,但不通透,穿透力不強,真正統一的音域也就比鄭隗好一點,他這回沾了選曲的光,知道自己唱不了激烈的,選了一首抒情的歌,故意制造舞臺效果。怎麽說,很聰明,但總是差了點意思。”
似乎在琢磨用詞,半晌道:“他唱不出靈魂的氣息。”
這種叫人雲裏霧裏的評價,大概真是雞蛋裏挑骨頭了。被得意門生安撫住的陸沉珂,不發一言拿了姜逐的磁帶,直到聽完,也沒有發出只言片語。
趙伏波打破寧靜:“怎麽樣?”
陸沉珂皺了皺眉。
“小姜是最有靈氣的,悟性與樂感獨一無二,沙白有的東西,他基本不差,沒有的東西,他全部具備,唯一一點是氣質太突出,故事感太差……他沒法通過曲子描述一個物品、一件事、一個人,說白了,太淺、太空、太虛。”
趙伏波一挑眉:“就是……不食人間煙火?”
“有點,這可能跟他這個人有關,聽得出他性格底色是透明的。”陸沉珂鎖着眉頭,“他的音樂氣質太純粹,太坦率,把胸口刨開給人看,無法撐起有深層意義的歌,适合他的是那類輕冷空靈的調子,荒蕪磅礴的也可以,就是不能俗。”
“後天可以調整麽?”
“這個就是需要後天經歷,經歷多了,自然而然就……”陸沉珂翻了翻個人資料,“他有女朋友,分手了嗎?”
趙伏波:“沒有。”
陸沉珂很可惜地搖頭:“你看,他就唱不出世俗的鈍痛感,親過嘴了沒有?”
趙伏波:“……這我怎麽知道。”
陸沉珂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問話有問題,他完全沒有普通人“尴尬”這種情緒,把耳機拾起來,按住倒帶鍵,重新聽姜逐的考核曲,四十多秒後,他閉眼想了想,自言自語:“估計還沒睡過。”
趙伏波:“……”
趙伏波:“哦。”
“說起來,最不穩的也是姜逐,沒法預料他後來會變成什麽樣——過剛、附庸、豔俗、厭世,都有可能。”陸沉珂捏緊那一盤錄音磁帶,“但如果他能再唱十年,在風風雨雨中堅定地唱下去,他最終的路,是站在時代的音軌上創作。”
“多謝陸老師的批評指導。”趙伏波微笑,理了理衣襟,站起來送客,“一起吧,我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