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姐妹
綠屏的密碼鎖咔嚓一聲,門開了,趙訪風脫掉高跟鞋,拎着踩進地毯。
客廳開着一側壁燈,光線昏暗,噪音隐約。
一個背影披着寬松的家居服,盤腿坐在沙發上,叼着一根沒有火的紙煙,雙手噼裏啪啦操控游戲手柄,目不轉睛盯着屏幕裏紙片般的建模人物,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訪風揮退傭人,靜悄悄拾起拖鞋穿上,靜悄悄走到半開放式廚房,不發出任何響動。
廚房留下了一份飯和半煲湯,她從冰箱裏拿出來,撕掉保鮮膜,分成兩份裝在盤子裏,放微波爐裏熱的時候,又烤了兩片黃油面包,把生菜和黃瓜切片,倒了點沙拉醬拌在一起,裝滿了兩個大盤子。
打開碗筷抽屜找勺子,一擡頭面前杵着一個人影,她心髒猛地漏跳一拍。
趙伏波單肘撐在料理臺上,客廳大屏的游戲界面被Game Over占據,她額發略微淩亂地垂下來,眼神有種淡淡的朦胧,她取下嘴裏沒燃的煙扔進垃圾桶,慵懶地笑:“弄什麽呢?這麽香。”
訪風把勺子給她:“家裏沒存什麽菜,亂七八糟做了一點,姐還沒吃吧?”
趙伏波接過,撥弄了一下:“弄太多了,吃不下。”
她将自己的盤子推過去:“不要的給我。”
趙伏波挑眉,握住勺柄挖飯,吹了吹熱氣,“姨呢?”
“去多福時裝周了,今天上午走的,下周四回來。”
趙伏波嗯一聲。
她三口兩口吃掉半盤子,勺子一扔,渾身沒骨頭似的靠在料理臺邊:“實驗組合團體新方針的董事會議案,是我缺的哪一場?”
訪風條件反射道:“上月十九號。”
說完她朝沙發望去,果然看見茶幾上橫躺着四五份資料袋,游戲手柄扔在一堆文件上方,旁邊放着一份總經理工作報告,是她兩天前撰寫的工作彙報和年度計劃。
Advertisement
她忐忑不安道:“這個決議不行嗎?”
“方向還行,現在音樂不好做,流水線一樣的産品會膩,一旦把情懷炒起來,大衆慢慢又會将目光投到原紀的‘複刻經典’上去。”趙伏波把玩打火機,低頭說,“是時候立一棵百年搖錢樹了。”
過了一會,又想起來什麽似的:“議題裏提到了訓練班前幾名的苗子?”
訪風:“是,預計今年出道,遵循董事會決議結果。”
“這件事權限給我,涉及到具體業務的文件我會傳給你,記得簽字。”
“好。”
趙伏波直起身走向沙發,走了一半回頭:“對了,我要見一下那三位老師,訓練班前五名的終考錄音帶和個人檔案別拆封,一并帶過去。”
訪風确認道:“是肖教授,和陸、夔二人嗎?”
趙伏波:“不然呢?”
懷鈞名下有三個重量級的頂尖音樂人,除了肖鶴舫女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其餘兩位劣跡斑斑;怪才陸沉珂,溪池音樂學院畢業并留校任教,患有嚴重躁郁症,時常出言不遜,并且情商負無窮,被忍無可忍的同事學生聯手排擠出院校;而另一位音符奇才夔彷,人品敗壞,貪慕虛榮,見錢眼開,是個有過案底的經濟犯。
老對頭原紀唱片對敵方的音樂人才永遠是不吝啬于挖角的,但陸沉珂與夔彷的檔案讓他們敬而遠之,唯一痛心疾首的是肖鶴舫,簡直是鮮花插牛糞,明月照溝渠,怎麽和懷鈞同流合污去了。
好在她桃李滿天下,原紀找她的幾個學生牽線搭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開出翻倍薪酬,希望肖教授棄暗投明。肖鶴舫聽完學生的長篇大論,輕言細語婉拒:“多謝原紀的好意,我無意去貴公司任職,懷鈞是有不好的傳聞,但那是公司決策方面的失誤,與音樂無關,這個地方承載了我無數的心血,我不能因為瑕疵而抛棄它。”
肖鶴舫是出了名的重情重義,原紀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從源頭查起,結果查明她跟懷鈞的一位宋姓董事交情深厚,受人之托來懷鈞任職。涉及感情一說,牆角永遠固如混凝土,任你舌燦蓮花,也決計撬不開。
這三個音樂人常年站在金字塔頂端,時間寶貴,即便是公司高層,約人都很難,等閑歌手的終考資料根本送不到人面前,只有那些一線歌手當初出道的時候,公司內部找過他們咨詢意見。
但條條框框管不到趙董事長頭上,人是她弄來的。
“你聯系一下人,把約見他們三個的時間盡量湊到一起,不要重疊。”趙伏波将沙發上亂七八糟的文件扔到地上,“總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之內……有點緊,兩個小時吧,計劃書和資料準備好,清空樓層,放人守着,無關人士謝絕入內。”
訪風立刻應道:“我去做。”
半晌,她挪動腳步去沙發邊上,期期艾艾的:“姐,你去哪裏度假了,過年也不回來,我去問魏叔,他也說不知道,聯系不上人。”
趙伏波反問道:“你不看電視吧?”
訪風不知道她為何這麽問,如實答:“七點會看半小時新聞。”
趙伏波躺倒沙發,仰頭笑了一聲:“挺好。”
訪風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雙手攥着沙發皮站了半天,沒有人再說話,連呼吸都是輕輕的,她試探地湊過去,發現趙伏波已經睡着了,家居服松松散散攤開,壁燈散漫的光鋪在她光裸的腳踝上。
訪風在沙發邊站了許久。
這個人永遠是大膽、激進、兇狠、詭詐的代名詞,對她而言,原則就是橡皮泥,底線就是無底洞,從頭到腳是良心被狗吃了的最佳典範。
正因如此,趙訪風中規中矩的溫和行事風格受到了很多職工與藝人的歡迎,但僅限于此,沒人覺得她能夠取代趙伏波。
趙訪風原先不姓趙,姓白,随母姓。
她從記事起就住在一間不大不小的公寓裏,母親有時會出去,批發衣物鞋子,做點小生意,家裏門鎖拴着,從不讓人進來,除了一個男人。
那是個經常提着褲子從母親房裏走出來的男人,每當這個男人到家裏來,媽媽都把她趕出去玩,這男人出來時,心情好會摸摸她的頭,逗她兩下,心情不好就陰着臉系皮帶,粗魯把她推開,目不斜視地出門。
媽媽有時會低聲跟訪風說:“別哭喪着臉,那是爸爸,爸爸。”
她驚疑不定盯着母親臉上的巴掌印和腫脹青紫的傷痕。
有天她在電視上看到了爸爸,他身後跟着一個憔悴孱弱的女人,車裏還坐着一個孩子,沒拍到全貌,只看見她半張臉,低着頭,戴着大號墨鏡。
她指着電視裏的女人問:“這是誰?”
媽媽沒說話,只是掉眼淚。
某段時間,那個男人都沒有登門,她也很久都沒有聽到來自“爸爸”的消息。
聽到有知情人透出口風,爸爸進牢子了,運作許久都沒戲,撈不出來的那種,他趙家三代獨苗,少了烏七八糟的姨舅親戚,資産一分不落全到了獨生女趙伏波手裏。
趙大小姐一躍成為懷鈞集團最大股東,公司因此動蕩,股價狂跌,成了衆人眼中可瓜分的香饽饽,數不清的橄榄枝向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投去,凡她出席的場合,男人抹發膠噴香水,制造意外,試圖俘獲千金芳心。
幾月過去,情場老手們铩羽而歸。
他們的預計完全錯誤,迎頭撞上的不是手到擒來的草包,是一個奸詐的商人,她能把一切——智才、藝術、人性、夢想變成金錢,再從金錢中萃取權力。
男人們甜言蜜語裏給她的承諾、給她描繪的藍圖、給她畫的大餅,在火眼金睛下粉身碎骨。
堅持最長的一個敗退在某次浪漫的燭光晚餐,十八般手藝用盡,發出的海誓山盟将自己感動,情不自禁去牽趙大小姐的手時,得到一個耐心的笑容和鼓勵的眼神,像欣賞一只會翻跟頭的草履蟲。
老手汗毛直立,手指僵硬,頭皮上刮起涼飕飕的風,産生了一種“生殖隔離”的荒謬感。
趙大小姐的情路如同二萬五千裏長征,難以通關,列強們不得已打起親情牌。趙伏波時年不滿十八,需由監護人代持股份,而父親被剝奪政治權利,母親又沒有自理能力,再高一輩的沒那個福氣活到四個現代化,大好時機之際,四面八方冒出她父親多年的“故交”,沉痛又慈祥送去慰問品,以此博得遺孤好感,獲得司法支持。
監護權最終判給一個叫魏隆東的人。
趙伏波為自己找的這麽一個監護人,關系遠得不止一星半點,是她母親的堂兄的老婆的弟弟,簡練一點,是她母親那邊的親家。早在她不滿周歲那年,母親堂兄出車禍去世,這層親家關系也斷了,平時并不來往。
魏家的虎須平常人碰不得,魏隆東有自己的事業操勞,家庭美滿,壓根沒時間管這個被塞過來的遠房禍害,像模像樣關照一番,打點錢,就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同年,股東會召開,董事大洗牌,至年前,趙伏波坐上董事會的專屬席位。
直到她穩坐第一把交椅,游刃有餘地快速換血,才被人翻出一樁案子:她父親趙懷赫牢獄之災正值運作之時,生前最信任的股東跳樓自殺,偵查現場尋訪親友都未發現任何疑點,又有巨額債務的恰當理由,因而迅速結案。
因此趙懷赫出事那段時間,是趙伏波在積極運作,還得了一個孝子賢孫的名聲。
——然而不可否認,随着調查逐步深入,趙懷赫的罪名一次比一次重,陷得越來越深,經過管理局批準,跨省轉去“東征第一監獄”之稱的石庫監獄服刑。
這個判決一出來,就是變相地告知家屬親友——別忙活了。
有人後知後覺察覺到裏頭有一絲貓膩,但也僅限于“覺得”,沒有任何證據,這件事不了了之是因為趙伏波的回應:“覺得是我做的?你覺得?陰謀論是不能将一個人定罪的,而你的‘覺得’可以去和‘诽謗罪’對簿公堂。”
趙伏波在白訪風的心目中是一座高山,一片大海。
而她的一生注定是石頭與水溝,她媽媽是別人口中的“小三兒”,她的出生是一個不被承認的污點,她的一生都撕不去私生女的标簽,沒有父親,只有一個洩欲的男人。
被生下來是自己的錯嗎?如果不是,為什麽會有烙印黥面的懲罰。
母親對她說,這是前世的孽,今生要還完,否則下一世還要受罪,訪風捂住耳朵,隐隐覺得不是的,沒有什麽前生今世原罪本罪,只是不公平。
因為無力改變,所以索性不掙紮,俯卧在神佛腳下,用自我貶低安慰自己。
十幾歲的年紀,言情故事替代童話在班級間流傳,訪風也經常幻想有一個如意郎君,不嫌棄自己的家庭身份,愛她,幫助她,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樣的白日夢終止在一個下午。
某天下午,趙伏波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