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枭雄
那是一個的春轉夏的半下午,早晚風涼,正午曬地水泥翻燙,在晚風中慢慢散熱。
有人叩門。
篤篤,很輕,不像住在這裏的人,敲自家的門都像讨債似的發狠。
訪風拔出鐵門的栓,門外貼牆靠着一個比她高一個頭的女孩,側分的亮麗短發,打着摩絲,露出光潔的額頭,手裏握着一包煙,風衣的手肘部位蹭到石灰的牆,刮出一片斑駁的白色。
她愣愣打量這個人,母親在圍裙上擦着手走出來:“誰呀?”
時間像是斷片,下一秒,母親臉上表情突然變得驚恐:“趙,趙……”她大喊女兒的名字,“訪風!過來!快過來!”
訪風被母親的喊叫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的人挑了一下嘴角,笑得很敷衍,說話也像沒吃飯似的陰柔:“我,趙伏波,不吃人。”
趙伏波。
她聽過這個名字,在電視裏,街坊間,沒想過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這個人是她的姐姐,是與她一半血脈相連的陌生人。
我會死嗎?訪風第一反應既茫然又恐懼,她知道媽媽和她都是“不光彩”的存在,“打小三”這個詞是被社會默認允許的,聞訊趕來的人從不會拉架,只會笑嘻嘻看熱鬧,她們是地溝裏的老鼠,四處躲藏,人人喊打。
在門口訪風都能聽到母親牙關打戰的聲音,她知道母親膽小,卻不敢站起來跑,有種身處非洲大草原與獅狼虎豹對峙的錯覺,你不動它不動,你一動,它就要撲上來把你弄死。
趙伏波沒什麽興致地掃過公寓陳設,從煙盒中倒出一根,銜在嘴裏點燃。
“咱爹是個混蛋。”她呼出一口煙,兩指夾着煙頭搔了搔眉頭,“托生到混蛋的後代裏,不能拒絕,挺不幸的。”
訪風蹲在地上,吓得牙關直抖,直溜溜盯着這個從未謀面的姐姐。
一只手按在她的脊背上,有力溫暖,趙伏波用力把她帶起來:“跟姐姐走吧,姨,一塊吧,家裏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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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給了她們更大的恐懼,一時間連殺人抛屍都想到了。
訪風與母親白筠兢兢戰戰被帶回了趙家,沒有拒絕的餘地,趙宅龐大且時髦,她頭一回見到地上鋪的是木頭,客廳上懸挂着閃瞎眼的鑽石大吊燈,衛生間大到吓人,一塵不染的白瓷浴缸和暖洋洋的浴霸。
趙伏波把她推進去,挽起袖子,把她從頭到腳涮了一遍。
她被沐浴球搓得癢,好奇心壓倒恐懼,笑得在浴缸裏打滾,四處亂爬,還向趙伏波潑水。趙伏波臉色淡淡的,沒有發怒的跡象,陪着她鬧,開了按摩裝置讓她去玩。
互相潑水時沒注意,旁邊的煙盒浸了水,趙伏波打開看了一眼,皺眉扔進垃圾桶,齒間轉着一根牙簽,懶洋洋靠牆上看她玩泡泡:“好玩?”
訪風用力點頭。
“說話。”
訪風細細弱弱開口:“好玩。”
趙伏波嗤笑一聲:“貓都比你叫得響。”
過了一陣,趙伏波加了熱水,讓她等水涼就起來穿衣服,自己關門出去,訪風聽到她在客廳跟她媽媽說話:“姨,戶口本帶來了?這事我還得托人去辦一下,叫訪風改個姓,以後接手懷鈞的事也方便。”
她媽媽的聲音惶恐又輕柔:“不不……我們不沾公司的事……大小姐這是您的資産,訪風與我都不會插手……”
趙伏波輕啧:“趙懷赫我都撂倒了,還能怕你們翻了天去?看不起我呢。”
訪風推開一條縫,看見姐姐攬着她媽媽的肩坐在沙發上,放下上身白襯衫的袖子,看上去像個溫和有禮的文藝青年:“姨,你也知道,有錢人家糟心事多,訪風那麽聰明的小孩,你舍得給養廢了?別哭,我反正舍不得,看在有同一個爹這麽倒黴的份上,她肯上進,我就把公司給她——我容易禍害人,讓我兼任老總,旗下藝人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
頓了一下,她抽了幾張紙巾給低頭掉眼淚的白筠:“當然,姨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訪風送出去念書,鍍層金回來,找個工作,也挺好。——您今晚和訪風睡一個卧吧,商量清楚,是出去念書,還是放我身邊養。”
沉默片刻,她向浴室方向瞥過來一眼,訪風一驚,快速縮進去。
趙伏波見着了哼笑一聲:“小心凍着。”
入夜,趙宅無端變得空曠,四周靜悄悄,訪風從來沒能想過能和趙伏波住在同一棟房子裏,又尴尬又興奮,睡意被擠兌得一點不剩。
白筠同樣睡不着,怕女兒被利用,賣了還幫人數錢,眼淚珠子一刻不停往下掉,拉着她碎碎念:“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求大富大貴,媽真不想你去沾公司的事,趙家大小姐是那麽善心的人嗎,孩她爸怎麽進牢子的我們還不知道呢……”
說完男主人又說女主人,“還有她媽,說是去什麽島上養病,這又有誰講得清呢?她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看都不去看一眼,這是養着她媽,還是關着她媽呢?阿彌陀佛,說不清說不清……”
訪風輾轉反側,母親的聲音如佛經纏繞她,綿綿不絕。
趙伏波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一個令人恐懼又安心的存在,尤其看人的時候,像是有什麽東西透過地底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窺視。
母親哭了大半夜,到清晨沉沉睡過去,她蹑手蹑腳跑出卧室,終于在一間健身房找到趙伏波,屋子正中垂下一個沙袋,杠鈴拉力器亂七八糟堆在一面牆上。
趙伏波從牆上的鏡子上看到她,手臂用力,扯掉器械電源,光腳從跑步機上下來,頭發沒抹摩絲,自然而然垂在額頭上,渾身只有黑背心和熱褲,裸出大片皮膚。
她用白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問她:“什麽想法?”
訪風張張嘴,說出了違背母親意願的真實願望:“我想……想和姐姐一起。”
趙伏波就笑笑:“你媽不會揍你吧。”
訪風埋頭不說話,趙伏波扔開白毛巾,屈膝坐在窗臺上,向她招手:“過來,我問你,兩條路的利弊,比重各占多少,一條一條說給我聽。”
訪風呆住了,她眼巴巴望着趙伏波,腦子一片空白。
趙伏波很有耐性地等,足足過了十分鐘,啧了一聲:“原來你是腦子一熱啊。”
訪風攥住衣角,臉漲得通紅,想辯解,卻吐不出一個字,趙伏波從褲兜裏掏出一支馬克筆扔過去,啪得一聲,在地上滾了幾圈:“說不出來就寫,寫不出來——我給你開張支票,拿着出去吧。”
馬克筆仿佛千斤重,她拾起來,趴在地上開始寫一二三,也不管有沒有語病,不會寫的字用拼音,絞盡腦汁将字數慢慢擴充至五十、一百、兩百,還是不敢停下,光可鑒人的木地板上密密麻麻布滿她狗爬似的字。
趙伏波站起身,走到她身前,緩緩蹲下:“很好。”
訪風擡頭一眨不眨看她,手腕酸疼,握筆的指頭輕微顫抖。
趙伏波笑了一笑,順手把她翻進頸子的衣領正過來。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啊,訪風,眼光放遠一點,才能走得無所畏忌。”
很快訪風與母親搬離了小公寓,趙伏波給她辦理退學手續,請私教在家教導學業,空閑時間就把她帶到公司,随她去各個部門觀摩學習。
随着她越來越深地接觸集團內務,趙伏波指派了一個人給她,總經理高級秘書嚴宏謙,工資同樣不走公司賬本,真實身份是趙伏波的私人律師。
那時懷鈞名義上的總經理李烨葉,是懷鈞大洗牌後的産物,從一開始就被完全架空。
李烨葉不是沒有反抗過,他曾試圖收買大權獨攬的嚴秘書,嚴宏謙也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嘲諷,當場拒絕:“不敢,趙董在我家安了炸彈,錢我多得是,命只有一條。”
集團從股東到職工無一不忌憚趙伏波,卻無法否決她天賦般的才能,前老總趙懷赫入獄前後,正值市場彌漫着一種空前的死氣,扒改洋曲,古詞新唱。而趙伏波上臺,是閃耀的“賭博時代”的開端,她的議案與決策,讓懷鈞從一條“大陰線”蹿到股價漲停。
“懷鈞和原紀不同,原紀是賣場,懷鈞是賭場。如果在原紀,一件産品賣不掉,可以降價轉型,可以換季再賣,及時止損;懷鈞沒有這麽多機會,它壓榨市場的同時也在壓榨自身,你不全力以赴,就全盤皆輸,然後踢出賭桌。”
這是《失聰月刊》對兩大唱片巨頭的評價。
姐姐手腕強硬,妹妹心思缜密,一個繼任董事長,一個未來總經理,戲劇性之強,聞所未聞,衆人期待趙家同父異母的姐妹大戰,如同想要彌補沒見到上一輩原配小三打起來的遺憾。
訪風被這些傳言吓得魂不附體,跑到趙伏波辦公室磕磕絆絆地解釋,趙伏波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神情看她:“聽到風就往我這吹?那你說說,我是開門揖盜,還是引狼入室?”一根手指點在她頭上,“那你也得有那個造反的腦子。”
訪風被訓得縮脖子,連忙把頭埋到胸口。
然後聽到趙伏波說她:“傻東西。”
訪風第一次參與董事會事項,是作為歸檔文秘跟随在姐姐身後,一進門就收到數道目光,她私生女的存在在集團并不是秘密,自然也有人很不滿趙伏波培植親屬的做法:“小兔崽子能幹什麽事?”
趙伏波就笑了:“我也是小兔崽子,我幹過的事可多了,要辦個展,讓你們鑒賞一下麽?”
廳內陷入暫時的安靜,趙伏波坐到席位上,将手上的打火機扔到桌上,反手抓住訪風的手,按在上面:“年紀是小了點,不過少年虎膽嘛,現在集團要的就是團結和沖勁。”
打火機銀制的光從手縫間漏出,她笑笑,“大家可別欺負人啊,即便我退了,也還沒死呢。”
訪風的手心緊貼打火機,冰冷的外殼隐隐發燙,從手掌蹿進心髒,她是如此真切感受到壓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血液沸騰,從骨子縫裏冒出火,燒出滾滾白汽,像雪地裏一刻不停奔馳的狼。
此後訪風無數次在決議事項上看見她簽下“趙伏波”三個字,一氣呵成,力透紙背。
她盯着那行簽名,突然覺得自己名字不好,沒有令人聞風喪膽的氣勢,想改成“趙降風”,不等實施就激起她媽的強烈反對,拍着桌子罵她:“你有病啊,改成這麽難聽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罵完開始哭,“越大越不聽話,我這是造了什麽孽……”
親媽眼淚如洪水,淹得她暈頭轉向,只好絕了改名字的念頭。
後來某天,她完成作業時,偶然抄錄了一首《塞下曲》。
——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她拿去問趙伏波,是不是她名字的典故出處,趙伏波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哪知道,我名字又不是我自己起的。”
藍天白雲,陽光明媚,百葉窗折射出一道一道光條,映在她的課本上,她姐姐低垂眼簾,觑着人,嘴角帶一絲人畜無害的笑。
有道是少女懷春,在最容易做夢的年紀,都曾幻想有一個英雄,踏千軍萬馬,踩九彩祥雲,在自己沾滿灰塵時一把撈住,擦去臉上苦難的痕跡,帶去廣寒宮賞萬丈明月。
怎料枭雄橫空出世,劈日斬月,與君共守土開疆。
作者有話要說:
說明一下,訪風只是一個迷妹,敬大過愛,感情重不代表有那方面的意思,本文沒有百合線。
還有,再聽到有人說趙伏波是總裁,真該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