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過年
年前的日子過得快,十幾天一晃而過,顧導的拍攝計劃告一段落。
朱定錦這方的鏡頭基本搞定,但由于陳西源的不配合,顧小律歉意地說如果剪出來的效果不盡人意,年後可能要補拍。
朱定錦連說沒事,當天下午去萬臻拿分成,張宏起一瞧見她,就懷念起西梅會所那份無疾而終的影後簽名,左右打量她:“你說你長得花見花開,究竟哪裏礙到了魏璠的眼呢?”
朱定錦數完片酬,卷成一團放進包裏,聽他這麽問,回道:“花見花開,不見得人見人愛。”
張宏起又叨念上簽名:“就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了,下次,下次一定……”
有新來的藝人打不開門,走到窗戶邊用勁叩,朱定錦過去給人拉門,扭頭道:“那張哥你忙,我走了。”
懷鈞訓練班還有大半天才放假,不過到這時候,沒人有心思練習。回家的收拾出大包小包,拎着塑料盆和老暖瓶,螞蟻搬家似的哐啷哐啷下樓,宿舍一間間空了,露出光禿禿的木頭床板,水泥地上一地毛絮。
朱定錦跑到三樓姜逐的宿舍,他們這兒還滿滿當當的。鄭隗雙親不在,沒有家回;楮沙白去年回過一次家,因為“不務正業”、“異想天開”、“沒有工作”和“死不聽話”這幾個政治性錯誤,被爹媽從年夜飯罵到初六,今年打死也不回了。
丁一雙和郭會徽倒是準備回去,車票也辦妥當,但東西還沒開始收拾,一個在陽臺練聲,一個在床上練吉他。
給朱定錦開門的是楮沙白,他咦了一聲:“姜逐去五樓找你了,你倆沒碰上?”
朱定錦探頭往裏瞧了瞧:“我從一樓上來的——真勤奮,還在唱呢?”
楮沙白嘆口氣,神情很深沉:“小朱妹妹,明年這個時候,楮哥請你吃海鮮,你要啥衣服鞋子,都叫姜逐給你買,你要是和小姜成了,哥幾個給你封大紅包。”
朱定錦從他亂糟糟半長不短的頭發一直看到破了底的塑料拖鞋:“彩票中獎了?”
楮沙白一拳砸在門框上,容光煥發:“我們收到通知了!”
“什麽通知?”
“年後終考!”楮沙白那歡喜勁,活像範進中舉,“六年,可算盼來了,我的親娘,公司終于要把我們放出去大殺四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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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定錦反應過來:“你們要出道了?”
宿舍響起氣功波般的齊吼:“是啊!”
朱定錦忙不疊道賀:“恭喜,恭喜恭喜。”
背後有兩只手扶上她的肩,一回頭,姜逐手臂上挎着她裝生活用品的包,朱定錦問:“你幫我收拾完了?”
姜逐說:“嗯,檢查了一遍,沒有漏了。”
朱定錦又問:“陽臺上挂的內衣內褲也收起來了?”
楮沙白這個事兒精靠在門板上,哎呦哎呦地起哄,姜逐過去把他踹進去,咔一聲關門,回頭對朱定錦說:“疊好了,都在包裏。”
“小豐沒走嗎?”
姜逐答:“她說家在大山裏頭,回去不方便,而且這兩天她通過終考了,要多準備,估計會比我們先走。”
“真的?”朱定錦道,“那你等我下,我去和她道個別。”
五樓,科小豐正趁着陽光好曬被褥,看見她進來,嗓音極富穿透力道:“咦——姜哥來過了,有落下東西嗎?”
朱定錦擺手:“沒有,我們回陽石縣過年,給你道句新年好。”她從口袋掏出一個中國結,挂到她床頭的塑料鏡子上,“聽說你過了終考,我早出晚歸,不知道,補送一個禮物。”
科小豐唔唔幾聲,舉着被褥往陽臺走,一把将之掀在尼龍繩上:“終考又不難,我有底子,我老頭子有一整套戲班底子。”
朱定錦幫她拍打被褥上的灰塵:“那你為什麽簽懷鈞?”
科小豐一手擋着陽光,在撣子拍打聲中說:“懷鈞不會做虧本買賣。”
雖說懷鈞這種生産線方式來錢快,但像程冠、張艾喜之流的一線歌手,分成也才四六開,藝人四,公司六,懷鈞從上到下,沒有哪一個藝人拿到過五成,比起原紀動不動與歌手七三、八二的分成,懷鈞無愧它“螞蟥”之名。
朱定錦好奇:“不虧它虧你啊。”
“也不是這樣的。”科小豐說,“你的市場價值不夠回本,就會被它壓榨,你的價值超出了成本,它就會把你綁在火箭上,一飛沖天。”
“你想紅?”朱定錦問。
“想!”科小豐的回答響亮。
朱定錦從陽臺上望下去,巷子外的公路車水馬龍。
宣義與溪池這兩處“夢想之都”,聚集了太多渴望“紅”的年輕人,金錢,地位,為生計,為争氣,為攀比,為藝術,為人喜愛,更多的人将所有雞零狗碎的目的糅合在一起,變成自己紅的理由。
萬臻前年捧出個小旦,著名的拼命三娘,一天趕三場,朱定錦和她撞在同一個劇組,片場休息時蹲在一起吃盒飯,問她:“這麽拼命,是想紅起來嗎?”
小旦用一種幹涸力竭的語氣答:“當然想。”
“紅了之後呢?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她,半晌猶豫答道:“……不知道。”
思索了一下她補充,“可能會做點慈善,嫁人,退下來帶爸媽去旅游,拍拍美食。”她轉過頭說,“一生不就這麽過掉了嗎,想想也是挺短暫的。”
朱定錦道:“是挺短的。”
人的壽命平均七十,并不算長,卻還有人渴慕飛蛾那樣的生命,要将之濃縮成五十、二十、甚至一瞬。
風揚起被褥,透過間隙,朱定錦看見一只趨光的蛾子,睜着散光的眼,勇敢伫立在冬日的幹冷太陽下,張開雙手,動作那樣的開闊且自由。
“哪裏的光更亮,火更旺,我就往哪。”蛾子這樣說。
與科小豐道完別,朱定錦去汽車站買了兩張當天回陽石縣的汽運票。
下午五點與姜逐一起抵達陽石縣,裏裏外外把租房打掃一遍;十五號起大早逛街市,稱了山芋幹、無花果,和一把花花綠綠的廉價糖果,又去商店挑了幾個包裝好的禮品盒。
半上午的陽光有種朝氣蓬勃的刺眼,二人拎着大包小包來郵局——姜逐不打算回老家,懷鈞訓練班的假期比高三的壓縮式寒假還要不近人情,來回車費貴,不劃算,他這幾年只往回去寄信和年貨。
他在窗口辦完手續,往旁邊一看,朱定錦還在低頭填單子,她每月都要來郵局往外地寄一筆錢,聽說是媽媽得了病,一直在外地調養。
姜逐曾提議過年過節去看一看伯母,朱定錦沒同意,指自己的太陽穴:“她是這裏的病,認不了人,我過去,她不會開心,我也開心不起來。”
寄完東西,兩人又去買炮竹,阖家團圓的會在年三十晚上炸一條大鞭,兩口之家買的大多是煙花,店裏進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姜逐除了兩把呲花,又拿了一個“降落傘”和“閃電陀螺”。
炮竹店旁邊支着四五個攤子,一條一條紅對聯挂在竹竿上,有金有黑,有五有七,金字比黑字貴幾角錢,朱定錦取下兩幅五字的墨對聯,挑了幾個剪成吉祥如意的窗花,付完錢回頭,看見姜逐拾起來一張窗花字,心口漏跳一拍:“你拿這個做什麽。”
姜逐手裏那張的字大紅大紅的,攤主看見“啊呀”一聲,說:“對不住,都是紅的,沒留神撿進來了。”
姜逐重新疊好放回去,一堆“福”中混進一張“囍”,朱定錦看他還挺戀戀不舍的,回過身拉他的手:“走了!讨厭。”
回到沒什麽鄰裏的筒子樓,朱定錦手握漿糊棒子,往門邊兩側脫落的舊紅聯上糊了一層,姜逐兩手捏着對聯兩個角往上貼,朱定錦站遠了些,指揮他:“歪了,往左。”
姜逐調整角度:“這樣呢?”
“還往左。”
“這樣?”
“左。”
姜逐一鼓作氣歪了四十五度,朱定錦問:“你這是給咱家貼封條嗎?”
搞定對聯橫批,又去窗戶邊貼窗花,忙活至半下午,姜逐去街上斬鹵菜,朱定錦翻出擀面杖,搗餡碾皮,捏完半籮筐的餃子,全趕下鍋煮了。
年夜飯是兩大碗餃子,一份塑料盒加蔥花的鴨腿肉,小罐肉沫腌豇豆,糖心蛋,兩大杯雪碧,租房裏沒有電視機,吃完鍋碗也不洗,投進水槽就不管了,倆人下樓在街邊研究煙花——“降落傘”飛是飛上了天,可惜天暗風大,不知道裏面的小傘飄到了哪家的屋頂,相較之下還是“閃電陀螺”比較好玩,在地上亂跑,呲了半天的花。
臨近十二點,春晚倒計時,大人小孩紛紛跑出來,有四世同堂的人家扛出一捆一萬響的鞭炮,盤旋挂在樹上,活似一條紅色的蟒蛇,男人從褲袋裏摸出火柴盒,剛擦出一個火星,立刻火燒屁股地往後蹿,大喊:“跑!”
朱定錦捂住耳朵貼近姜逐,遠遠觀望,一切人聲湮滅,明亮與喧嚣并存,炸出一場盛世的火樹銀花。
街道上彌漫濃重的硝煙與硫磺味,熏得人眼睛發疼,朱定錦揉了揉眼,與姜逐連續放了三筒煙花,拿到第四筒點燃,洞口飄出一陣煙,随後沒了動靜。
兩人等了半天,朱定錦開始朝天晃動這支煙花筒,姜逐攔她:“小心炸。”
朱定錦繼續晃:“這是啞炮,炸不響。”
剛說完,手中煙花筒中湧出一股勁,反沖突如其來,一道煙火倏地甩尾蹿上天,砰地一聲,上空布滿星星點點的紅色碎光。
姜逐看着她,剛要說什麽,朱定錦截了他的話頭:“不炸則已,一炸驚人,這就叫啞炮的夢想。”
十二發發完,她往地上磕了磕,确認沒有更多的禮花彈,充當麥克風遞到姜逐面前,問:“所以,姜逐,你的夢想是什麽。”
姜逐怔了一下,然後神情不自然起來,像是新年的紅映在他臉上。先開始是一抹赤紅,接着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從臉頰推至耳根,又順着耳朵爬到脖子,周圍煙花筒的尖嘯此起彼伏,朱定錦心中催促,心想“成為巨星”這四個字有那麽害羞那麽難說嗎?
天空炸開煙花,她聽見姜逐說:“娶你。”
作者有話要說:
煙花:先炸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