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終考
煙花爆竹經久不衰地碎裂。
青灰煙霧一陣一陣地卷,人影模模糊糊,像一段花絮,真實自然,他面紅耳赤,眼如秋水,在兩人間隔世的寂靜中,又落潮般褪下去。
在朱定錦的拍戲生涯中,三流愛情劇占大頭,經歷過的告白戲多到膩味,遵循一種定式,演員對鏡頭拍幾個清晰特寫,滴眼藥撲腮紅,擠動眉頭繃緊腮幫,努力營造出一種“面似朝霞,水光盈盈”的深情效果,這場就給過。
見多了,尴尬都消磨光,只剩麻木。
需要怎樣的臉紅耳熱才能讓人悸動——細小的青筋、克制的雙唇、無處着落的目光、還有在喧鬧與安靜的交界點,面孔上消散後的黯淡空空……
這些夠嗎?
大概是的。
朱定錦扔掉煙花筒,走近仰頭,呼吸相貼,輕輕親在他的臉上。
姜逐細微地顫了一下,随即雙手抱緊她,與她親吻在新年的第一個夜晚。
鐘聲不知敲了幾下,煙花燃燒殆盡後的填充物亂飛,朱定錦将臉埋在棉襖領子上,被硫磺味嗆到,低低咳嗽,姜逐将她的頭護住,摟着退回樓道。
樓道同樣填滿濃郁煙霧,兩人蒙着頭,亂頭蒼蠅地記樓梯階數,像二戰中逃往避難所的男女,風雨無阻走了半路,在一段年久失修缺了口的階梯上馬失前蹄,沒留神一腳踏空,抱着摔在上頭。
朱定錦伏在他身上,沒立即起來,涼涼的手蒙住他的雙眼,再一路滑下來,過鼻梁,過嘴唇,停在輕動的喉結,姜逐被她這麽作弄,喘息問:“還嗆麽?”
“不嗆了。”
姜逐捧着她的頭,深深吻下去。
大年夜的筒子樓道裏,雖然沒有人,情難自禁了一會,還是很不好意思。
兩人爬起來,互相拍土,牽着手往家趕。走之前朱定錦關好了租房內的門窗,雖然還有從門窗縫滲進來的青煙,不過比起外頭的“仙霧缭繞”,可比蓬萊還淨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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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得最是累人,舀水洗完碗,歡鬧的勁兒一旦消散,人就扛不住困意,朱定錦昏頭昏腦去鋪床。租房一室一卧,平日只有她一人,姜逐來了就把客廳的沙發邊拼一排瘸腿凳,再鋪兩層被褥,他睡覺老實,沒掉下去過。
這幾天不管在哪,覺都睡不好,冷不防幾個炮炸得人一激靈,又或者哪家的長鞭噼裏啪啦響個沒完,一百只羊數完,它還在慢悠悠地炸。
一直到初六,情況才稍微好些,初七是重新上工的日子,姜逐要回懷鈞報到,朱定錦手上沒有通告,不用去宣義,踩着滿地的紅鞭炮皮,一路将他送上汽運大巴。
二十八號姜逐終考,朱定錦趕去懷鈞。
終考地點在東樓二層,老遠就看見門口杵着一個人,姜逐一邊往手裏呵氣,一邊往街口張望,看到人,面色一亮,緊走幾步去拉她的手,兩人并肩往裏走。
剛上去,一個什麽東西就擦着肩蹿過去,後頭傳出鄭隗中氣十足的大叫:“小丁你慢點,別撞到人。”
二層與高層的錄音棚裝飾不同,條紋地瓷磚,一排塑料凳,鄭隗正翹腿坐在上面。
楮沙白閉眼盤腿坐地上,膝蓋上散亂放着一疊樂譜,神情特別安然,猶如高僧冥想。郭會徽模樣焦躁,原地轉圈,摸了摸兜,似乎想來根煙,但他那褲子看上去像是新換的,筆直熨帖,兜裏鐵定空空。
片刻,丁一雙去完廁所回來,仍不消停,內八字站姿,嘴裏哼哼唧唧的,楮沙白眉頭一皺,壞了剛剛的寶相莊嚴,睜眼瞥去,語重心長道:“小丁,八趟廁所,別尿脫水了。”
丁一雙喪着臉:“楮哥,我怕,我一怕就憋不住。”
楮沙白不愧是常年霸榜的獨孤求敗,毫不吝啬地給小弟傳授獨門訣竅:“深呼吸。”
丁一雙白着一張臉:“更……更想尿了。”
楮沙白輕嘆一聲,世外高人的風範一覽無餘:“你別總惦記下三路,人的心态不在你的膀胱裏,找到丹田,任何事,一吸一吐,就沒事了。”
朱定錦樂出來了:“楮哥,修道呢?”
楮沙白咦了一聲,才注意到她,站起來拍拍灰:“小朱啊,給我們姜哥助陣來了?悄悄跟你說,小姜可怕死了,寒窗四五年,模拟考狀元,這要是真臨門一腳發揮失常,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他心裏包袱重着呢,你給他好好排解。”
朱定錦扭頭問:“怕不怕?”
姜逐低頭,指着楮沙白,在她耳邊說:“這個人是嫉妒,他沒人送考。”
朱定錦:“可把你得意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得意死你。”
楮沙白:“……”
鄭隗噢噢起哄,大力鼓掌,楮沙白叫道:“小朱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是破壞公安秩序,打牌出老千,你男朋友要被揍的我跟你說。”
眼見要鬧成一團,漆過的鋁合金門從裏面開了,走出一個穿皮襖的人,手上是一疊名單,拿筆敲了敲牆:“姜逐,姜逐進來,時間到了。”
考核順序按照總分榜的排名,剛剛輕松起來的氣氛又在緊迫中涼下去,姜逐抱住她,臉深深陷入她的圍巾裏,随後才放開她,跟工作人員進門。
門咔噠關上,丁一雙嗓子裏嗚出一個響,又忍不住去放水。
腰間忽然滴滴響,朱定錦拿出來看了一眼,擡頭朝楮沙白比手勢:“我出去打電話。”
電話亭就在懷鈞對面的車站旁邊,撥通後,張宏起那嗓子如餓虎撲食急吼吼道:“小朱?還差一個群衆演員!還差一個!你快過來救場!”
朱定錦把話筒拉遠:“不了張哥,我男朋友終考。”
張宏起一聽來了勁“中考?換男朋友了?拐帶未成年人可是違法亂紀啊小朱同志。”
朱定錦:“我謝謝您了,你家中考在冬天。”
那邊背景音亂糟糟的,張宏起又嚷起來:“小朱你快來救人,我手底下的人全派出去了,就你還閑着。”
朱定錦換只手拿話筒:“張哥,張老板,群演你随便找個素人也能上,我這閑着沒事幹不是公司的意思嗎?”
“你知道是哪部片嗎?就是跟胡總劉總吃飯的那個大制作,你進去演個兵,臺詞不多,‘啊’一聲就行,完了就去拿錢。”前半句聽起來還人模狗樣的,後半句暴露他的野心,“隔壁是傲峰的劇組,魏影後監制的新戲,你快去快去,混進去替我讨個簽名。”
“別人都是趕鴨子上架,你這是趕我偷地雷呢。”朱定錦道,“魏璠一顆原子彈擺那鎮着,回頭我讓人給轟出來,禁戲三年五年,你臉上就有光了?”
張宏起:“你這都什麽話。”一連串地瞎叫喚,“祖宗,姑奶奶,漢高祖,關二爺,觀世音菩薩,組織信任你,這種抗炸藥包的重任就你能做。”
“做完兩腿一蹬,悶頭一張棺材板,化成墳頭一縷青煙?”
張宏起急了:“你不要在電話裏跟我扯皮,小朱,你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
沉默,過了會,朱定錦唔了一聲,說:“那行,我收拾一下,地址給我。”
張宏起眉開眼笑:“——這樣就對了,宣義南環路外六一村,你記着。”說完又感嘆,“早答應不就成了,還繞這麽大一個彎子,青春期早過年紀了啊小朱同志。”
朱定錦笑:“人沒有點反骨怎麽行?張哥,我全身二百零六塊骨頭,都是反的。”
搞定一樁事,張宏起也樂于與她說幾句俏皮話:“是嗎?有那麽多?我怎麽看不出來。”
“因為外面披着人皮呢。”
這話越聽越滲人,張宏起打了個囫囵場:“就這樣,挂了挂了,你趕緊去,別忘了簽名。”
朱定錦回東樓,開始收拾東西,圍巾挂脖子上晃蕩,楮沙白過來問:“怎麽了?急事?”
朱定錦道:“嗯,公司的事,幫我告訴姜逐一聲,我去劇組出外景,可能要幾天功夫,如果打不通我電話也別急。”
楮沙白:“行,我告訴他。”
“謝了楮哥。”朱定錦背起包,往考場的窗縫裏瞧去一眼,呵出的白氣給玻璃蒙住一層霧,她畫上個笑臉,轉身走了。
……
北環路,一輛轎車飛馳。
臘月傍晚天泛青光,陰雲密布,飄起細碎的雨刀子,車窗上全是刮出的水痕。
宣義城北是市內有名的富貴區,幾大龍頭都在這片風水寶地置辦房産,車道去年新鋪的,路中間的雙向線嶄新發亮,天昏昏暗的陰天,路燈提早亮起,占地一方的趙宅淹沒在濛濛煙雨色中。
轎車右拐駛入趙宅,在花壇前熄火,傭人打着傘上前開車門,将黑傘罩在上空,懷鈞集團總經理趙訪風從車內伸出一只高跟鞋,輕輕踩在地面上,确定雨水并不沒鞋底,彎腰從車中下來。
傭人們前後左右撐起四把傘,簇擁她前行,她穿過庭院與花廊,往右匆匆一瞥之下,隐約瞧見一點煙頭的火光。
傭人不會在這種地方抽煙,趙訪風頓時驚叫起來:“誰!”
一個虎背熊腰的人影從闊葉植物後面走出來,把煙放手掌裏捏滅,不好意思笑道:“抱歉趙總,是我,侯二。”
趙訪風剛安下去的心,在某個瞬間又提起來。
侯二是一個保镖,工資不走公司財務渠道,由某個賬戶單獨開出,他也只聽命于一個人。
趙訪風猛地擡頭,望向趙宅,那裏透出淡淡光亮,應證她的猜測。
——它真正的主人回來了。
趙家法定繼承人,懷鈞集團董事長,趙伏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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