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惡
包廂的氣氛短暫停滞了一瞬,男男女女的交談煙消雲散。
就在此時,萬衆矚目的企宣主管一個箭步擠入包廂,隔着直徑兩米五的旋轉桌,伸出破冰之手:“喲,這不是盧總嘛。”
他叫的方向是皮草女人左側的一號人物,二十來歲,板寸頭,這個距離基本不可能握到,那位盧總也沒有穿越對角線與他會晤的意向,僅僅是站起身,略微點頭:“不好意思,今天酒喝得有些高,您是?”
主管開始自報家門,朱定錦在他身後裝木頭人。
不等她想好這攤子怎麽收拾,跟上來偷瞄的張宏起早撤回去通風報信了,沒有一會,他們那包廂的人傾巢出動,兩個投資人一馬當先,二話不說滿上酒,要往上敬那位傲峰影業的副總盧北海。
生意場上幾杯酒拼得就是一股勁,被這麽單刀直入地一敬,包公也拉不下臉拒絕,盧總半推半就飲了兩小杯,沒頭沒腦地瞎聊,對對是是地客氣幾句。
劉總酒杯沒放下,緊接着朝皮草女人忙不疊舉杯:“魏影後,久仰大名,得過洋獎的大腕,幸會幸會。”
胡總在後頭趕緊糾正他這土包子的叫法:“什麽洋獎,那叫國際獎。”
女人虛碰一杯,露出負溫度的笑容:“您好。”
張宏起在朱定錦後面,激動地戳她腰:“魏璠啊!是魏璠!能不能要到簽名?”
朱定錦讓開:“我不敢,我十八線,不敢蹭熱度。”
張宏起興奮得上天,他夢中女神正是魏璠,傲峰影業臺柱子,超一線大腕,演藝界的領軍人物。
魏璠二十三歲出道,名牌藝術院校畢業,海外讀碩,家庭實力雄厚,是含着金湯匙出身的真龍真鳳。第一部影片就被名導斯三義選中,出演戰争劇情片《鐵》的女主角,該片榮獲四大國際電影節金獎,并提名最佳女主角,同年,她在宣義電影春花獎和四海電影金像獎上摘得影後桂冠。
此後星途一路凱歌,與數位著名導演合作,連年拍出《非魚》、《無理性的黑森林》、《我的流浪》等代表作,塑造出“蘇九”、“銀河-001”、“雙耳鹿”等經典形象,捧回獎杯無數,背過的致謝詞堪比臺本。
萬臻外強中幹,重心在電視劇市場,對這樣的電影大腕不敢動挖牆角的心思;昊威倒是打過主意,開出幾十個好本子任她挑,魏璠沒睬。後來業內打聽到她購置過傲峰百分之十股份,身份是傲峰的股東兼任制片人,是堅定的傲峰一黨,昊威才不得已打消挖人的念頭。
這樣一個才華橫溢、星光璀璨的人,在私人朋友圈子裏風趣開朗,在商場圈子卻不太好相處,得過“南牆人”的外號,敢于往上撞的,輕則眼冒金星,重則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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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號一旦傳開,在這種場合,腦子沒喝糊塗的人都會非常自覺地繞過“南牆”,打完照面立刻跪安。
但張宏起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壓抑不住內心的澎湃之情,拉着朱定錦上前敬酒:“魏……魏後……我敬您……”
張宏起臉上被暖氣熏得熱紅,壓根沒發現自己咬漏了一個字。
朱定錦心說,你怎麽不自稱奴才呢。
魏璠禮節性舉了一下杯,随即放下,滴酒不沾,轉頭與盧北海讨論起新片的融資,張宏起讨要簽名的話卡在舌根,悻悻順着酒席一個個敬過去,朱定錦也跟着喝了一圈,再次輪到魏璠時,張宏起又鼓起勇氣,被一斤白酒滋潤過的膽卻不給他面子,話到嘴邊就打拌:“魏……魏……”
魏璠沒聽他說完,捏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又放下,就算過了。
張宏起急得額頭冒汗,靈光一閃,想起身邊還有個後備軍,回頭一看,朱定錦杯中早空了,他拎起桌上的酒瓶,瓶裏也沒剩幾滴酒。
新酒還在門邊的櫃子上,情急之下不好取,他就近拾起一個小姑娘面前裝滿酒的玻璃杯,小姑娘吓了一跳,張宏起連忙道了句對不住,轉手遞給朱定錦,殷殷叮囑道:“簽名!”
朱定錦悄聲說:“張哥,哪天我與萬臻解約,第一件事就是灌你十斤白酒,不把你搞進醫院洗胃,我意難平。”
張宏起用力拍她的肩:“好說,洗腦都依你,簽名!”
朱定錦接過酒,跨前一步:“魏姐,我敬您。”
魏璠雙手交疊搭在腿上,垂着眼皮,仿佛根本沒有聽到說話聲。
場面僵了。
十秒過去,魏璠還是沒有回應的打算,朱定錦收回手,自罰地幹完這杯,喝到最後仰頭一灌,喉部吞咽幾下,坐席邊忽然傳出一聲叫好,剛剛因為冷場靜下來的場子又七嘴八舌地熱起來了。
朱定錦喝完放下杯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臉上乍紅乍白,像是在掩蓋尴尬一般轉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
會所一西一東兩個洗手間,東邊裝潢得體,西邊因為馬桶曾被某個膀大腰圓的客人坐裂過,挂上維修的牌子,空無一人,清潔用具亂七八糟堆在門邊。
朱定錦在西廁洗幹淨手,兩根手指伸進口腔按住自己的舌根,壓住不到半分鐘,胃裏的東西順着食道直往上翻。
她雙臂撐在洗手臺上,吐得厲害。
某個瞬間,她聽到門口有響聲,想擡頭瞄一眼,但喉嚨又湧上一股嘔意,她掰開水龍頭,把頭伸到急湍的水流下。
高跟鞋的聲音不緊不迫,越來越近。
一只手直接把她從水柱下撈了出來,朱定錦的雙眼被頭發上涓涓淌下的水流沖刷,壓根睜不開,過了一陣,視線聚焦在鏡面上,與魏璠冷淡注視她的目光在鏡中對上。
紅是暖色調,但魏璠臉上妝容的紅太正,隔着鏡面,正到遙不可及。
“喝吐了?”
魏璠的語調平鋪直敘,仿佛在說“活該哦”。
朱定錦把濕淋淋的頭發往後捋:“催吐的,緩一會就沒事。”
魏璠松開她的頭發,從手提包裏拎出一袋百利包的純牛奶,啪得一聲甩在洗手臺上,經常有藝人會塞一兩袋牛奶去赴飯局,用以解酒。
朱定錦搖頭,遞回去。
“不頂用,酒裏有東西。”
魏璠的眼睑往下一壓,臉色瞬間沉下來。
“萬臻徹底不要臉了?”
“不是我這邊,估計是您那邊席上的。”朱定錦輕聲說,“保險起見,您還是快些回去。”
她彎腰打開水龍頭,撈了把水潑臉上,用袖子擦擦滴水的下巴,走入一個隔間,将馬桶蓋撥下來,低頭坐上去,雙手撓亂了自己的頭發,似乎在緩解頭痛。半晌朱定錦擡頭,見人還沒走,不由發出一個詢問的鼻音:“嗯?”
魏璠目光不動,停留在她手腕的褪色紅繩上。
半晌,眼神上移,二人對視片刻,魏璠提起包,推門出去了。
朱定錦坐在馬桶上緩過酒勁,在冷水下用力搓臉,走出去時飯局已經散了,聽張宏起說,魏璠回來就說時間差不多,該走了,盧總旁邊一個什麽總張羅着倒酒,提議走之前所有人都舉杯幹一次,魏南牆送過去一句:“恕不奉陪。”,帶着傲峰名下的師妹們先行離開,給其餘姑娘也配了車送回家。
大腕散場,胡總劉總酒足飯飽,再聊下去也沒意思,閑扯幾句就把話轉到“改日再聚”上面,原紀和昊威的兩位喝得不少,不約而同告辭回賓館休息。
主管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态度,人跟着去外頭送,偌大一個包廂裏杯盤狼藉,幾個服務生手腳麻利地收拾。
張宏起拍拍她的肩:“怎麽樣,張哥說話算話吧,絕不讓你豎着出去。”
朱定錦拾起桌上的手表,放進口袋:“那可真是托您的福了。”
離開西梅會所,将近夜裏十一點,張宏起開車把主管送回去,搭在方向盤上扭頭問朱定錦:“是把你放到懷鈞門口嗎?”
紅綠燈從擋風玻璃外投射進來,後座的光線陰暗單一,朱定錦半張臉模糊不清:“我喝成這熊樣,去懷鈞幹什麽?吓我男朋友嗎?”
綠燈閃,張宏起打轉向燈,避開去懷鈞的路線:“你回陽石?”
“嗯。”
張宏起問:“不打招呼?”
“跟他打過電話了,我被子晾了兩天,回家收。”
第二天一大早,朱定錦買了汽運票,準點趕到懷鈞東樓,顧小律站在東樓門口翹首以盼,見到她氣喘籲籲跑來,明顯松口氣:“好,好,就怕你跟我請假,昨天姜逐一直在打我電話,問你去哪了,快十一點還沒回來,沒出事吧?”
“沒事,酒喝多了。”朱定錦抓了抓頭發,“我昨晚跟他報過平安了。”
顧小律點頭:“那就好,你經紀人——張宏起是吧?以後再出這樣的事你別答應,把電話給我,這是耽誤拍攝,不遵合同,讓萬臻陪違約金。”
朱定錦笑笑:“謝謝顧導。”
車隊開往新的拍攝地點,助理小程分給朱定錦兩個早點包子,陳西源的生活助理扔過來一個鹵蛋,殷勤道:“陳哥給你壓驚的。”
和陳眯眯眼拍了兩天的戲,一起吃盒飯一起挨過凍,熟了不少,到了場地兩人會師,陳西源帶着他的那一份義憤填膺給她助陣:“小朱,你那個經紀人是個什麽東西?根本沒把藝人當人看,自己沒本事,把藝人拉出去當擋箭牌,又不是為你搶好本子好制作,有病啊這是。”
他的經紀人蕭大丞手下就帶了他這麽一個寶,吃穿都是頭一份,典型的親爹養的不懂後爹家的苦。
朱定錦正在燒水,随口道:“張哥那人,好說不上善男信女,壞也談不上窮兇極惡,油膩膩,摳索索,就那樣吧。惡得有限,像小寄生蟲,你很想把他一巴掌打死,但他想的只是吸點血,富養自己,茍且安身——他會把你帶到火坑邊上,但又不敢把人推下去,出了事,不等報應來,自己就能把自己吓得六神無主。”
陳西源厭惡地皺眉頭:“這種人真倒胃口。”
“小惡之人,多得很。”水壺開了,朱定錦給他倒水,“這只是你的喜惡,又沒有人依附你的喜惡生存,你也沒辦法用喜惡定一個人的罪。”
陳西源鼻子兩側都皺起來,露出一角他十五歲浮躁的少年本質:“這世界真惡心,我改變不了,我煩它總可以。”
朱定錦笑:“随你喜歡。”
陳西源坐起來,一把掀開蛤/蟆鏡,瞪她:“你不煩嗎?”
“還好。”
陳西源找不到同盟,煩躁地踢凳子:“還好?還好是什麽鬼?你覺得這一切都是你該忍受的?你不憤怒?那你真是活該了。”
說完脾氣犟上來,抱着胳膊不理人。
過了半分鐘,顧導那邊開始叫人,朱定錦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想了想,還是得給這頭活驢順毛:“陳哥,剛才我話沒說清,有兩種人是不煩的,一種是璞玉,一種是大惡。”
陳西源眯眼,對號入座,叫了她一聲:“朱璞玉。”
朱定錦笑了笑,沒應。